“咔吱咔吱……”
黑沉的大殿上,红衣人席地而坐,狼吞虎咽地生食虫鼠。
见他津津有味的模样,路小花作呕欲吐,浑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忽觉衣袖被人悄悄拉了一下,回头看去,却是莫小雨示意她退到椅车之后。忍住阵阵反胃,她接过莫小雨递来的椅车扶手。低头时瞥见莫小雨指间银光微闪,她不由心头一紧。
杂乱的脚步声自大殿四周响起,阴暗处涌出四名壮汉,俱是统一的仆役打扮,步伐僵直地向红衣人聚拢。
当那四人接近之时,红衣人突然呲牙向他们低喝。他的嗓音低沉含浑,如山林中的兽王咆哮嘶吼。
仆役们受其威胁,停下脚步,却仍是直愣愣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居然是如出一辙的贪婪与羡慕。
莫小雨示意路小花退后,自己却指间暗藏天音针,谨慎地缓步靠近红衣人与仆役。
仆役们呆呆地站着,并未留意到她,而那名红衣人却倏地抬起头来。他双目赤红,眼露凶光,笔直地盯视着她,似乎稍有不对,即会向她扑来。
莫小雨停身不动,乖顺地笑了笑。
似是感觉到她并无威胁,红衣人盯了片刻,便不再理她,继续低头啃食。
莫小雨立于原地,借着并不明亮的火光,仔细观察着他:虽然他的半张面孔被面具遮住,但从其露出的下巴、脖颈以及双手来看,他的年岁应当不老。如果忽略其所食之物,他的动作虽快,吃相却不难看,甚至勉强称得上举止优雅。再观那四名仆役,目中无神,动作僵缓,细看之下,五观皆有不正常的扭曲,面部在不同位置均长有大小不一的褐色暗斑。
想到鬼医的名号,她暗自哂然,这四人与他们那正在啃食虫鼠的主人置于一处,倒真如同地狱阎罗与群鬼一般。她曾听三师兄说起,有些江湖人为了提高身价令人畏惧,故意做出种种匪夷所思之举,不想鬼医竟也是如此。那红衣人分明受过严格的礼数训练,为了个唬人的名号,竟把好好的人弄得跟鬼似的,真的值得么?
这般胡思乱想中,她终于等到红衣人将那串虫鼠啃食干净。循着江湖规矩,她抱拳开口:“昆仑无别门下莫小雨,拜见阁下。晚辈来此,特向鬼医前辈求医。”
红衣人闻言忽地站起,优雅地回至高椅,翩然坐下。瞟了蛐蛐一眼,他随意地摆了摆手,算是作答。
蛐蛐毕恭毕敬地跟在他的身侧,领悟地点了点头,冲莫小雨板脸说道:“主人问你,既是前来求医,可曾带有贡奉?”
贡奉?莫小雨心念一转,医者向病人收取诊资,他抬高身价称之为贡奉倒也说得过去。于是她礼貌地问道:“不知请鬼医前辈出诊一次,需要多少银两?”
“主人岂会缺少此等最俗之物。”蛐蛐鼻孔朝天,神态傲然。他一路之上被莫小雨欺压,此时颇有小人得志之感。
“那么不知鬼医前辈所需何物?”莫小雨心思飞快地转动,以鬼医的名头,所要之物必为珍稀。无论他要何种难得之物,只要能将大哥治好,寻来给他便是。对了,三师兄最是精于此道,就央着他去找来。
“这个嘛,所谓贡奉自是要由尔等自愿献上。”蛐蛐故作深沉地抱臂于胸,侧眼相看。只不过他一名孩童做出此举,未免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莫小雨却并未笑话于他,而是认真地问道:“那也需要知道个大概。不知鬼医前辈是喜好奇珍异宝呢,或是珍贵药品?”
蛐蛐不屑地撇了撇嘴,“此城中的皇家上林苑已由主人接手,何种珍贵药品没有?至于奇珍异宝,这许多年来主人倒是收到不少。然而对于主人来说,那都不过是些玩物罢了,并无任何用处。”
“不要奇珍异宝也不要珍贵药品,那要何物?”
“这地宫广大,主人总说少了些人气。”
莫非需要仆从?莫小雨正要开口。
蛐蛐却又说道:“不过上次落樱山庄送来了二十名杂役,现在也已不再缺少仆从。”
“你就直说所要何物吧。”见他总是拿腔拿调,莫小雨眼中带上了不耐。
“如今看来,仆从虽是不缺,但似乎尚缺少厨娘和侍女。”说到此处,蛐蛐向路小花瞄去,“不如你将这名丫环留下,另外再加送十名侍女,这样的话主人大概可以将就出诊。”
莫小雨一怔,不由向路小花看去,他要的居然是小花!
路小花收到她的目光,看了看四周,不由打了个寒战。下厨做饭于她而言实是一件乐事,只是要待在如此阴森之处,想想都觉得恐怖……不过丁大哥前来治病,小雨一定也会跟来相陪。有她作伴倒也没什么可怕。却不知这份厨娘的工作要做多久?
她正要把话问出,莫小雨却抢先说道:“你们想要侍女倒并非难事,但我需得先问个清楚,似大哥这样的伤势,鬼医能否将他医好?”说罢,她目光烁烁地望向红衣人。
高椅上的红衣人对她的言语不理不睬,以手支腮,嘴角微微翘起,似带出一抺讥嘲之意。
停了片刻,蛐蛐干巴巴地代言,“主人不想回答你这等无礼的问题。”
“那么,也许我应该问点别的。”莫小雨抿唇一笑,双目之中闪过一道锐光,“真正的鬼医现在何处?支使一群喽啰见客未免不太礼貌了吧。”
“大胆,主人正在此地,你竟敢当着主人胡言乱语!”蛐蛐面色通红,高声斥责。
莫小雨脸上浮起嘲讽的笑容,“莫要把我们当作小孩子相欺,鬼医吴去与医圣安笑尘齐名,都已成名二十余载,至少应是四十岁以上的人物。这位公子不过二十上下,年龄明显与之不符。”
“主人就是鬼医。”蛐蛐语声一滞,随即气哼哼地说道,“安笑尘又算得了什么,主人的医术比他高明太多,如此年轻是因为驻颜有术!”
“休再狡辩,他不是鬼医!”莫小雨似是失去了耐心,笔直地逼视着他,“快叫真正的鬼医出来见客!”
蛐蛐打从刚见面时起,就被她压制,因而对她一直心存畏惧。此时他已不敢与她对视,却仍是硬气地说道:“主人就是鬼医,主人只是有些怪癖,你凭何不承认他。”
“我说过了,他不是。想要知道我是如何看穿他的吗?理由有三。”莫小雨微微一笑,踱起了步子,“我不否认,世间确有驻颜有术之人,故而年龄只是理由之一。那些仆从只是慑于他的威胁,才不敢与他争食,并非敬畏。如果鬼医连统御下属都需靠威吼,那么鬼医之名也不会传遍江湖。此其二。这其三么,”她故意在此顿住,满意地看到蛐蛐目露惊色,这才说道,“鬼医即使再有怪癖,也绝对不会是个神智不清之人!”
“你胡说八道!”蛐蛐眼珠乱转,虽然大声喝斥,却明显已是底气不足。
“我是否胡说,你自当心知肚明。”莫小雨偏头看向高椅上的红衣人,发现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便冲他点了点头,“我刚才并未打断他进食,而是耐心地观察了许久。观其脖颈处长有与那些仆役一样的暗斑,当是服食过量毒物所致。他进食之时虽看似粗鲁,但从细节之中仍可看出其自小养成的优雅。他如此生吞活咽,并非本性如此,当是食不知味。一位优雅之人忽然举止粗鲁如兽,当是神智不清,时而清醒,时而恍惚。若说鬼医如此人物,竟会在自己家里被毒到神智不清,那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说罢放声大笑,指点着蛐蛐,仿若蔑视着一名跳梁小丑,“你还有何狡辩之言?”
“你这个恶女人,当真是不识好歹。是你们想要求见我家主人,我才带你们前来。如今见到主人,却又这般蛮横无礼。”蛐蛐理屈词穷,畏缩地一步步退进仆役当中。
莫小雨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亮出天音针,作势擒他。
“小师妹,不要过去,他们是血毒人!”两股劲风疾掠而来,季怜月与徐绍风挡在她的面前。他二人解决完后院里的血毒人后,顺着莫小雨留下的记号,一路追踪至此。
眼见师兄们终于赶到,莫小雨暗自松了口气,一颗高悬的心悄然落下。身在虎穴,她这边一个不会武功,一个无法动弹,她看似镇定自若,甚至盛气凌人,实则是在掩饰内心的慌乱不安。
“你们居然能安然至此?”蛐蛐惊诧地瞪视着季怜月与徐绍风。
“派一群不会武的庸手来抓我们,想出此等主意之人怕是吃毒药吃傻了吧?”徐绍风不屑地转了转手中寒剑。话虽如此,刚才后院之中实是险情迭出,若非季怜月沉稳有度,换成性急的他,怕是早已中了血毒。
两位师兄在前,莫小雨一下子有了底气,笑眯眯地看向蛐蛐,“不要再想着耍滑头了,快把鬼医请来一见吧。”
蛐蛐却从仆役中探出个头,冲她吐了吐舌头,“一群舞刀弄剑的无礼之人,我才不会带你们去见主人。”
季怜月闻言看向徐绍风,温和地唤了声“四师弟”,后者哼了一声,把剑收起。
蛐蛐见状,又恢复了神气的劲头,趾高气昂地说道:“我刚才说过了,想要求见我家主人,那可先要谈好条件。”
“是要我去做厨娘吗?”路小花好脾气地问道,“那么请问,需要我做多久呢?”
“当然是要一直留下来陪我。”蛐蛐舔了舔舌头,贪婪地看着她,“另外,仅她一人那可不成,你们还要再加十名美貌的侍女。”
“你休想!”徐绍风勃然大怒,“你这小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四师弟,一个小孩子而已,何必跟他计较。”季怜月伸臂拦住欲要冲上前去的徐绍风,和颜悦色地看着蛐蛐,“你家主人可是那鬼医吴去?”
蛐蛐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徐绍风,见他被季怜月紧紧抓住,这才说道:“我家主人的雅号是‘入墓三分’。鬼医是江湖中人胡乱给主人起的绰名,我家主人才不会承认。”
“这两者有何区别?墓地里不都住有鬼怪嘛。”莫小雨嘀咕了一句。不过二师兄正在问话,她只是在心里说说,并不插言。
“那么,将那群不会武功的寻常百姓变为血毒人,可是吴去所为?”季怜月继续问道。
蛐蛐撇了下嘴角,“主人本想研制神药,谁知那些蠢人吃过之后却莫名其妙地成了血毒人,这并非是主人的本意。”
“原来如此。”季怜月缓缓点头,神色突然转厉,“那么你引我们至此是何居心?那群血毒人围攻我们是否也是你的主意?”他因看到一名白衣孩童受辱,这才跟踪进入宅院。虽然远望看不真切面容,然而此地只有蛐蛐一名孩童。
蛐蛐闻言顿感不妙,转身便欲退走。
“别想跑!”徐绍风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立刻上前揪住他。
蛐蛐被他从人群之中拽出,使劲扭身挣扎,胳膊却似被铁箍紧紧勒住。他挣扎了数次无法挣脱,忽然撒泼地大叫:“你是死人啊!吃我的,用我的,竟然还在一旁看戏。若是这样,以后你可别想再从我这里讨到好处了。”
与此同时,徐绍风也在暗感惊奇,这小孩儿的力气怎会如此之大,扭来扭去像条滑不留手的蟒蛇,竟令他不得不使用上内力。
突然,尖锐的剑啸自他身后响起,一道凌厉的剑风破空向他击来!
徐绍风心中一凛,剑啸之音说明此人自持身份,不愿从他背后偷袭。那道凌厉的剑风也并非欲置他于死地,而是朝他抓住蛐蛐的臂膀削去。只是听其风声,此剑极为犀利且招术精妙,正是攻其必救。他不敢托大,只得松开蛐蛐退掠一旁,猛然转身,抽剑格挡。岂料对方的攻势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他定睛看去,来者正是那名红衣人。此时的他身形挺立,秀拔如兰,与刚才啃食虫鼠时的嗜血怪物判若两人。
目光相撞,红衣人遥遥举剑,向他行了一个极为优雅的执剑之礼。
要比剑么?徐绍风立时来了兴致,还以一礼,“昆仑无别门徐绍风,请!”
红衣人眼中精光暴闪,身形一晃,如仙鹤展翅般飘至半空。但见他持剑之臂伸展缓划,手腕却急速飞转。剑气弥漫,点点红光若绽开之花,乍然显现,洇染地宫。
好奇怪哦!路小花揉了揉眼睛,一瞬之间她似乎产生了幻觉:挥之不去的霉腐臭气忽然消散,阴森的地宫竟化作一处美丽宽广的庭院。一株茎粗叶茂的遮天巨树深深扎根于此。无数艳红的花朵自枝头怒放,又缓缓凋零,此起彼落,生生不息。漫天花雨中,一位身穿红衣的公子安席于树下,闲适品茗,自袅袅茶烟中抬起眉来,静然浅笑。
然而,红衣人飘逸超凡的一剑,在徐绍风眼中却是另一番光景:对手的长剑迸发出刺目耀眼的光芒,数不清的血色剑气在空中爆燃炸裂,若万枝血箭,向他呼啸而来!
这是一位领悟剑意的一流高手!他面色凝重,双手握住剑柄,寒铁星霄剑从正中竖起。淡蓝色的剑气自剑身显现,水汽急速汇聚于他的周身,冰雾缭绕之中,一面巨大冰盾昂然竖立于他的身前。
瞬息之间,万道血箭已然袭至。冰盾骤然爆开,化作无数细小冰锥与之同消于无。
“寒剑,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红衣人嘴角翘起,首次出言,声音竟是意外的柔和。
“你也不差!”徐绍风眉峰一挑,冷哼一声。经此一试,他已知对手的功力与自己在伯仲之间。
二人倏然分开,又战至一处。
徐绍风眼中闪过一片寒光,浓白的霜气自其剑下泛开,不过片刻便将二人裹起。
红衣人立于其中,挽剑如花,似一位美人翩然而舞。其锦绣长袍上的血红之花宛如有了生命,随之摇曳,伴之起舞。
白霜漫空,红衣翩飞,艳红的花朵飘摇而下,与冰晶紧紧纠缠于半空之中,不停盛开,不停消散。
忽然,徐绍风掌中寒剑一声朗啸,剑势倏地加快。红衣人目光闪动,脚下步伐亦由缓转急。场中一片剑击之音,一枚枚冰锥分刺血红之花,俱都正中花心。红花随之骤生骤灭,煞是好看。
路小花不禁看得呆住。季怜月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若论剑术,四师弟算得上是当今江湖青年一代中的翘楚。然观其所用招术,竟似陷入了苦战。这红衣人不知是何来历,观其年岁应与四师弟相仿。其招术虽然美仑美奂,却辛辣无比,就连见多识广的他,也无法辨明究竟出自于何处。
仆役群中,蛐蛐忽然拍手大笑,“不会武功的庸手对付不了你,那么会武功的一流高手呢?倘若这名高手同时还是名血毒人呢?”
正欲进击的徐绍风略一迟疑,手中剑势立时缓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