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后院,季怜月莫名其妙地被一名妇人缠斗。
妇人年约三十余岁,样貌普通,许是常年劳作,眼窝深陷,面色暗沉,枯干的皮肤上长有大块大块的暗斑,乍看起来竟有几分饿鬼附体之感。
季怜月待人向来和善有礼,若能讲理,绝不会动武。可这世上总有让他无法讲理之人。比如面前这名妇人,对他的言语全然不理,一见面就动手袭击。无奈之下,他只得起掌相格,挡住她泼妇般地迎面一爪。
妇人被震得“蹬蹬”后退两步,刚一站稳又立刻冲上。她的攻击全无章法,手臂狂舞,一味地猛抓猛踢,疯狂得似跟他有杀夫之仇。
几次下来,季怜月看出这名妇人并不会武,然而令他头痛之处却并未减少。此妇虽然瘦小干枯,却力大劲沉,堪比猛汉。而且她似乎毫不怕痛,无论将她击退几次,总能若无其事地再次冲上。最令他吃惊的是,点穴亦对之无效。
说也不听,打也不停,对方是名不会武的妇人又不能下狠手。季怜月不禁苦笑,自己与她只是初见,到底如何招惹到这个疯婆娘了?
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死缠烂打。眼见别无它法,季怜月劲力吞吐,将妇人震倒在地,欲制住她后,再好好问话。
岂料这下却捅了马蜂窝。妇人撒泼般地在地上翻滚起来,口中“嗬嗬”作响,一双枯手竟往自己脸上抓去。她那手上,长有半寸长的指甲,又黑又尖,一爪下去,顿时鲜血淋漓。数道长长的血痕自她惨白的面容上划过,原本尚可一看面容一下子变得丑陋狰狞起来。
莫非她有疯病?否则岂会如此自残。季怜月眉头皱起,本欲上前问话,却迟疑地停下脚步。
细看之下,他更觉诡异。妇人的血竟非赤红,而是暗褐之中带有些微萤蓝。
血毒!
此妇竟是一名血毒人!
他神情一凛,立刻退后数步,抽出玉扇。
江湖之上,有三种奇毒最是令人闻之色变。其一是风烟阁的风煞,其二是蜀山老妖的鼠魔乱,其三便经由血毒人散发出来的血毒了。
风煞是近年来现于江湖的一种奇毒,由杀手组织风烟阁所制。中风煞者会变得六亲不认,狂暴不已。严格来讲风煞并非剧毒,令人谈虎色变的原因是,此药只要接触过皮肤便会起效,实是令人防不胜防。杀手组织风烟阁便是因为掌握了风煞,为恶江湖,进而迅速崛起。
鼠魔乱与血毒则会使人丧失内力。所不同的是,鼠魔乱无色无味,需下入吃食之中,令人服下。误食鼠魔乱者一旦动用内力,即会形同走火入魔。血毒则常用于打斗之时,只要血毒人出血,与其对战之人嗅之便会内力全失,弱如稚童。打斗之时,淬毒的暗器或可格挡。就算是毒粉毒烟,在发出之时亦是有迹可寻,而此血毒却极不易被人察觉。试想一下,打斗往往需要近身相搏,激战之时刚刚占得上风令敌人受伤,却因此中毒虚软,反被敌人制住,这是一件多么憋屈之事。故此,有不少江湖人对血毒的憎恨甚至超过了鼠魔乱。只不过血毒人很少现于江湖,其名声并无前两者那般响亮。
血毒究竟由何人所制,也一直是个未解之谜。曾有江湖传言,经由某种鲜为人知的特殊渠道,可用巨资购得血毒人。要让血中带有奇毒,血毒人必须长期服用特定剧毒之物,其中痛苦自不必多言。血毒人因而大都性格扭曲,狠毒异常。而且,一旦成为血毒人,就不能停止服食毒物,否则不出几日便会暴毙而亡。所以饲养一名血毒人的花费甚至比买下他还要昂贵,这正是买家控制血毒人的重要手段。
如果季怜月是名凶残之人,一上来便将妇人击伤出血,十之八九会此中毒招。
想至此,季怜月望向妇人的目光即怜悯又憎恶:到底是何人如此卑鄙,竟把一名不会武功的妇人制成血毒人?
此时,妇人已从地上爬起,双目赤红,如嗜血恶鬼般步步逼来。
轻轻一叹,季怜月内力勃发,玉扇发出一声清鸣。
他掌中玉扇乃是玉手神娘杜纤纤精心打制而成,扇中藏有两处机关。扇尖处可弹出钢刃,用于制敌。扇柄内则藏有秘制解药,与玉扇配合,具有除毒宁神的奇效。除此之外,在其内力激荡之下,秘制解药可化作无形药气,弥散周身。故江湖传言,他的玉扇克制毒功邪功,并非虚言。只不过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而越传越神。
内力激荡之下,扇柄内的解药化作无形药气弥散。解药虽是无形,然妇人常年服食剧毒之物,对之极为敏感。她从地上爬起,欲图再次扑上,来到季怜月近前却又踌躇后退,似乎有所忌惮。数次之后,她突然发出一声如夜枭啼泣般的尖叫。
季怜月持扇凝神,警惕四望。果然不出片刻,从后院各个角落走出七、八个人,俱是普通百姓打扮,却全都皮肤枯干,眼窝深陷,面色少血。这群人表情麻木,眼神却极其狠毒,看向他的目光,仿如被搅扰到冬眠的群蛇。
妇人得意地将手一指,一群人缓步向他围拢。
竟然有如此之多的血毒人!季怜月不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二师兄,我来助你!”随着一声招呼,徐绍风飞身出现,挥剑上前。
“小心,这些是血毒人。”季怜月举扇挡住他的长剑。
“那该如何是好?”徐绍风一怔,急忙后退收势。他剑刃锋利,一旦见血,怕是不妙。
说话间,血毒人一窝蜂地涌来。
“点穴无效,先将他们震退再说。”季怜月与他背靠背相守,起掌将最先攻上的一人击开。
“好!”徐绍风还剑入鞘,握住剑柄,连鞘挥起。
……
大屋内,路小花待徐绍风出门,立刻跑去关好门窗。
莫小雨走到丁青山身旁,支颐坐下。她欲往他身上靠去,却在距离一拳处及时停住。
芬香中带有浓浓药味的气息萦绕鼻间,丁青山眼中一黯,明明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得。他是无法动弹,莫小雨则是不愿触得他伤痛。二人默然无言,门窗一关,四周变得昏暗沉昧。屋内空荡无物,一地的灰尘因震动而轰乱飞扬,本是阳光最盛的下午,却给人阴森颓糜之感。
关好门窗,路小花四下看了看,跑去将纵横满屋的蛛网一一清除。
二人的视线无意识地追随于她。静匿阴郁的暗室里,那袭鹅黄身影若蝴蝶出梦,随着她的翩飞,一点点爽利明朗起来。
莫小雨出神地看着她,嘴角缓缓勾起:小花无论在何处,总是这样朝气勃勃呢。
见她清理完蛛网,居然从包裹里找出块抺布,从水囊中倒了些水浸湿,蹲在地上擦拭起来,莫小雨终于忍不住出声,“小花,咱们又不在此常住,你弄得如此干净作甚?”
“说得也是。”路小花愣了一下,“可是让它这样脏着,总觉得很不舒服。”
“小花,你如此勤劳,真是太便宜四师兄了。”莫小雨调笑地望着她,拉长了声音,“以后你嫁过来,千万不可事事顺着他。他本来脾气就臭,还不被你宠上天去。”
“你就会乱讲。”路小花腮边浮起一片薄红,想到那人,她不由向门口张望,“这么久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似是回应她的问话,门外传来轻且急的扣门之声。
路小花一喜,笑逐颜开地上前开门。
“等等!门外之人不是他们。”莫小雨一脸谨慎地叫住她。若是师兄们回来,定会先出声唤人,又岂会只是这般敲个不停。
已快步走到门口的路小花闻言不由警惕地问道:“门外何人?”
“姐姐,是我!快些开门。”门外那人焦急地说道,声音陌生而稚嫩。
路小花疑惑地侧过头,从门缝向外看去。但见台阶上立有一个白色身影,矮矮的,还未及她的胸口。这应该就是季怜月提到的那个孩子吧?
“快点开门呀!再不开门,他们就要追来了!”门外的孩童越发急切。
路小花不再犹豫,快手拔掉门栓。
“姐姐,救我!”门甫一打开,小童立即张开手臂扑向她的怀抱。
“别动!你胆敢碰她,我就杀了你。”
银光闪动,一股寒麻之意顺着脖颈涌向全身,小童一脸惊恐,伸向路小花的手僵在半空。
莫小雨以天音针逼住小童,同时伸手将路小花拉到一旁。
“何人派你前来?”她厉声喝问。
“无人派我,我是自己来的。”小童撇下嘴角,想哭却又不敢。
“那你如何得知屋内有人?”莫小雨冷笑一声,将逼在小童颈侧的天音针下压一分。不仅知道,还知道屋内之人是“姐姐”,怎么看都有问题。
“这有何难。”小童委屈地嘟起了嘴巴,“你们进城不久,他们就知晓了。”
进城不久就被人盯上了?莫小雨暗道糟糕。
“他们是何人?”
“药人。”
“何为药人?”
“他们每天都会吃上许多非常可怕难吃的药,我不想吃药,就逃了出来。”小童越发委屈,话语中带上了哭音。
一番话问来,莫小雨疑虑已去了大半,却仍一脸质疑,“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他们都去抓大哥哥了,无人看管我,我当然要赶快逃走了。”小童眨着泪眼,求助地望向路小花。
路小花心痛地看着他,却被莫小雨拉得动弹不得,不由叫道:“小雨,你再这样胡闹,我可要生你的气了!”小雨遭逢大变,心情不佳,一路之上时常故意惹徐大哥生气。她看在眼里,却并不说破,希望小雨能够因此心情好些。可是现在,对方只是名弱小的孩童,好好问话即可,何必如此针对?
见路小花眼中带上恼意,莫小雨放开小童,许他进屋,却不许他靠近,让他远远坐于对面窗下,不许站起。
她拉着路小花坐回到丁青山身旁,这才解释,“两位师兄至今未归,须得万事小心。我答应过四师兄,要保护好你。”
路小花觉出她的紧张,感其相护之意,爱莫能助地朝小童笑笑。想了想,她扔了个面饼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蛐蛐。”小童接住面饼啃了一口,眼睛一下子笑得眯起,“好好吃!”
“那是当然,做饼的时候我放了秘密佐料呢。”路小花很是得意,又扔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过去,“蛐蛐是你的小名吧,你大名叫什么?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大家都叫我蛐蛐。”小童边说边打开纸包,发现里面包的是切成拇指大小的肉丁。他立刻取来一块放进口中,马上欢呼起来,“太好吃了!”他塞了满口,还不忘询问,“这是什么?也是你做的?”
见他毫无顾忌地吃着路小花的食物,莫小雨这才安下心来:若是心怀鬼胎之人,岂会这般随便地吃她们的东西。看来是自己过于小心了。不过她并不后悔,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尤其身处于异地,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是我做的风干兔肉,当作零食吃的。”路小花却在为蛐蛐狼吞虎咽的模样而心痛。他看起来总有七八岁了,竟然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心念一动,她问道:“莫非你好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蛐蛐一口面饼,一口兔肉吃得正欢,听她相询不由顿住,心有余悸地说道:“这里可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只有一大堆难吃得要死的虫虫草草。”
路小花问道:“这里都有何人?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也不知这里都有何人”蛐蛐摇了摇头,继续大吃大嚼,“我原本住在山庄里。主人向庄主讨要杂役,庄主带他挑人的时候,我刚好在哪里玩耍,主人就把我也给要来了。”
山庄?莫小雨猛然抬头,“你原来所住之地可是落樱山庄?你家二公子名唤杨不丹,对否?”她忽然发现,蛐蛐的衣服乍看普通,实则质地上佳,而且他虽在大吃大嚼,举止并不粗鲁。
“你怎么知道?”蛐蛐畏惧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庄主说,离开落樱山庄之后,我就不能算是落樱山庄的人了,要好好听主人的话。”
“你的主人是何人?”
“主人就是主人。他对我很好,许我不吃难吃的虫虫草草。可是那些杂役很坏,总想趁主人不注意的时候,逼着我吃。”
蛐蛐的目光落到闭目养神的丁青山身上,忽然笑着拍了下巴掌,“我知道了,你们来找主人,是想为这位大哥哥求医吧。”
莫小雨与路小花对视了一眼,看来找对地方了,此地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鬼医。
“蛐蛐真聪明!”路小花拇指一挑。
蛐蛐神气地说道:“这一点儿也不难猜。这位大哥哥身上裹满了绑带,一定是受了很重的伤。”
“你的主人可能将他治好?”路小花又问。
“主人当然能治,上次二公子被人打断了两腿,都被他给治好了。”蛐蛐吃完面饼,美滋滋地嚼起了兔肉,“不过想让主人治病,就得答应主人的条件。”
“他有何条件?”莫小雨急切地问道。
“我也不知。上次为二公子医腿,主人向落樱山庄要的是二十名杂役。”蛐蛐不敢与她对视,这个女人虽然美若天仙却凶巴巴的,还是给他面饼和兔肉的姐姐好。
这倒不足为奇,就算是江湖郎中为人治病也会讨要诊金,何况是名震江湖的鬼医。反正有何条件接下便是。莫小雨冲路小花使了个眼色。
路小花会意,对蛐蛐柔声道:“你带我们去见你的主人好不好?”
蛐蛐看着手里的吃食,犹豫了一下,“好吧。不过主人脾气不好,你们莫要惹恼了他。”
“我看还是等师兄们回来再去吧。”一直默不作声的丁青山忽然开口。
“两个大哥哥被那些杂役缠住了。”蛐蛐为难地看着他,“那些杂役凶得很,要是他们来了,我可不敢带你们去见主人。”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现在就去!”莫小雨乍然显现出难得一见的尊者气势,挥手决断。
丁青山目光落向自己的双腿,面露窘态,“可我这个样子也走不了啊。”他全身多处骨碎,根本移动不得。进城之后,全靠徐绍风一路背来。现在那二人不在,他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让女孩子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