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举事必先智,启民智必由教育;而教育费空言所能打,乃先实业;实业、教育既相资有成,乃及慈善,乃及公益。
————————张謇
“原来他是张謇,那个长袖善舞的清国状元郎。”亚当斯心中恍然,便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原来是南通的张先生,先生大名晚生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幸何如之!”
张謇抬眼看了看亚当斯,他不意这个金发碧眼的白人青年居然开口便是流利的官话,而且举手投足言谈话语间,竟是依足了中华的礼制。他这般想着,一对白眉轻轻翘了一下,脸上不由闪过一丝疑惑。未等张謇发问,一旁的农泉刃已经介绍道:“这是美利坚昆西的亚当斯,约翰?亚当斯。”
“昆西的亚当斯?莫不是美利坚第二任总统的后人?”
“张先生先生口中所言,正是家祖。”亚当斯说完,转头向农泉刃笑道:“既然农轩主的客人来了,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着,亚当斯举步便要离去。
“亚当斯先生且慢行一步,再稍坐一刻不迟,须知这古丈毛尖,第二道时才最到佳处。”农泉刃笑着挽留道。
亚当斯闻言微微一愣,他本以为今日到此,不过是偶然,可听农泉刃这话,似乎这愿者轩开门,也将他们括了进去。
几人重又落座,其实临桌而坐着,仅是农泉刃、亚当斯、张謇三人而已。赵元任与张謇之子张怡祖不敢与张謇同桌,一旁侍立。艾碧和哈莉却与方梅拿了桌凳,在亭外流水处寻了一个佳处,乘凉赏景。
张謇稍稍坐下,随口赞了几句茶水,便留意起这愿者轩的布局。见这愿者轩竹影摇翠,风送凉意,溪声隐隐,几间竹舍错落有致,若合术数,颇有古意,想来布置这愿者轩的人,胸中颇是有些丘壑。一念至此,张謇这才按捺下胸中隐隐的怒意。须知这张謇,本是光绪年间的状元,诗书通达,沉浮宦海,挂冠经商,调停南北,端的是中华绝顶的人物。他虽有惑难解,可见眼前不过三四乳臭未干的小孩,如何能让他开口相询?若不是此次搭桥牵线的乃是他的恩主端方,便冲愿者轩这般慢待于他,张謇早已拂袖而去。
“闻说汉王朱崇祯还在这座岛上,不知是真是假?”张謇放下茶杯,沉颜问道。
“不知啬庵先生此来,是官身?是商身?是民身?还是士身?”农泉刃却不接口,反问道:“是为政事?为工事?为农事?还是天下事?”
“我何所来,是何等样人,溪篌兄应该明了,”张謇双眼微眯,看似随口而出,却是步步紧逼:“我所求之事,你解的了吗?”
“愿者轩愿者上钩,无有不准。我如今既然允作这愿者轩的轩主,自然是万事都可解得。”农泉刃哈哈一笑,一口饮尽杯中茶,却未将杯子放下,反而在手中轻轻把玩。
“去岁袁孙复战,南北战事再起;啬庵先生调停南北,长袖飞舞;今日农、商两部合并,啬庵先生身兼两部,做了这农商部长,将中华经济之权操于掌中;闻听南通大生三厂筹备一事如火如荼,其余如盐垦,亦是雨后春笋,拔地而出。如今先生天下名望归于一身,于实业之上,中华何人能当先生之步?”
“先生得意,只怕莫过此时。而先生忧虑,只怕正是此时。先生通达,自然不计个人得失,蝇头小利;先生所惧,是这经济实业的开拓之功,终究也将如那共和民国一般,镜中花水中月,不过茶余饭后之笑谈。方才先生说前路漫漫,这前路通向何地?国富民强!”
“请恕溪篌直言,先生之忧,实是以先生之学识,南通今日已是极限,而仍不能竟以全功。”
“量中华之大,此时并无承继开拓先生衣钵之人,只怕先生百年之后,人去政息。啬庵先生今日所求,不过衣钵传承四字而已。”
“不知溪篌所言,可入得啬庵先生之耳?”
农泉刃侃侃而谈,面上一丝笑意淡淡。张謇听来,却是句句震动,由耳刺心。
亚当斯却觉无趣,便把高凳向外略略移动,侧身靠在栏杆上,看向竹林,风动,枝摇。他忽然想起中华经典中那个著名的风吹幡动仁者心动来。
张謇脸色变了变,可他究竟风浪见得惯了,“这便是愿者轩的做派吗?衣钵传承?真真是让世人笑我张謇。钱财于我张謇,不过浮尘沾衣。”
说罢,张謇右手拿起文明杖,顿了顿,似是还在想些什么,但终究还是站起身来,“倒是辜负了陶斋先生一番美意,小子,若是朱崇祯还在这岛上,你告诉他,说我张謇在岛上等他三日,希望与他一会。”
“怡儿,我们走!”
这张謇说走就走,转身便迈步前行,宫本流枫在一旁看着农泉刃,却抿嘴偷笑。这农泉刃本是辛亥年后,访方信孺而来。却不知如何与朱丘一见如故,话语投机,朱丘当即邀他做了一叶书院的业师,不久之后更是把这愿者轩交与他打理。不过这农泉刃这有些狂士做派,自他接手愿者轩后,前前后后竟没做出一笔生意来。
眼见这一次张謇又是要走,宫本流枫心中暗叹,正想着如何借机取笑一番,却听农泉刃声音响起,却是问向一旁观竹入神的亚当斯。
“约翰是美利坚人,自然对美利坚之事如观掌纹。”农泉刃把玩着手中小小茶杯,转到拇指之上,轻轻弹起,落下,“美利坚昔日也有南北之战,棉铁之争,不知究竟是何因缘,短短五十余年,竟成世界第一流之国家?”
一语惊起的,不仅是入迷的亚当斯,还是转身行出几步的张謇。
亚当斯早知自己今日必要有些麻烦,不想却是这般快,他也知这必是朱一舟或是朱丘的安排,怕农泉刃年轻压不住张謇,便借用起自己的美利坚白人的身份。虽不知究竟是何主意,但亚当斯却十分配合,
“据我所知,亚洲日本国明治维新,更在我美利坚棉铁争端之后,不过寥寥三十余年,败清国,挫沙俄,扬威世界,一跃而为世界强国之列。中华与日本隔海相望,一衣带水,个中原因,想必比我更是清楚,溪篌兄不知何以教我?”
“昔日我曾在德意志留学,”亚当斯这话说的有趣,农泉刃也便顺水推舟,“我向来以为德意志天下强国,不想踏足实地之后方才知晓,那德意志统一竟还在明治维新之后,真真的令人惊叹。”
“方其时,不知中华在做些什么?”宫本流枫也笑着添上一句。
“在师夷长技以制夷,”张謇回过头来,面上已是有些伤痛,“大清国洋务运动早于日本国明治维新六年有余,不想终是一败。国家积贫积弱,竟至今日。”
见张謇情动,农泉刃整肃面目,将茶杯放下,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啬庵先生也是当年洋务运动之当事人,晚生昔日在德意志留学数年,自问对德意志统一自强也颇有些研究,亚当斯先生是美利坚望族之后,对棉铁之争,必有教我之处,先生若是不弃,不如慢行一步,且与我们茶话一番兴亡,略谈一回经济盛衰,啬庵先生意下如何?”
农泉刃这番话中,唯有棉铁之争最让张謇心动。无他,张謇早在宣统二年,也就是辛亥革命前一年,便窥到棉铁之于经济的分量。经营实业转眼便是十数年,浸淫愈久,张謇便愈加明了这至柔至刚至白至黑两样事物的诱人之处。
因此,张謇并不犹豫,迈步回转,“圣人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溪篌兄与亚当斯必有以教我,则今日之行,不虚矣!”
方梅对这愿者轩的生意本无兴趣,迎了张謇来,便与艾碧和哈莉在溪水边玩水。她一见张謇,便察觉到了张謇心中的怒气,眼见不过几句间,张謇便起身离去,方梅便轻轻叹了口气。谁想三言两语后,那张謇重又入座,方梅看那亭中侍立的赵元任,更是一脸匪夷所思,不免咯咯的笑出声来。
眼见那边农泉刃与张謇亚当斯越说越是投机,时而高呼,时而叹惋,时而击案,好一会儿,直到所存的泉水堪堪用尽,农泉刃和张謇便起身进了东面的一间竹舍。方梅知道这是密议订约去了。
此时天空忽然积了一些云,方梅抬头看看天,知道马上要有一场雨要落下来。
眼见这檀香山的天空说变就变,转眼就烈日转阴,亚当斯心中先便有了些凉意。都说美利坚如今已经超越英法,是世界一等一的强国,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亚当斯知道,即便是过去了这半个世纪,那场棉铁之争留下来的祸患,仍未完全消尽。世人皆看到了美利坚的崛起,却不知那失败的南方,也是张謇口中的积贫积弱。
也许,自己也应该在这愿者轩中,许一个心愿呢。不过,即使要许,也要先见过朱丘,将那件事理个眉目出来才行。
“好了,此间的事情想必已经结束,流枫,阿梅,下一站,要带我们去向何处?”
“自然是洪字酒楼了,”方梅笑嘻嘻的说道:“来到这火奴鲁鲁,遇上这一场落雨,若是不去洪字酒楼,真真的白来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