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客厅,两人主宾落座。
“这是伯荪托我转交给你们的。”张元济拿出僧人所交付的包裹,递给主位上坐着的三十岁模样的壮年男子,说道。
那男子本名陈平,乃是檀香山陈公馆现任家主。他接过包裹,打开来看,见里面果然是两湖洪门名册,册上封条完好无缺;名册下还有一封书信,陈平拿起一看,封面上写着:公子亲启。陈平见那四个字写的端方正直,儒雅中一股侠义之气勃发而出,便知是徐锡麟亲笔无疑。
陈平放下书信,轻轻的抚摸了几个来回,想起徐锡麟那双任义轻侠的双眸,不禁泪盈双目。张元济见到陈平睹物思人,想起这些年与徐锡麟的交往,也是感慨万分。
好一会儿,陈平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忽然踊身站起,大步走到张元济面前,纳头便拜。张元济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避,但已是迟了,陈平伏身在地,拜了三拜。张元济连忙侧身搀扶起陈平,口中连连说道:“思明兄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陈平站起身来,嘶声说道:“张公不需回避,我这一拜,您受之无愧。张公可知道,您千里迢迢,远渡重洋,将我洪门两湖名单送到檀香山,不但使伯荪的血没有白流,也救了这名册上的几十位洪门兄弟。您对洪门如此大恩,值得思明一拜。张公,若您以后有何需求,但有洪门能够出力的地方,我洪门必定万死不辞!”
张元济听得此言,连连摆手摇头,分辩说:“思明言重了,言重了。我与伯荪交往这些年,伯荪允文允武,轻侠仗义,为信念慷慨赴义,虽千万人,吾往矣!伯荪与我,也算忘年交。能为伯荪做得此事,我也是为了宽慰自己,一求心安罢了。
何况,我来此,也是有些私心的。伯荪这一去,朱方生朱先生与商务印书馆所订的百部译作经典也就断了。我也需要来檀香山一回,续上这份约。不知道思明兄,可否知道朱方生朱先生在夏威夷何处居住?我想今日既然来了,就去拜访一下。我与他神交已久,早就盼望一睹此人庐山真面了。”
陈平听到张元济所说,皱了皱眉头,说道:“张公此时来的却是不巧……”
张元济抢问道:“难道他不在岛上?”
陈平看到张元济如此着急,便解释说:“公子现在人的确是在岛上,但是今天,有一场诉讼到了最后关头,公子说今天早上要闭门养神,好好准备这场诉讼。”
张元济听完,不由得问道:“这朱公子,是要去做讼师吗?”
陈平点点头:“是啊。”
张元济顿时吃了一惊,看了看陈平,满眼的不解。各位看官,须知中国的传统与西方并不相同,在西方,律师是个社会地位很高的职业,其政治领袖,也多有做律师的出身,典型的便是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而在中国则全然相反,讼师并不是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职业,甚至十分低贱,能做讼师必须是读书人,但读书人一旦做了讼师,便不再被人承认是读书人了,永远的脱离了士子阶层。要知此时,中国仍是大清王朝儒家独尊的传统社会,要一个深受儒家熏陶点过翰林的饱学之士,去理解一个律师的社会意义,无疑是强人所难。
张元济愣了一会儿,便问到:“他好好的学问,为什么去做讼师?难道我支付的稿费还不够他生活吗?如果不够,我可以再提,以他的文章,我可以再提高三倍!”
陈平摇摇头,说道:“稿酬的问题,伯荪想必也和您说了很多次了。公子译书,不是为了稿费,跟张公投资印书馆一样,只是见西方诸强侵略日急,想要开启民智罢了。说句玩笑话,公子现在即使什么都不做,这一生也是衣食无忧的。
而且,讼师,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职业。何况这场诉讼,关系到夏威夷千千万万同胞的辛苦得来的资产,非公子亲自出手不可。”
张元济仍是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之意。陈平见状,一时也不好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张公有没有兴趣,去现场观看诉讼?”
张元济一愣,本能的就想拒绝,忽然想到这做讼师的人,便转口说道:“思明此言,说到我的痒处了。我倒要看看,这个朱方生,到底是个何种样人。这讼师,又有什么值得做的。”
陈平一笑,也不生气。便安排人去准备车马,又命人引张元济去沐浴更衣。等一切就绪,便坐车直奔夏威夷最高法院而来。
要说这夏威夷,因陈平父亲陈芳公的关系,一贯友好汉人,因着夏威夷土地肥沃,每年都有大批沿海汉人来到夏威夷谋生。久而久之,汉人成为这夏威夷人数最多的民族。但好景不长,自从美利坚合众国兼并了夏威夷,便对它实行了殖民统治。这殖民统治,可与美利坚国内的州一级有着天差地别,这一处以后自会说明,暂且不表。
要知这20世纪初,正是美利坚排华风暴甚嚣尘上之时。自夏威夷归入美利坚,这排华风暴便迅速的吹了过来,两年前,也就是1905年,美利坚夏威夷殖民政府通过了新的租地条例,条例中严重排斥汉人,损害汉人在夏威夷的财产。这一下,汉人终于不再默默的接受。便一纸诉讼,将殖民政府告到夏威夷地方法院,要求地方法院判定新租地条例违宪,废除条例。
这一场诉讼你来我往,旷日持久,打了两年,一直打到美利坚派出最高大法院的三名最高大法官,来判定夏威夷这场诉讼的胜负。
也是张元济来的巧,这一场诉讼,正是到了宣判的最后关头,此次判决便是终审。今日由双方律师做完总结陈述之后,便会休庭,做最后的判决了。
等到陈平与张元济到达夏威夷地方法院,最后的法律程序已经开始,殖民政府的律师已然陈述完毕,此时正是代表夏威夷千万华人的朱方生在做最后陈述。
陈平引着张元济,进门转堂,很快便从一个角门进入了法庭里面。
法庭中一片肃静,肃静中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慢慢扬起。陈平引着张元济,在一旁空座坐下,陈平自与周围相熟的人点头示意,旁边一个汉子,见模样已是五十余岁,仍是壮健无比,见到陈平,低声说道:“公子刚才示意,要我们准备B方案。”陈平闻言点点头,回道:“那你便去,我在此处接应公子。”那人一点头,不再多言,起身大步去了。
张元济自然没有理会旁人,他一坐下身来,那眼便急匆匆直逼向场内,只见这里陈设,一切均仿佛上海英美租界的法庭,三个最高大法官头戴假发,高居于上;左面一排坐着九个的白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容各异,穿着各不相同,显然有贫有富。等他的目光再一回转,却正见场中那个清脆响亮的声音所属之人。张元济顿时目瞪口呆,直觉得匪夷所思——他开始听到时,便觉得那个清脆的声音过于清脆,有些童稚,竟像是个孩童再说话,此刻看到真人,分明就是一个孩童,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童!
那孩童,竟然就是译书的朱方生?那译书二十余部,部部精彩经典的朱方生,竟然就是眼前场中那个十一二岁的孩童?
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张元济恍惚间,便听到场中朱方生清脆的声音传来:
“287年前,为了躲避宗教歧视和出身的歧视,一百零二名英国人,乘坐五月花号,漂洋过海,来到美洲。在踏上美洲的土地之前,为自由不受侵犯,为平等不受损害,为不再受到各种缘由的歧视,他们签订了五月花号公约,在自由公正的基础上组建政府,以使每个人都能不因宗教、出身而受歧视,每个人都能站在上帝面前,为上帝的荣光和生活的幸福献出辛劳和汗水。
156年后,他们的后人因为自由依然受到英王的侵害,因为歧视仍然得不到权利,愤而自起,宣布独立。这些后人们宣称,人人生而平等,天赋人权,不可剥夺,人人得享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美利坚合众国,将是一个移民之国,一个神选之地,在这里,没有歧视,只有平等;在这里,没有压迫,只有自由;在这里,只要你付出辛劳和汗水,你就能收获幸福和欢乐。这、就是131前,美利坚国父们遵循的立国精神,这就是普通民众信仰的美国梦。
而今日,美利坚政府在夏威夷的行为,打碎了这个美好的美国梦,让先辈们的心血和精神蒙受耻辱。是的,今日,你们,美利坚合众国的官员们,你们不再是漂流者,你们以征服者自居;你们不再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夏威夷已经是你们的占领地。于是,你们以胜利者的骄傲,以征服者的轻慢,擅立恶法,不仅没有保护我们先住民的自由不因战争而受到侵害,不因被征服与被占领而受到歧视,反而凭空剥夺我们先住民的土地,剥夺我们十几年几十年用辛劳和热血换来的一点追求幸福的权利。你们这些绅士们的一举一动,一下子把你们所毁坏的政权反而变得象黄金时代了!
夏威夷在美国历史上是特殊的,它不是独立伊始就加入联邦的州,也不是美利坚用金钱买来的土地,它是一个被暴力推翻原政权,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借势占领的土地。但是,我请诸位注意,夏威夷不是殖民地,我们也不是印第安人。如果美利坚政府真的决意将夏威夷看做自己的国土,先请把我们这些原著民、先住民当做普通平等的公民,保护我们的财产不受侵犯,保护我们不因任何缘由而受歧视,因为,这正是百年来美利坚合众国的立国之本。
我们深知,要想和平之花璀璨,先要将公平的种子埋下;要想富足之树繁茂,先要将自由的树苗栽下。夏威夷政府的土地法案,是一个赤裸裸的恶法,它将播下怀疑的种子,栽下仇恨的树苗,如果不废止,那么,这个美丽富饶的岛屿,将不会存在,继起的,将是一个充满歧视、充满怀疑、充满愤怒的岛屿。它将不再是一个移民的天堂,一个希望的神选之地,它将会是一个沸腾的地狱,社会分割,肤色决定工作和命运,它将会是一个绝望之所。
法官先生,各位陪审团成员,此案史无前例,但我恳请各位能够慎重抉择,判处临时政府土地租借法案违宪。此案的判决,将给未来留下先例。世人需要知道,在一个暴力占领的土地上,美利坚政府能否坚持自己的立国精神?夏威夷的先住民想要知道,信仰自由、言论自由、免于饥寒的自由——以及、免受歧视的自由,能不能在美利坚合众国的统治下实现?
现在,是希望还是绝望,这一切,掌握在各位的手中。”
这是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但是铿锵有力,犹如黄钟大吕,直击人的心肺。一旁的陈平,却是听的热血沸腾,如闻大道。张元济看他神色,若不是在这法庭之中,他肯定陈平会大声喝彩,鼓起掌来。
但张元济却是有些模糊,虽然他也曾认真读过朱方生翻译过的《美国革命史》,甚至是美国立宪会议记录,也读过几个当事人的笔记。但朱方生的这些话,仍是让张元济觉得不可理解。一个被暴力占领的土地,如何能有自己的发言权自己的权利?自古以来,中华的历代更替,都是强存弱汰,成王败寇,哪里会有人丢失了土地还可以有议论国政的权利?怎么会有人容忍一个失败者去议论国政?
这时,诉讼双方均已陈词完毕,停了一会儿,便宣布休庭,等待大法官做出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