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眼睛虽紧紧盯着面前的敌人,却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对薄城道:“等下我缠住他们,你便立刻带着人回隽风城去。”
“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下。”薄城立刻反对道。
“好,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好了,”无双冷然道,见薄城脸上的神情微有松动,又劝说道:“你立刻回隽风城再带人来救我,便还有一线生机。”话音未落,他便迎着敌人冲了上去,剑光撩动,将敌人阻在了几步之外。
薄城眼中泪光闪动,然而聪敏如她,亦知无双说的是实情。她一声唿哨,一匹马儿便应声而至。她反手挥刀将两名扑上来的敌人砍倒在地,纵身跳上马背,将宛央也拉上马坐在自己身后,最后看了一眼被黑衣人围起来的无双,咬牙扬鞭,纵马疾驰而去。
黑衣人虽大部分都被无双缠住,然而还有少数也从藏身之处牵了马匹前来追赶。怎奈薄城的那匹马儿甚是神骏,背上虽负了两个人,却仍然疾步如飞。直追到隽风城外,黑衣人眼见已有守城军士迎出,知事不可为,只得悻悻而去。
薄城将宛央放下马,便立刻上了城楼清点士兵,要去营救无双。隽风城的城守王朗却阻拦道:“陛下虽命我等尽力协助将军的行动,但为了一个护卫如此兴师动众,恐怕……”
他的话还未说完,薄城已经一鞭抽去,将他在地上打了个滚。王朗捂着伤处刚爬起来,薄城的刀锋已经点在他的喉头,“王城守,若是觉得无须兴师动众,只需将你的命赔给本将军就是!”
王朗顿时汗如雨下,颤声道:“将……将军……饶命,小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薄城不耐烦听他啰嗦,倒转刀柄狠狠敲在他头上,王朗连哼也未哼一声便轰然倒地。
没有了他的阻碍,薄城很快调集好了人马,整装待发。然而沉重的城门打开后,却有眼尖的士兵指着城门处惊呼起来。
在火把不能照亮的地方,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竟缓缓走来。薄城凝目望去,手指因为紧张而握紧了。待得那人影走近,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的白铁面具,薄城陡然发出一声似喜似悲的泣声,向那人跑去。
宛央此时才认出那如同血人一般的人竟是无双,他身上的衣衫尽皆被鲜血浸染,连脸上的面具也从额角被劈去半边,露出额头上一个深深的伤口。薄城还未跑到他身前,无双的身子陡然一晃,竟扑倒在地。
一通忙乱之后,宛央静静坐在桌边,看着在房内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的薄城,忍不住劝道:“你莫要担心,郎中方才不是说了他只是受伤太重,但并无性命之忧。”
薄城蹙眉道:“那个庸医,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把伤口包扎好,偏生乱七八糟的规矩多的很,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允许我在那里看他们包扎伤口,”她愤愤的捶了一下桌子,“哪里来的那么多男女大防的道理,在战场上还不是一样,大伙儿镇日里一起吃一起睡,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好。”
宛央见她说得如此直率,不由得笑了。
薄城倒并未觉得不好意思,反倒大方的走过来坐在宛央旁边,问道:“都见了这大半日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谡朝皇帝送来的文书上也只字未提,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猫腻在里面呢。”
宛央略微沉吟了一下,才开口道:“我没有名字。”从前的长乐公主早已随着永朝湮灭在史册中,她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没有身份和来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人。
薄城的面色微微一僵,然而很快就恢复了笑容,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不要紧,我来为你取个名字就好,”她咬着嘴唇打量了一下周围,目光落在宛央散落在肩上的长发上,“我以后就叫你绾绾吧,绾发的绾,怎么样?”
宛央心中微微一动,笑着点了点头。薄城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一副对自己很是满意的样子。
正说笑间,郎中推门而入,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回禀薄城将军,您那位护卫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人也清醒了,不过……他坚持不肯让小的替他包扎额头上的伤……”
他的话还未说完,薄城已经拍案而起,径直冲了出去。然而不过片刻工夫,她已经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一副郁闷的样子。
“怎么了?”宛央关切地问道。
薄城颓然的在桌边坐下,颇为忧郁的用手托起了腮,闷闷道:“他根本不想理我,”她慢慢的眨了眨眼睛,哀求的看向宛央,“他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
“怎么会呢?倘若他不喜欢你,又怎会为了你连性命都不要?”宛央不假思索的说,作为局外人,即使她才刚刚认识薄城和无双,她也能看出那两人间不同寻常的情愫。只不过无双这个人似乎颇为内敛,情绪很少外露罢了,当然,那个面具也无法让别人从他的表情窥探到他的内心。
“可是……他额头上的伤口都根本没有包扎,我刚刚想替他拿下面具清理一下伤口,他居然一把推开我让我走!”薄城瞪起了眼睛。
听得她如此说,宛央倒开始好奇无双坚持不肯摘下面具的真实原因了,一般不肯让别人看到自己面容的人,多半是在身份上有什么隐秘。“他平日里也总戴着那个面具吗?”她好奇问道。
“嗯。”薄城点点头,记忆飘回到五年前的那个雪夜。
夷国的冬天总是格外寒冷,薄城十五岁那年的除夕之夜,铺天盖地而来的冰冷似乎已经铸进了骨子里。那时的她提着一个半空的酒壶醉醺醺的走在街上,半个月之前她刚刚接手了父亲的军队,并从边关迎回了战死沙场的父亲的灵柩。
前面似乎有人在打架,醉眼迷离的她看到一个男人在被一群人围攻。虽然他的身手好的出奇,但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已经满身都是鲜血,眼见已受了重伤。
然而周围的人并没有因为他受伤就停手,剑、刀、长戟、暗器,招招夺命。不过几合之间,那人身上已经又多了几处伤痕。
不知是为什么,薄城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样勇悍无匹的父亲,在战场上恐怕也是被众多敌手围攻才力尽而亡的罢。她很难想想,自己神勇无敌的父亲竟真的有一天会死,而且是马革裹尸。
头脑猛然一热,不知道是因为酒劲还是什么,薄城猛然丢掉手中的酒壶,抽出腰间的佩刀就冲了上去……
就这样,她救了那个戴着面具被人围攻的男子,即使她还对他一无所知。
薄城永远都会记得那夜,男子似乎颇为讶异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开口道:“不知在下要如何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她本已有几分醉意,便顺口调笑道:“按照夷国的风俗,我既然救了你的性命,你的性命便归我所有了,看你身手还不算太差,不若留下来当本姑娘的侍卫好了。”
意料之中的,他愕然的愣在原地,许久未曾答话。
薄城爽朗一笑,正要开口说算了,然而却听得眼前那高大男子郑重开口道:“好!”
简短而有力的一个字,这次轮到薄城愕然立于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就是他郑重许诺的一个“好”字,成就了今日夷国不败的神话薄城。他一直守诺待在她身边,为她挡下所有袭来的刀林箭雨,形影不离。
他告诉她,他的名字叫做无双。于薄城而言,在这五年中,她只知道了他的名字,连他真实的面容都未见过。然而他们在枪林箭雨中建立起来的情谊,却已远远超乎了将军和侍卫之间的情谊。
她虽是将军,却亦是女子。虽然已经错过了嫁人的最好年华,却也并不妨碍她将芳心暗许。其实以她的功勋地位,朝中重臣巴不得能让自己的儿子娶她为妻,可她的凶悍吓退了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为了她的地位而去向国主提亲的人,也被她斩钉截铁的拒绝了。
从十五及荆到豆蔻年华,她最好的岁月中都有他在身侧相伴,而她亦早已习惯了他的陪伴。然而,不管他们一同经历过多少出生入死,薄城总是觉得无双一直与自己保持着距离,虽然不远,却也从不曾靠近过。
就像今天这样,她一进房门就看到他头上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连白铁面具都被削去了一块。她心疼的想要替他包扎一下,然而她的手还为触及到面具的边缘,无双已经将身子侧转向床内,冷冷道:“你出去。”
“你头上的伤口……”她才只说了这几个字,无双的语气已经从冰冷转为了不耐烦,“我没事,你走吧。”
她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但女儿家的情怀还是有几分的。如今听到他这样毫不留情的拒绝,顿时气红了脸跑开了。
“就是这样了,”薄城无奈的摊开手,结束了她的故事,眨巴着无辜的眼睛看向宛央,“你说,他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不是觉得留在我身边做护卫太委屈他了,是不是……”
宛央抿唇微笑,几乎都要被她这一连串的“是不是”弄的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