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金衣,是七泰大陆上为数不多的男子为尊之国——朝雪独孤氏最小的郡主。我共有七个哥哥,十二个姐姐。
没有大哥出生时的龙吟九霄,红光横贯金銮。亦没有大姐诞辰之日满室奇香绕梁不绝。我的出生平平淡淡。平淡的父皇一月后才知晓,平淡的众宫娥嫔妃没人知道我的存在。没有恭维,没有祈福,更没有庆典。甚至,没有喜悦。
我拥有一个与世无争的母后。她处于后宫备受冷落的别院,长年闭门不出,满院秋菊兰露,青苔爬满石阶。失去锦装红颜的她,如霜的脸似画上拓下的人,惨淡而没有一丝血色。她能让我来到这个世上,已尽力显露了那冰山一角的母爱。我的出生折磨了她整整三个日夜。
我拥有一个木讷憨厚的呆丫头,她打小就跟着我,比我小上两岁,性子犹豫而认真。我亲切的叫她阿木,她可以坐在湖边发呆整整一个夜晚,却不会端洒半滴鸡汤。可以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半个时辰,却可以为我梳出十七种完全不同的发式。虽然她反应迟钝,总是傻傻的冲我笑着,但在这个幽怨的深宫中,我可以无比自豪的说,她绝对是最最忠心,最最护主的丫鬟。
我拥有一个不苟言笑的师傅。她是母亲的陪房嬷嬷。和蔼慈祥,疼我甚至超过母亲。母亲的寡淡让我很少与她交流接近,所以我的大部分光阴都是与师傅一起度过。至今我都能回忆起她银色的发,锈迹斑斑的簪。她把毕生所学的歧黄之术传授给了我,虽然我一点也没弄明白。无奈韶华易逝,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在我十三岁那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她费力摸了摸我的头,最后微笑的阖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我还拥有一只可爱的宠物。它是一只非常智慧的小雁。我在宫中的林苑里发现了它,它周围是未孵化的蛋,似乎只有它自己破壳而出。而它的娘亲倒在身边,不知被哪个宫里恶毒小子的弓箭意外的射死。它半边的绒毛都被它娘亲的血染红,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甚至无力站起。我收养了它,它对我亲昵的依赖,俨然已把我当成母亲。
除了这些……我,还拥有一位神秘的伙伴。
自懂事起,因为别苑少有人过往,我便经常出去疯玩,阿木和小雁每次都陪在我身边。但阿木总是很快便不见了踪影,因为她总是有神游的潜质,时常不知在哪里发呆就不走了。只有小雁,它已长成了一只大雁,总是飞起离我不远处,只要一声召唤,便会落到我的肩上,足以让我神奇一阵子。
娘亲初闻我的乱跑并未阻止我,只是鲜少说话的她罕见的叮嘱了一句,那句足以让我好奇一辈子。
她说,莫要接近苑北的角落。我询问为什么,她却始终不答,神情郁郁。后来问师傅,她说,那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而且在我们搬到这里之前就在那儿了。已近有十多年无人接近。
我胆子小,老老实实听着娘的话,八岁之前从未踏过那里一步。
直到——八岁的那年初夏,我为了追赶一只蹦跳的蚂蚱,无意中闯进了苑北。然后,遇见了他,我注定要纠缠一生的男子。
很简洁,很萧索,像是几经废弃的房屋。木板吱呀,古木陈旧,屋后有棵巨大的榕树,投下细碎的光影,风过便沙沙作响。蚂蚱蹦了几下,消失在了近处的草丛中。
阿木早已不知被遗忘在了哪个角落,小雁在我肩头,突然悠长的一声鸣叫,竟然直直飞入四敞的房门中,第一次抛弃我不见了踪影。
我心中一急,顾不得许多,一边叫唤着它,一边踏入有些昏暗的茅屋。
陈设简单的房子,却连一个佣人都没有。我大胆跑进内室,却大惊失色停住。
床榻上分明半靠着一个人,半身盖着被褥,肩上盖着衣披,如墨的发,雪白的衣,看不清眉目。他的手上拿了一碗粥,微微冒着热气,此刻他正神情惊讶的望着停在他面前的小雁,而后者则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手上的那碗谷米粥。
似是听闻到声音,那男子缓缓转过头来,修长而透着柔光的一双眼,姿容恍如谪仙。但容貌出尘的面上却难掩病容的苍白。我一时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他亦未开口,只是上下打量着我,目中流露出讶异的神色。
最后小雁打破了这个沉寂,它毫不客气的掀翻了男子手中的木碗,居然第一次背叛我张翅飞了出去。
剩余的粥不留情的在那男子衣襟上留下斑驳的污痕,他皱眉,仿如惊乍了一池秋水。我呆了一会儿,方才惊慌跑过去,掏出手帕怯怯道。
“对不起。可以……可以用这个。”
于是自那天起,我们熟识。
他叫宁桓,比我大九岁。我不知他的母妃是谁,又是何时亡故。
他让我叫他哥哥,说他可以算得上是我的血亲。至少,我们都是同一个父皇。也许,他就是我那七个哥哥中的一个。
我被那案上各色的小吃迷惑住了眼,在他默许下,很没形象的吃了几个。
当然,最好喝的,当属谷米粥。案上一共有三碗,我喝了一碗,顿时对这个地方好感大增,甚至产生了留恋。
他没有责备我和小雁,说出的话却忒是无情。
“不要再来了。”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这样的谷米粥,这样的点心,就这样……全没了。
我以为他是在怪罪我。于是我打定主意陪他一件衣衫。
过了数天,正当我抱着“礼物”准备给他个,却迎面遭到一个人的拦截。
那人年纪轻轻,却白发冷颜,是下人的打扮。见到我大为惊讶。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冷冷道,我看他手中端着盘子,似在准备午膳。
“你是谁?”
“他是我的佣人,名叫杨古。”宁桓不知何时披着外衣走了出来,刺眼的阳光照着他的面容愈发苍白,他倚着门,咳了咳道,“不是叫你别来了么?”
“你是我哥哥,我为什么不能来看你?”我委屈的说,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冷淡的对我,但我对长期傍上他吃到谷米粥有信心,“我知道哥哥是在恼我那天的事。如若哥哥果真不得原谅我,我可以把小雁煮了给哥哥喝汤补身体。”
小雁在我肩头不满的一声鸣叫。我狠狠瞪它一眼,这个叛徒。不过要是打动了这个好哥哥,以后我们两人,哦不,一人一雁,就都有谷米粥喝了。
那冷面的小厮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仰面道,“公子,我说你遇上的是什么人啊?”
宁桓淡淡瞥了他一眼,他立刻闪人了。
“我没怪罪你。今日就算了,但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我愣愣的望着他。那怎么可以,我的美食……
“我是个身染顽疾的人。”他目中微冷,“难道你的母妃没有告诉过你,北苑有不干净的东西?”
“不。”我用力摇了摇头,“你那么好看,怎么可能是不干净的东西。”
他一怔,咳起来,面色微红。“你这个年龄,怎么知道什么是好看。”
我挺起八岁的胸脯,“我是个大人了。”继续指着被抓回的背叛者小雁,“小雁喜欢你,那金衣也喜欢你。”
他哭笑不得。
小雁突然很争气的飞起来,轻轻落在了他的肩头,黑黝黝的眼睛无辜的望着他,那乞求的眼神跟我如出一辙。
就让我成为你们家忠实的食客吧!
宁桓终于受不了我们一人一雁的联手攻势,微微松口道,“姑娘若不嫌弃……”
“不准反悔!”
小雁配合的一声鸣叫。
他抚额苦笑,“好……不反悔……”
我高兴的扑了上去,抱住他便撒娇道,“哥哥最好了!”却蓦然感到他身子一僵,抬头,却见他神色有些疲惫,良久摸了摸我的头,温和笑了笑。
自此,我整日都跑往北苑。直到那一天,我察觉出宁桓的病不仅仅是我以为的伤寒那般简单,那是难以言说的痛苦和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