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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曲水伴幽谷

三年前的曲水谷外……的某一天

就和这个山谷所历经的过往千百年一样——平静无波

从远处的半山上看过来,谷外晴空万里,森林绿意盎然泛起粼粼金光,像铺晒着麦子的农地——只不过是由最差劲的农户割下的半青半黄的麦苗,林言跟在齐岸身后,进入麦地下,却像入了地府,真切地体会了一把“极夜”——传闻只在奈何桥畔的光景,到处黑幽幽的,这时能有一只凶恶的鸱鸺半睁眼睛,凄厉地应着不吉祥的卜兆,对他而言反而是件好事,起码让他晓得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个活物,可连这也难得到成全,等看见林木将尽的阳光,宛如闯过十八地狱,总算又投胎回了人间

谷外曲曲折折绕了一条流水,河边空出一块草地,但从错落有致的几个木墩子看来,这里原来也是森林的一部分,只是被人为赋予了尘间的光明,才得以于终古长夜中重见天日

一座平板石桥跨水而过,齐岸领着林言过桥时,突然就在桥头停了下来,林言只顾贪新鲜欣赏着旖旎风光,差点一头撞上去,齐岸扶着桥上的栏杆,对他说,“这是奈何桥……”

“奈何桥?”,大白天的林言一阵哆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看前面的峡谷,那是曲水谷”,齐岸决心在林言进谷前让他大致了解一番谷里的情形,“峰笔直入云,山地四围绝壁,出入只能由这条桥和那个山隘,如有外敌来犯,你再看那山壁上……”,林言依他所说去看,惊讶地发现在那片陡峭的悬崖上,不知由何等巧匠鬼斧神工修成了三座望台,“台上备了弓弩木石,如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林言惊得合不拢嘴,齐岸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捋捋胡须,“怎样,拜我为师吧?”

“嗯嗯嗯!”,林言连连点头,“师傅,我跟您学什么呢?”

“学的是以少胜多,以弱制强,以柔克刚的杀人术……”,齐岸就是那算命先生,这孩子一坐到他跟前,他就看出他是个承他香火的好苗子,身壮而不厚膘,精瘦而不小弱,最让他看重的要数林言的指节,长短恰到好处,对他这门武艺,手指过长则迟钝,过短则不稳,尤为重要,其实练武最好是练的童子功,虽然林言已经十六有余,但一个称心的好徒弟,可是穷毕生难得一遇,就此,他决心收林言为徒——用上一切手段……

齐岸给林言的那枚泥丸,是西蜀南芝殿的秘药,之前第七次择剑会上,他与师叔暗地里打赌这任盟主能活的年岁——上一任剑主才二十有五就逝世,上上任剑主勉强活到三十二,上上上任二十七……

一言蔽之,这些剑主的阳世寿命都怎一个……惨不忍睹啊……

他师叔说顶多三十,他说怎么也得三十五,赌注就是他师叔的这药,和别人送他的一块寒水玉

结果前年已经过了闻人龙四十寿,于是依赌约他从师叔那拿到了这颗宝贵的秘药——忘忧,他大喜之余,还是把那块玉送了师叔,毕竟不算什么重要的东西,忘忧,又叫忘前尘,忘尽前尘事,解药嘛,自然有的,药山前掌门人许芩垠的妻儿曾误食了这味药,并由此牵出一段传奇,总之是他的妻儿郁郁而终,许芩垠尽数十载光阴呕心沥血研制出了解法,传于药山藏卷中,心愿已了,自尽,临死只留下一句话,却至今为人传唱

“忘忧,真乃天下第一毒也!”

许芩垠即韩茸茸曾外孙,本西蜀人,思归旧籍,才举家迁回药山,人称西蜀“痴绝”

林言亦步亦趋老老实实跟着齐岸往前走,齐岸那一番话也是这几天来摸透了林言的脾性,知道他对江湖、侠客有种近乎盲目的崇拜,经过谷口时,齐岸抬起头和望台上守门的弟子打了个招呼,林言也把脖子拗起,看着高高的绝壁,像极了进到大村不会啼的小村鸡,满心的赞叹出口只剩下,“哇!”

昨日闻人府出了大事,家主闻人龙和小妾冬梅死在了闻人祠堂,仵作验尸后说据伤口大小判断,二人大概是被同一把匕首杀害,闻人龙伤口浅,冬梅伤口极深,除了刀把的其他部位几乎都捅了进去,干净利落,看起来凶手似乎对冬梅深恶痛绝,两人均是外伤失血过多致死,闻人龙死在祠堂外堂,九幽剑就在身边,却拔都没有拔出来,身上除却背后一道致命伤,还有大大小小零零杂杂不少伤口,最严重的是手掌心上被一不明棒状物残忍洞穿,冬梅则是靠着院门死去,刀就插在冬梅身上,中刀部位是前腹,冬梅死前面容安详,甚至还挂着解脱的浅笑,找不到一丝挣扎反抗的痕迹,仵作喃喃自语,“冬姨娘像是自愿被杀似的……”

与此同时,刀主杜若松失踪,府内上下都怀疑他就是凶犯

闻人龙这时是四十二岁,堪称活得最久的九幽剑主

查案的捕快询问当时在内室的董婆婆,她却说自己那时已解衣安寝,没察觉任何异样,继续诵经

“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

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捕头被她一堆玄之又玄的佛语弄得头晕脑胀,只好留她在那里守着闻人龙的棺木

破风和听雨是每年可以回去一趟府里的,惨案发生时,正好二人回府,如今倒像丧家犬一样又被赶了出来,曲水谷——水曲折,路坎坷……

林言站在谷中回望那小小的谷口——其实这谷口并不算小,并排策马十六匹还绰绰有余,只是与谷中天地比对后,再不觉其宽阔,只显其狭小,他正慨叹这谷之奇之大时,突然听见两个声音

“听儿!你这是怎么了?”,破风的身影出现在谷口,扶着面无血色虚弱至极的听雨

听雨捂着帕子不住地咳嗽,扶着山壁,勉强站起身,“无妨……”

林言站在山谷这一边,背后的山谷中,是层层叠叠的木楼,纵横交错的屋桥,星罗棋布的高阁,连成一座宏伟壮观又沉默寡言的巨人城,这些都是他在林中村时畅想了千万遍的神迹

他却忘了那些,听见那句不经意的应声时,心底莫名一颤,愣愣地看着破风和听雨走进来,两人一块对着齐岸行礼问好,“师兄早!”

齐岸也回礼,“师妹师弟回来了,师妹该当心身子了,倒不知前盟主……”,他回来时已听闻了消息——毕竟是江湖中的大事

破风虽说对冬梅少给好脸,但对旁人都彬彬有礼,拜了拜,眸里失落有之,哀痛有之,愤恨也有之,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听雨把帕子收进袖里,不住地摇头,代破风回答齐岸,“师兄,我们……一言难尽啊……”

齐岸没答话——谈到这种难以启齿的话题时,就应该来一段合乎时宜的沉默酝酿一下氛围

林言可不知道这些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他只晓得他迫不及待地说话,一石击起千层浪,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向听雨靠过去,既是支支吾吾又是直言不讳,“这个姐姐,我……我想拜你为师!”

“咳咳咳!”,这一着猝不及防,听雨无奈又抽出帕子,一阵猛咳

“听儿!”,破风隔开他,让听雨靠上自己,“你哪来的回哪去,我们家听儿不收徒!”

“你们家?”,林言拉起听雨的长袖,语气莫名不善,“你从哪冒出来的?”

破风看他和闻人息那臭小子的口气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是我妹子,你管那么多作啥!”

被忽略了个彻底的齐岸扯住林言的后衣襟,“你不是说好要拜我的吗?”

“你都没答我你教的究竟是什么呢!”,林言沉吟半晌,“我可是想学剑,学最最最厉害的剑!”

他觉得自己有一把剑——也许他记忆里还残留着一点不清不楚的……东西,比如那把玩笑的木剑,比如……

“那你就别跟着听儿了,我们学的是刀,没法教你……”,破风半点面子不给,干脆利落地拒绝

林言被反将一军,顿时换了主意,“啊?那……那我也学刀!”

齐岸急了,这样下去他的忘前尘不就白白浪费了,“你的手天生就是要学我这门技艺的!”

“你这卦变得忒快了吧?”,破风的眼瞥视林言的手——师兄说的是手……那双指甲缝里全是泥巴的手? “不能持身,何以成人,将来必然自讨苦吃”

“你是在咒我吗?”,林言不满

“兄弟,不是我咒你,是你自己找罪受,你学我们的刀?放弃吧……”,破风苦心规劝,《昔水刀法》可不是好东西……他和听雨必得有一个去跳那火坑,这一辈只有他们两把昔水刀,诶……不对,要是能有第三把……

“咳咳!咳咳!”,听雨咳得更厉害了

“对呀!学我的嘛!”,齐岸终于见缝插针说了一句

当时是,齐岸抓着林言,林言牵着听雨,听雨傍着破风

此即为柳侍然进到谷中看见的第一幅场景

“你们这是……在串铜铃吗?”

柳侍然,某个乍一看满是书生气像个赴京才子,实则与笔墨纸砚半点边沾不着的家伙——这点倒与苏别如出一辙,他在东西两洲都算得上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江湖中有三刀,杀猪刀、弯月刀、篆刻刀,他为第三,江湖中有柳家画中三仙,笔、水、刀,他还是第三,所以暗地里人多喊他“柳老三”——老是第三,但只要有人敢当他面叫这外号,除非你艺高人胆大天不怕地不怕,否则纯属找死,他打不死你也能缠死你

柳侍然是谷中的常客,望台上的弟子已经见怪不怪,不会拦他

“前辈好!”,破风听雨齐岸一道行礼,只林言在一边不知所措

“免了免了……”,柳侍然哪看得了这些弯弯绕绕的礼节,直道来意,“那个……齐涯,我来找……”

“是齐岸!”,没谁能受得了每回见面自个的名都被叫错——还是回回如此,无一例外

罪魁祸首却不以为然,“好好好……一样嘛!岸涯边际不都这意思!我来找你小师叔,他逃哪去了?”

齐岸的小师叔,即与柳侍然齐名的弯月刀,一把大刀如天边弦月,弯而不折,至阳至刚又至阴至险,说三刀第二你们可能不懂,但闻人府的杜堂主想必诸位就再熟悉不过了

弯月刀——杜若松

杜堂主与柳老三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这么跟你说吧,这柳老三一直对那“三”耿耿于怀,可怜杜堂主无辜遭殃,就这样被缠上了,柳老三三天两头来找对决,即使次次落败,他也坚持不懈,死缠烂打,把“不要脸”生动诠释到了极致,曾有一回,杜堂主耐他不得,干脆认输,甘心把三刀第二的名号让与他,结果他又不愿了,“铁骨铮铮的汉子,宁死不受平白无故的恩情!”

他还有脸自称“铁骨铮铮”……不,他什么时候有过脸皮……

“咦?”,柳侍然靠过来,瞧见了一旁没给自己行礼的林言——一眼就知道他还不算江湖人,扶起他的手啧啧称赞,“这手不错,你还没拜师吧?”,林言还没答话,他又自言自语下去,“刚刚好,我也没收徒呢!你当我的大徒弟怎样?在下篆刻刀——柳侍然……”

是可忍孰不可忍,齐岸的眉头皱起,“前辈,这是我要收的徒弟!”

“他现在要拜我了!”,柳侍然强词夺理——他可不懂什么叫“脸皮”,“武林,义者为尊,仁者次之,能者第三……不,呸!”,他又给自己找了个“第三”……

这是故意找茬要用武力解决了……

齐岸刚才被林言弄得火大,如今柳侍然此举更是火上浇油,顾不上尊卑有序,他垂下长长的衣袖遮住双手,退开几步,压着火气,“齐岸得罪了……”

“不得罪不得罪,你要能在三招内不败,我就算输给你这小辈了,这徒弟归你……”,柳侍然随意得很,林言一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突兀把玩起一把较寻常大刀相比显得细小的短刀,刀把尖有个环状铁圈,上系一根长长的麻绳,麻绳末端绑在柳侍然右手食指之上,据说这刀锋之利吹毛断发,削肉如泥,武林“快”字榜上……第三……

“前辈此话当真?”,齐岸心想:三招未免太小看他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柳侍然话音刚落,齐岸已抢先发招,于袖底下快手射出几个小物什来,他起先用衣袖掩着,现在又飞太快,林言简直看不清那些是什么,齐岸明显已占据先机,柳侍然却以不变应万变,自信满满,一把刀像个能蹦会跳的活物,在刀绳挥舞间一一打落那些暗器,刀在石地上划下深深的痕路,却半点停滞之感也无,篆刻刀把主人防在中间,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厚墙,墙外一地的……树叶……

齐岸师从花木瓜,花木瓜是外号,真名……只知道大概是姓花,据说不好听,众人不管是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他始终守口如瓶,善用花叶为武器,出道时世人讽他徒有其表起了这外号,后来却渐渐发现,人家红花能夺命于一瞬,绿叶能伤人于须臾,随手可为器,处处皆剑戟,但花木瓜已经流传开来了,他貌似不甚介意,大家也不再改口

花木瓜的师傅与杜若松的师傅是师兄妹

“一招!”,柳侍然报数

齐岸此时已趁攻占之机快速绕入他后方,柳侍然把这都看在眼里,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待对方如预料一般从身后飞出万千花叶,他头都不回,绳从食指上滑出,换左手拉住,刀在后背一扫,地上又多了一道刀痕,花落叶折,纷纷扬扬,转身刀顺势迎头向齐岸而去,齐岸闪身一躲,“两招!”

刀被拉回,齐岸忽地伸手,制住麻绳,不顾麻绳拉过时在手上勒下的红痕——他想来想去,柳侍然的刀再利再快又如何,他得靠着这根绳操纵才快,他的利是刀而非绳,这绳就是他的破绽!

拉到刀把,篆刻刀被齐岸定在那里,他有点飘飘然了,“前辈看我如何?”

“不错!”,柳侍然打心眼里夸赞,“但还有所欠缺……”,他瞅准时机,一拉一松,利刀似松鼠弹跳而上,刃于空中划过拱桥样的半弧,转而朝地,不!是正正朝向齐岸抓着刀柄的那只右手,在齐岸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柳侍然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攻,占据主动,那把三刀之末的细长匠人刀眼看就要砍下齐岸一只手来,柳侍然见自己本领已现,过招而已,何须伤人,他也不想和弯月刀结下个大梁子,而况齐岸小他一辈,这明摆着欺负人落人话柄的事傻子才去做,回手一拉,篆刻刀掉头偏转,刚好划过齐岸的手背,浅浅一道伤痕连血也没出,刀尖继而在地上拖划下最后一笔,“三招!你败了!”

齐岸已见识到两人间差距,心有余悸地拱手,“晚辈见教……”

“这是什么?”,林言仔细看地上那刀的划痕——是篆文,念了出来,“人……人去寺寂然?”

“读单字……”,破风不冷不热地提醒他

“人寺然,人寺……侍,侍然?”,林言抬头看看挥刀那人:竟然在那么生死攸关的打斗间还得空刻了自己的名字,怪不得是……篆刻刀……

“小兄弟可是要拜我为师的,直呼其名未免太过无礼了……”,柳侍然平日里胜过齐岸这小辈是理所当然,今日却因这个收到了徒弟,心情大好

“喂喂,等会哈……”,破风打量着林言,又拉起他的手看来看去——怪他修行不够,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名堂来,但是……“你们做长辈的可不能倚老卖老欺负我们,凡事先来后到懂吧?这家伙……我替听儿做主,我们要了!”

林言先呆了一阵,随即忙不迭地点头,晃得跟饮水鸟一样

“不过你不能拜听儿,你得拜我跟听儿的师傅,做我们的小师弟……”,破风看着林言依旧兴奋,做出师兄的架子来,咳嗽两声,“就这样定下了……”

如此……林言就会是那第三把昔水刀……

“小子你半道截胡是吧?”,柳侍然明显不悦,手腕发力,刻刀抛掷上空,刀尖指向对面这不识好歹的小娃娃——齐岸这个师兄尚且不是他三招之敌,这江湖上无名无姓的破风竟敢当面坏他好事、下他面子,他本不想见血,这下却气急出了狠手,刀不偏不倚直奔要害,齐岸一时惊呆了,破风也稍显慌乱,但不多时就迅速抽出腰间的飞刀,飞刀是暗器,此刻柳侍然突然发难,再来不及使原本的招式,破风以飞刀做匕首,反手握刀,面对纷繁复杂、变化多端的刻刀,他只能见招拆招——也好在昔水刀原不只是专为飞刀这门暗器所创,长刀砍刀小刀皆包揽其中,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破风于这匆忙应对间,竟也悟出些新的道理来,心绪平定小许,把应付之事渐渐交托于右手,一个转身左手中已排出五把飞刀,嗖嗖破空而出,柳侍然被这一招偷袭,倒也不至于毫无防备被一击败北,破风只觉对方从容不迫收回刻刀,自己总算喘得一口气的工夫,柳侍然刀绳翻转不定,他再抬头一瞧时,那不知什么做的坚韧刀绳上,按序缠住了五把飞刀,一把也没落下

柳侍然手一挥,那五把飞刀从绳上脱落,锵锵撞地有声,破风见他没有再出手的意思,累得不行,持刀单膝跪地,听雨适才情急没反应过来,现在赶紧去扶好破风,林言也屁颠屁颠地跟上

“前辈身手不凡,无愧三刀之名,晚辈甘拜下风……”,破风低头认输

“不……小子,你很不错!”,柳侍然转而称赞起这先前自己还嫌弃着的小屁孩来,“你天赋悟性均是上等,今日落败,只能说是我阅历略长几分,假以时日尔必成大器,你是弯月刀的弟子吧?”

“惭愧……前辈高看我了……”,破风知道有些事不该多说,“我师傅籍籍无名,江湖中……尚无什么大作为……”

“是吗?”,柳侍然食指绕绳转着他的刻刀,“那你……做我的徒儿如何?”,他今天来还非得抢一个徒弟回去不可了……

“前辈,容晚辈说一句……”,听雨先拱手揖了几下,换林言扶着破风,“前辈当知叛离门户乃小人之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非忠孝二字,为人子当终养父母,谨遵教诲,此为人伦天理,违逆不得,师长亦然,岂有忠孝者欺师忘祖……”

“小女娃,你这说话的口气文绉绉的半点不像个江湖人”,柳侍然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但看你举止……和配的那些飞刀……你又是这谷中弟子无疑,怪哉!”

“晚辈的确是……”

“算啦!”,没等听雨说完一句,柳侍然又开口打断,这要换了个急脾气的人,非得跟他拼上几个来回不可,“要不你来当我徒弟怎样?拘于这小小山谷都把你憋成什么样了,走,师傅领你去瞧瞧真正的江湖!”

“家师不在,小女不敢擅作主张……”,听雨连脚步都没挪一下

“无趣得紧!”,柳侍然手上刻刀的绳已绕食指收紧,手握上刀把,“想我篆刻刀也是这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今日想收个徒弟,竟被三个孩子连拒了三回……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他扭头看见一边的齐岸,正要张口说点什么,齐岸抢先他一步,生怕他再扯上自己,“黄历上说,近来三年……不,十年我都不宜另外拜师!”

“我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水猛兽,看把你吓得,都语无伦次了……”

齐岸心里应他:你还真就是……

闻人府

李荆让下人们把府上各处残留着艳色的夹竹桃、木樨、樱,乃至银杏和枫香的枝条尽皆砍掉,转而摆上白菊、水仙,配着刚落的冬雪,凭吊的来客入门便一眼了无生气的白茫茫,前盟主的独子抱着九幽剑——这把剑可不同寻常,在灵前连跪七天,哀毁骨立,这孩子还只十七,未及二十弱冠,依祖训不能承家主之位,盟主令暂时移送他处

第一天,江湖上的大门派都遣了掌事人物过来,李荆和春兰几人接待来客,忙里忙外,安排食宿,闻人息像痴呆了一般,一人呆在那自言自语,有人靠近了去听,才听清是在说,“爹,爹,娘,娘,林语,林语……”

前章虽已讲至三年之后,然而这时——即闻人龙和冬梅的死期,离林中村从这世上消亡不过七月

七月前,在闻人息的认识中,林语也死在了那场天灾里

秋菊被夏竹逼着,接下了给小少爷送饭的烫手山芋,她把饭食——一碗小米饭,一碟青菜放到灵堂外,蹑手蹑脚走进大堂,来往的客人有的和她拜别,她只能又停了几次躬身万福,终于来到闻人息后面时,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头点点他的后背,“小少爷,该用膳了……”

闻人息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头也不抬,早几天已经哭哑了的嗓音,“听儿,让我静一静好吗?”

秋菊也管不了这么多,将错就错说下去,“小少爷,守灵斋戒,忌葱、姜、蒜,所以烙饼不能吃了……”

有时闻人息被禁足,听雨也会托秋菊去买几个给他解馋

“嗯,听儿你吃了吧……”,闻人息大概是记得听雨也喜欢吃这个的

他难得能记住听雨喜欢的东西,可能在他印象里,听雨好像什么都喜欢——他送的所有东西都是

闻人龙的牌位前,不显眼处摆了一朵枯萎的红花,这花是给闻人龙更衣入殓春兰从他原来的衣袖里找出来的,不知藏了多久,这就算是白雪皑皑中独一点嫣红了

“家主死得也真不是时候……”,秋菊在灵堂前暗自嘀咕着这句大不敬的话,倒也不怪她这么说,小少爷本是要跟着家主学三年剑的,谁想只学了个起手式的工夫,师傅没了,只能一人对着本剑谱慢慢悟,不得不说……事倍功半啊!

吊唁的人来来往往,身上衣着装束大多奇形怪状,例如秋菊刚进来时和她问好的那个妇人,两耳上挂了个小小的假骷髅头,脸色苍白如死尸,脖子上挂了一串大骷髅头——这人外号叫骨朵儿,每杀一人必斩其头颅,剔去血肉,串在一块,每够十个就摘下,据说她藏的骷髅项链能堆满一个闻人府,瘆人得很,可秋菊不敢怠慢,只能硬着头皮回笑

第二个和她问好的是一个和尚,你说和尚尼姑清规戒律她数都数不过来,但也晓得要戒酒戒肉,这光头却满身酒气,开口时还打了个嗝,“呃——姑娘早!”

都午后了还早……秋菊心里知道也不戳破,学着他回道,“玄厝大师早!”

她认得是上林寺的玄厝大师,玄佑方丈的师弟,外号“酒肉僧”

第三个更奇怪了,披着件蓑衣,戴着个斗笠——今儿天高气爽,滴雨未下,这客人却像个粽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可能捂得太紧,路都看不清,秋菊也不像春兰那样正正经经的,顾着看这怪人,两人一下撞在一起,那家伙开口,竟是女声,“抱歉,夫人……”

夫人?秋菊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最看重自个的名节不过,“客人误会了,秋菊只是侍女,两位姨娘在后院……”

“两位……呵……”,那女声喃喃自语着就走了,“三位……”

第四个是个风韵犹存的……鸨母,至少秋菊一眼看过去就是这样,穿得一身花花绿绿,扭着小腰,甩着红汗巾进来的,真不懂春兰姐为何放她进门,她一来,一场丧礼活活弄成了青楼选花魁,风情万种地朝秋菊——一个姑娘……抛了个媚眼,“奴家瞧着公子好生面熟啊……”

秋菊有那么一刹那怀疑自己穿错了男装,后来才明白八成她见谁都喊“公子”惯了,秋菊呵呵赔笑福了福,头也不回地跑了,后面还传来那老鸨子尖着嗓子的笑声,“公子害羞了……”

是“羞”了,不过不是“害羞”的“羞”,是“羞耻”的“羞”

秋菊在这里守着闻人息和一众离奇古怪的客人,后厨,春兰和李荆一边盯着其余下人忙碌地准备,一边说着话

“论刀上的修习功夫,破风无疑在听雨之上”,春兰是最细致不过的人,“听雨于飞刀上修行年岁、天赋本就不如,近年因为……又折损了大半,息儿悟剑这三年,必有心怀不轨之徒想令闻人绝后,谋取盟主之位,杜堂主去向不明,从这点来看,破风是最好的刀主人选”

李荆又何尝不知这些,“的确,按修为,理应选破风,但兰姐你也知,破风常有犯上之举,如今再有冬梅一死,他难免心生愤懑,听雨……也许不是最锋利的刀,但绝对是最忠心的刀”,她的话得到了春兰示意认同的点头,“你不是也说到闻人绝后吗?现在外面那些莺莺燕燕你我都无法保证她们不是谁插进来的暗子,还是在府上为小少爷择妻最为稳妥……”

“倒也有理……”,春兰想了想,自幼卖身到府上,知根知底又适龄的,“只有听雨和秋菊了……”

“秋菊不可,童稚未褪,心性单纯又有几分爱耍小聪明,她担不起家主夫人这担子……”,李荆早看出听雨对闻人息的心思,“听雨就稳重得多,而且……她又对息儿有那个意思,我们赏她这位子,她高兴还来不及,定会愈加尽心竭力辅佐少爷”

春兰不住地点头,这样说确实该选听雨,“息儿的意思呢?”

“息儿想必也不会有异议,毕竟和听雨朝夕相处多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李荆想当然地觉得就是这样,“息儿又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外面的姑娘,我有把握他对听雨也有同样的心思,不过……我们先别告诉息儿这事,免得扰了他的剑心,这事咱就定下了……来,夏竹,端盘子到客房去……”

夏竹应着,端了鱼卤豆腐白菜羹南瓜粥等一干清汤寡水,领着一群同样端着饭食的丫环跨出门去

在喧闹杂乱,人来人往中,三言两语,定下了……两个人的终身大事……

兔丝附女萝,缠绵乱清世

第二日,闻人府上又出了命案,两位姨娘相继去世,从手法上看两桩案子是一人所为,都是生生砍下四肢,失血而死,死后再一刀令尸首分离,死状惨不忍睹

闻人息一直抱着的九幽……佩的玉离奇消失了……

那块刻着难看小花的玉……

闻人龙的牌位前,那朵红花也不见了……

茶街

清晨,小二哥打开晃悠悠的破木门,眼睛眯成条缝,右手放在嘴边打着哈欠——他还没睡醒呢,低头一看,突然被趴在门边的一团包裹吓住了,那东西捂在一块黄几几的碎花破布里,他摇摇头,待清醒得差不多了,轻手轻脚还带了几分虔敬掀开布来,起先估计是隔壁的那些黄狗总算死了——原来那条大黄狗勾搭了附近的母狗又养出数条流浪狗来,却没料到布下倏忽露出个乌黑的人头,动了几下又归于沉静,他慌得连连后退,心道:莫不是要被牵扯进什么命案里了

三天前闻人府里出了惨绝人寰的命案,这在洛城是头一遭,恐怖的阴云在老百姓的头顶还挥之不去

这想法刚闪过小二的脑海,那布下忽地响起一阵婴儿的哭声,参差起伏,错落有致,天哪……是孩子,好像还不止一个……

小二拿不定主意,两三步跑回草棚屋里,门被风吹了个半合,“老板!老板!外头有人扔了个婴儿……不,几个婴儿!”

“大清早的吵吵嚷嚷……”,老板端着碗粥——他的早饭,人从帘后出来,听到小二说有个弃婴……几个弃婴,好奇心作怪,急急伸长脖子往篱墙外看去,“在哪呢?”

他倒一直想要个娃娃养儿防老,只是爹妈没让他长得高点,一个肯嫁他的姑娘都找不着

布里的是林书和林沫林莫两个小孩,听见孩子们哭泣,林书立即醒了大半,挣扎着伸出手来,推开那扇半合的木门,小二和老板正议论纷纷,这时门毫无征兆突然自己开了,在寒风凛冽,空无一人的清晨,忒的吓人

好在林书随后就发出了人声——让小二他们明白布下的不是什么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只是个落难的少年人,“水……水?”

老板不耐地扒开小二紧紧拉住他袖子的手,“别扯我,快去救人!”

两人合力把林书和竹篮里的两个孩子、林书抱着的一个大罐子和包裹移到屋里,老板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到林书的额头上,“嗯,有点烫,可能上火了……”

“诶,老板,这小子不会是杀了闻人府里的人逃到此处的吧?”,小二摸摸林书身上,发觉他手里拽着一块玉佩,看着还挺好一块玉,闻人府主也丢了一块玉吧?他觉得,无论从这时辰还是间距来说都太过巧合了,这其中没点牵绊真不合常理,“我看我们哪……还是当心点为好……”

他紧接着端详那个大罐,“像个泡菜的土罐,嗯……可能是毒物……”,拔开塞子:什么也没有……

老板把吃剩的汤粥胡乱灌给林书,从他嘴里流出一堆,压根没多少真正吃下去的,林书的衣襟上脏了大半,“你心眼儿太多了,哪有人带着孩子去杀人的?”

“不尽然,那也没人逃命时扔下自家娃娃的,况且,你怎知这孩子不是他偷来的?”,小二一边说一边抱起林莫,小孩子怕生,哇哇大哭,小二笨笨地学着常婶抱娃娃的模样,“诶呦,乖娃子,莫哭了,莫哭……”

“去盛点羊奶来,孩子那是饿了!”,老板把空了的破碗一敲,颇有几分威严的架势,小二到底是个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急忙放下林莫到后院——母羊被系在那,随口奉承,“看这脑子,还是老板的顶用……”

林书暂时在茶肆里住下了,他懂些岐黄之术,药食同源,就一边给没钱到城里看的茶客看诊,一边帮着调理食谱,只是老板似乎对两个孩子特别感兴趣,大有收为己物之势

腊月二八,茶肆淡季,小二到城里采年货,结末除了一卷红纸,一点笔墨,只拉了一车湿漉漉的竹筒回来,其余年货都自己制,省银子,小二招呼林书一起把竹筒摊开铺晒在篱笆外,期间林书看不见,一脚踩在上头,摔得不轻,前额上致他伤残那道长疤隐隐有重新开裂的趋势,老板骂咧咧几句让他回屋看着家里两个婴孩去了,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两人快手快脚不一会就把竹筒在街边一字排开,估计午觉醒前就能把水沥干,附近的小孩也会把这些都捡走,小二拣上两根他看来是成色最好的拖到院里晒——留给大沫小莫的

竹筒是削薄了做“震天响”,或是直接做“节节开花”好呢?这的确是个问题

老板说做“震天响”,他还小时,爹娘年年带他做,虽说他们早多年就死了,自己却还记得一点

小二说“节节开花”好,声不大但他看得舒心,何况现在又不是“驱年兽”那种老日子了——单图声大……

两人争论不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没看过烟花,抱着娃娃的林书开口了,“‘节节开花’吧……声太大容易吓着孩子,我以前被家里的幺妹吓过几回……第二年时,听见外头炮仗声起,关门闭户躲在屋里瑟瑟发抖不敢出来,小妹在门外又是道歉又是半天哄……”

“那后来呢?”,小二对林书过去的事还不甚了解

“后来……后来有个姑娘拉着我去听‘节节开花’,很好听,我就不怕了……”

老板人情老练,知道林书既把事情说到这地步,后头铁定还有点什么,“再然后呢?”

茶肆里掌柜伙计二人都等着林书往下说,林书却像突然哑了一般,一时间院里只剩下林沫舔着羊奶的吮吸声,林书再张口,嗓子有些发咽,“她嫁了我,我们……”

“生了大沫小莫?”,小二急急忙忙插嘴

林书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老板鼓捣着竹筒,往里头笨拙地塞着火药,接着问,“那你家婆娘呢?”

“她……她害了大病,许久才能好……”,林书摸摸林沫的小脑瓜子,“我们村里都害了这病,我爹,我娘,二叔,小婶……”

这年头穷人家说害了大病,八成就是快死了,说许久才能好,十成十就是已经死了

照这样子看来,是灭村了……不会是瘟疫吧?

小二胡思乱想,老板默不作声

谁知愁苦,是万语千言道不出……

他曾经怕没有声音,现在却觉得这孤独来得恰恰好……

老板把竹筒倒过来,状似随意地,“我铺子外这口井倒有几个说法,你想不想听听?”

小二是知道这些故事的——老板天天都把他耳朵唠得起茧子了,林书慢慢把头埋进手心,轻轻颔首

“这井……传说,是苦泪化成的……一个不吉利的玩意,但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哪里有什么要紧……”

世上的苦人儿总也少不了,而苦的事来来回回也就一种——命苦

那天林书给老板的茶肆写了有史以来第一幅对联——就是他从《柳城小记》上读到的那副,巧儿说写得很好的那副……

对联……多么红火喜庆的东西,他已经写不出这样的东西了

“水是会动的,上面有波纹,波纹是弯的卷曲的,花是分瓣的,花瓣是半圆的,树木大概有三个林书这么高,烟是和……林书看书那块布一样的色……”

他听到了林中村流水叮咚,草木花开花落,孩童嬉戏追逐,炊烟袅袅

那个罐子空无一物,那块玉冰凉得没有希望……

巧儿靠在他耳边说,“林书……林书……林书……”,原本,她若……还在,他会让她改口,他想听她叫,“郎君……”

他喊“娘……”时,林仙再不会说,“我的乖书儿,怎么了?”

爹也不会说,“书儿,你自己可以吗?”

向叔叔叮嘱他,“不能再让巧儿这样任性了……”

所有的所有……转眼之间全都没了……

他要等小言和小妹回来,然后……

冬雪从草棚顶上摇落,窸窸窣窣,掉入砌着石砖的井中,迅即凝成板结的冰块,而后慢慢消融,这口终年不冻的老井不是热泉,恰恰相反,它比这个冬天还冷得多

“第一个嘛!不知是多少年前了,估计是两三百年,六月初六九幽存攻进洛城那天,下令屠城祭剑,大家都弃城逃亡,民不聊生,刀主九幽旬——就是闻人第一位家主,劝阻说,呃……什么来着……”

从悲痛中缓过来的林书好心替他补上,这是《史略》里的,“兵不可伤民,犹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豺狼相逐不食幼崽,狡兔饿极不触窟草,岂因族长一时之兴,毁日后功业,断我族基脉,此违心之举,有辱先人遗训,必遭天谴,弟请扎营城外,勒令将士不得惊扰百姓,以抚民心……”

“对对,就是这个,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其实我再想多会就能记起的,然后……那南安王骂他……呃……”

“存闻此大怒,斥曰,‘汝敢违吾者,所凭之何?’,我添一句,老板你继续……”,林书很想说,他能把这故事倒背如流的……

“反正……反正……”,老板瞪了一眼正在偷笑的小二,操着一口大白话道,“九幽存抽了旬家主很多很多下……”

林书在心底默默道:鞭笞五十记……

“就在这口井边……”

就在这里吗?林书倒是不知道这个……

“旬家主正直进言,反受此屈辱,男子汉大丈夫,该流血不流泪,然临此处自井上望水中,忽掩面泪流,泪入井中,我曾爷爷那会伺候在旬家主身边,问他缘何哭泣,他说从井中倒影隐约望见母亲,感有愧于娘亲生前执其手之嘱,‘你兄弟齐心,生死不负’,故悲泣……”,老板得意地向小二甩甩手上的旧黄纸——这是他曾爷爷的笔记,当然后人又重新誊抄过……

“还有三十五年前,慈慕三年,我还是个屁丁点大的……”

小二忍不住笑出声来,险些笑岔了气,“矮冬瓜!”

老板竹筒不轻不重砸了小二的大脚板一下,“再啰啰嗦嗦你就不用吃饭了!”,他清清嗓子,重整旗鼓,“是冬天,雪比现在大的多,你看这十几年几乎都不下雪或只下那么薄薄一层,今年还算多的了,但早些年那会一到冬天,雪呼呼地刮,有几次积起来的雪把门都堵住了出不去,而且大伙都不出门,农活反正得搁下了,在家抱老婆孩子,柴米提前攒够,省着吃用,熬到春天,春节就好了,热闹一番,雪也开始化了,又有活干了……”

小二捂着脚嘟囔,“废话连篇……”

老板斜了他一眼,他缩起脖子又不做声了,老板就势继续他的演说,“我们小孩可不理这么多,天暖了点就约着出去玩雪,也是今儿,腊八,我去找老罗,出门见着一个女子趴在井边,天还凉得很,她却只穿一件单衣,要是我必得抖成筛子,她却一点也不,麻木地愣愣盯着那口井,像个女鬼一样,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问她,‘姐姐,这井可是能看见……一些东西的,只是我太矮了够不着,你看见了什么?’……”

“女子没看我,就一个劲地盯着那井,说,‘我看到嫁衣,红烛,喜宴,在阴间……我把他们都送到了地府,他们阳间有我阻着,这下反能结作鬼夫妻,如此不是我成全了他们……’,她声音越来越小,泪越来越多,然后突然大叫,‘闻人庸,苗千里,你们到哪也别想逃开我!’,说完她纵身跃入井中,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我眼前投井自尽,才五岁,太惊悚了!”

老板故作神秘,“瞎子,你猜那女子是谁?”

“谁?”,林书怎么可能知道……

“是当时的闻人府主母!”,老板看着林书一脸“闻人府是什么?”,泄气地往下说,“捞上尸体,红血从地底流掉后,我爹去井边看,回头和我娘说:‘好家伙!这井里的水升了约一尺……’,你说这井水不是泪做的是什么?”

“泪是咸的……”,林书尝过……在几月前……泪流着流着流到嘴里,苦咸的,像这命一样苦……

“这井水也是咸的……”,老板说着,他娘死的那会——爹已死了,他趴在井边哭了,因为在井里他可以看到娘亲爹爹,抱着儿时还在襁褓中的自己,来回就一句话“乖儿哟!乖儿哟!”,爹娘刚死时他在那哭了足一夜,那时也真是……竟能把那三个字反反复复地想……

老板吸吸鼻子,“还有是十七年前,有个……也是女子,长得可好看了……”

小二碰碰林书,“喂!你听听得了,我们老板瞧着哪个女的都好看……”

话音刚落便换来自个老板的又一记竹筒,小二呵呵赔着笑,林书摇摇头,“娘……最好看,然后是……巧儿……”

世上再没有更好看的女子了……

“你一个瞎子看得什么……”,老板嘀嘀咕咕,“她就趴在井边,疯了一样要找什么东西,好像是之前被她丢进去的,我就和她说,‘这井是活水,通着外头的……’,我问她扔掉的是什么?她说是一堆线,我下井去帮她捞,可是你想想……大件的东西,井里那口子算小,兴许流不走,一扎丝线?我没抱啥希望,就想稳住她,别再跳一次了,她一跳自己倒是解脱了,我这铺子得十多天开不了,我在井里抬头想告诉她里面找不到时,一滴泪砸我脸上,然后噼啪噼啪像下雨一样,我在那,下半身浸在井水里,上半身淋在泪雨里,实在太……”,老板打了个哆嗦

“得亏我把老板拉出来,活活一只落汤鸡……嘻嘻……”,小二颇为自豪

林书也轻轻笑着,“那那个女子呢?”

“不见了……”,老板说着,“不知道去哪了……”

“没了吧,就这三个?”,林书听完,已经觉得没那么压抑了

“瞎子你心急了不是?你是嫌我讲得不好听吗?”,看着林书急忙摆手的样子,老板点点头,“这才对嘛,我还有一个,说一个男的杀了一头怪物为民除害,他婆娘反遭了这死去的冤魂困扰,死在这儿,那男子悲痛欲绝,一滴泪落,山河为之动荡,砸开这地,土崩泉涌,深有九丈,就是这井了……”

小二适时拆台,“实际顶多九尺……”

“其实……这个我好像听过,我们村……”,林书眼里蒙着一层薄雾,“那在那口井里老板你看到什么?”,这么久了老板长高后肯定去看过

“是看到了老板娘吧?”,小二调侃他,“我就看老板有时一边打水一边愣在那儿……”

“滚蛋!”,老板一根竹筒劈头砍过去

林沫捧着空碗,乖乖地拉着林书的衣摆,林书再次摸摸她的脑袋,林沫咿咿呀呀,突然开口喊了一句,“爹爹……”

“……小沫乖”,林书应到

林书想,不吉利的厄运可能不是井,而是他自己也说不定……

茶街,下雪时大多没人出门

偶尔附近的老常和媳妇闹脾气,还会来茶肆坐坐,和小老板念念叨叨几句,蹭几碟零嘴,逗逗两个孩子,“这娃娃对我笑咧!瞧这小脸粉嘟嘟的,诶哟哟……可比我们家娃乖巧多了!”

除夕一早,小二从屋里起身,没去打搅老板和林书——主要还是两孩子的好梦,在床铺下拖出两个土黄大瓦罐,里面盛的是腌菜,已封了小半月,他去洛城挑了最新鲜的萝卜青菜,最够味的蒜头生姜,从井里提了一桶咸水,混上清水——井里现成的盐!做成盐水,煮沸几趟,填到罐里,就留着过年,萝卜就红红火火——来年多赚银子,青菜嘛……青云直上——虽然这跟他们茶铺半毛钱关系都扯不上

你要问为何不用井水做其他吃食,前面已经说过,这水咸到发苦,吊井里的木桶都整个浮在水上的,你提一碗水——得混上足一大桶才勉强灌得下肚,多出来的水存哪好?费时又费力,所以只用它做点酸豆角酸这类耗盐多的东西

生火起灶,小二冷得蹲在柴火边一个劲地搓手,把十指都搓得通红,算算时辰——顶盖冒白烟了,打开锅,极为满意地欣赏着锅里洁白如玉的米粥,这是新年的第一顿、第一碗、第一口,“嗯……香!”

“发什么疯你!白粥尝着连味都没,你用的香木啊?哪来的香?”,老板没好气地走进屋里,“昨夜小莫闹腾了一宿,难为瞎子了,还是大沫乖——都没怎么哭过……”,说完打了个哈欠——他也被闹到了半夜

“小子淘气的好,姑娘文静的好……”,小二又满意地吸了一口气,用筷子从瓦罐里夹了一碟菜,“我说的香自不是粥,是这酸萝卜……”

早饭是酸萝卜配粥,腊肉留到午时,下午捶年糕,再去老常那坑一点糊胶来贴春联——被他白吃了那么多得回点本,晚上……对了,快点喝完粥好去城里看看热闹,带几件新鲜玩意儿,像小泥人这些——两个娃娃要守岁,没东西逗着晚上熬不过子时肯定就合眼了

这就是老板那时想到的所有事了

“你在铺子里看家,我去城里逛逛……”

小二自然不开心,“瞎子在呢!大过年的我也想去……”

“你还晓得他是瞎子!”,老板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出门了,“铺子里得有个能真正管事的人……”

撇撇嘴,小二开始收拾碗盘,然后洗碗,接着得喂孩子,烧饭煮菜,洗旧衣,打扫屋子……一大摞杂七杂八的事等着他呢……

算啦……小二看向林书的屋子,“苦了瞎子了,让他歇多会吧……”,他留了一点粥

林书一觉睡到了巳时三刻,小莫闹累了没有再哭还睡得沉着,大沫很乖——也是没心没肺——弟弟哭了一夜她照样睡得香甜,她醒得早,自己爬出木篮子,守在林书枕边,咬着左手指头,右边的小手试探地碰碰林书的脸又收回来,傻笑着,“咦……咦……”

大沫干这种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小二哥和老板都说要把她看好,要不摔一跤就坏了

拿根绳把她缚在篮子上?——她会哭闹的,睁着一双湿嗒嗒的大眼朝你看,他们俩到最后总是又妥协松口,那就给她喂点安神的药?——不行!老板义正言辞,小孩子吃这种东西会变傻的……

林书无奈的抱起林沫,林沫搂住“爹爹”的脖子,“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是老板教了好久的,她还是傻笑,“爹……”

风摇着纸窗,木栅的另一边传来狗吠声,还有那是……雪声吗?静静地……安谧极了,林书不住地又想起一些事,他轻轻唤,“娘……”

屋外应他的,不是林仙的“书儿”——这是他心里知道的……

然而却有一阵碗碎声——他没想到的,伴随一阵凄厉的**,“我……瞎子!救救我啊!”

“救命!救命啊!”

怎么回事?林书放下林沫,听这声音:是在那口泪井边……

小二就在那里,一只手扶着井沿,另一只抓住自己的脖子——好像要把自己活活掐死,其实只是他完全透不过气来了,整个人痛苦地扭曲成一团,音色渐趋微弱,“瞎子!瞎子……”

“小二哥,你是怎么了?”,林书听声跑过去,慌乱按上小二的脉搏,只觉他生息奄奄,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

小二勉力抓住林书的手,气若游丝,眼睛看向屋里——正大堂是几张圆木桌,“瞎子……那菜,不能给孩子……”,声音渐行渐远

菜?什么菜?林书握住小二的手逐渐空虚,怎么回事?手呢?沙子……化沙?

“小二哥!这是怎么了?又怎么了?怎么还是这样?”,林书四处张望——即使他看不见,在空中乱扑,“去哪了,去哪了!”

对了……菜,是上个月那罐泡萝卜……预定今天要开坛的……

秋菊出城了

小少爷和她说又想尝烙饼了——这是好事

南芝殿易主,派人来府请人去新主的宴——明知府里几乎只剩女侍,没人做主……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把兰姐和荆妈妈急得团团转

今年真是个多事之秋……

“南芝殿去死!去死!灭门!灭门!”,秋菊自己嘀咕着,捂着僵冷的手,抓着绣花钱袋——袋上是夏竹姐教她绣的:比不上听儿的手艺,但也栩栩如生,是只雪燕,“挺应景的……”,她环顾一圈:她错了……连只鸟都没,哪来的雪燕……

“啊……有个活人!”,秋菊喜出望外

是老常,站在门口,拎着一个木桶,里头干巴巴的漆了一壁白雪似的油料物

“老板!我家的黏胶剩了不少,鹿子让我给你送点来!”,鹿子就是常婶的小名,因为她出世那天她爹在城里头一回看见了鹿角——一个外乡人带来的,像砍下半截的大树叉,却开了个老贵的价,生女图聘礼,这意思委婉点是——女儿嫁个好人家,直白点就是——把女儿卖个好价钱,可惜老常哪个都不沾

“咦,没人吗?”,老常扭头看见秋菊,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茶肆门户大开,他叫了半天却没人回应,风卷出一堆乱纸,从那个瞎子住的旧柴房里吹出来的,他捡起一张,横看竖看

君骑绝尘山海去

妾独殷殷盼亭路

晚来一盏红豆凉

无似阳汤似孟汤

——林书《续题诗四·思巧(六)》

“估计他们带着两孩子进城玩去了……”,老常摊平那纸,“简直是鬼画符,那些个啥子……文人骚客……”

“我好喜欢这字……”,秋菊靠上来,她根本看不太懂这诗的意思,“写这诗的人一定是个……嗯,很……不知道怎么说”,秋菊眼睛像沾在那张纸上一样,“如果是个公子写的,我以后非要嫁他不可……”

老常瞄了眼秋菊,“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你还小,将来遇的人,遇的事还多呢……”,那家伙的确是个男的,可惜还是个残废,说起来鹿子年轻那会也是个十成十的美人胚子,现如今……不提也罢

老常望着空无一人的茶肆,想起那婆娘还在家里等自己呢……也许已经做好年夜饭了……

两人走出茶肆,雪很大,秋菊出生那年下了鹅毛大雪,此后十多年的冬季都和春季相差无几,腊梅不开,结了几个花苞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今年却恰恰相反——过了冬季都不消停,春雪是越下越大,这一带的河流都早早结冰——往年什么时候结过,听说城外甚至有条河六月多时就冻住了,她看着雪地上凌乱的痕路,不知道是人的足迹还是鸡雏垂死挣扎地在泥土里胡乱啄虫的印迹,顺着那些乱痕,她仿佛看到一个人趴在井边,伸手去够那个烂木桶,连续几次才拉住井绳,木桶“噗通”一声摔进冰冷的水里,那人打水上来,用食指——右手的食指沾了些许放到口中吮了一会,突然哭了,捧起一把平平常常的雪沙,“我的错……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那水是咸的没错,泪的咸,但还有一股甜味——梨子的甘味——巧儿喜欢的味道……

梨和泪,所以……是梨花泪……

“那就‘节节开花’吧……”,墙角堆满塞好封纸条的竹筒,一炮也没发……

秋菊把那张纸认认真真折好,“我才不是随便说说呢……”

风雪掩门,荒肆还似有人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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