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微微亮
一只信鸽扑棱扑棱越过洛城门
尾羽上勾画绿芽纹
传言西洲以西极乐之土,仙家府台居所,人人养着神物青鸟充作信使,红首青羽,又名青鸾,白鸽上点春芽绿,即青鸟福佑之意
洛城东城门
一个只七八岁的小少年被守城的士兵卡在门口,旁边一群官兵对着一幅画像指指点点,说是有七八分相似,那少年已不耐烦的放下了一旁的担子,那装满菜的担子足有他人那么高,他松松肩膀,又敲敲腿,旁边入城的人已一波又一波的过去了,而他却还待在这里
林言不明白,他这副装扮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卖菜的,他这身材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小孩子,他敢说就算拦下了所有刚才已经走掉的那些入城人,那也没有什么理由拦下他吧?
难道现今的江洋大盗易容术竟如此厉害了吗?
那边城里却突然冲出来一个身形佝偻一身布衣的老人,他似乎是这城里比较老的人物了,有几个士兵熟络地向他道,“八爷,今儿赶着出城啊?”
赵巴只停了一会,连问话的是谁都没看清,匆匆应了一句,就像一股风一样吹出了早已为他开好的城门
却不料此时林言正因心烦在城门边晃晃悠悠来来回回的走着,这不巧,两人撞了个正着,赵巴站起时,又不慎一脚踢翻了他的菜担子,新鲜的菜叶倾泻而出,大半都被来来往往的人群踩成了烂泥,赵巴心有急事,也没顾得上那么多,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言这边却不得了了,这一担子菜几乎是他们家一天的生计,罪魁祸首却连句道歉都没有
买菜的厨娘眼光清一色是又尖又毒的,脏了不行,蔫了不行,烂了不行,长了小虫洞都能一个一个地挑出来,如今这一堆菜再放到集市上,怕是卖不出几个铜板了
这时那些官兵似乎也核查出林言并不是那个什么江洋大盗,决定放他入城了
一个官兵前来告知他,却没得到一句答话,摆摆手也走了
林言仔细捡起几个还算完好的菜叶子,他已经不打算进城了,他得回去和父亲母亲说一句抱歉,今晚只能吃些菜叶粥了
还有……“呸!”,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但你知道什么叫祸不单行吗?林言今天就是
这样诸事不顺……
城门里刮出了第二道大风
“听儿,你别浪费力气了,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呢?”,闻人息策马在前,沿路惊吓行人无数,却还趁机回头扮了个鬼脸
杜若松近几月教习的是马术
当然是一匹小马,否则他爬都未必能爬上去,他给马起名叫小雷,说是顺着“风雨”下来,就是“风雨雷电”
听雨拖着两把小木剑在后,已经跑掉了半条命,“闻人息,你给我停下来!跑远了老爷都找不回你!”
之前破风看着他时他倒乖巧,近日破风受了伤,换成自己,杜师傅又总是不在,他便又胡闹了
闻人息拉着马绳,突然慌了,“听雨……听雨!怎么让马停下来呀?我拉不住它了……”
他紧紧抱住小雷,马蹄之下,飞泥乱溅,“我要掉下去了……破风救我……”
“你拉缰绳,快拉缰绳!”,听雨喊到嗓子都哑了,破风昨日就是在追赶他时才摔伤了,今日自己却是要累死,扶着路边房柱稍稍歇了一会,“果然欠了你八辈子的债……”
于是林言和闻人息这辈子的第一次见面,是这样的……
闻人息纵马扬鞭,恣意快活间,碰到了蹲在城门旁只顾着惋惜的林言
周围的人都慌乱地躲开
闻人息用力拉紧缰绳
林言回过神来抬手欲挡,当然还拿着他的菜叶子
那马一跃而过,险险避开,一脚踏在那一担子已烂过一次的菜上,挑菜的杆子硌了马脚,马受了惊,也似一阵风一样随赵巴后尘而去
劫后余生的林言自嘲地举起手里那片唯一完好的菜叶,又看看连菜担子都已是稀巴烂的四周
最后看到那匹扬尘而去的快马上……
他们谁也没想过,这就是他们这辈子的第一次见面了……
他们甚至没记住对方的脸……
听雨撑着剑来到城门口时,一个官兵好心地提醒她,“雨儿姑娘,小公子往十里亭方向去了”
“多谢这位大哥了”,听雨点头示意,转过头来只见到城门口一片狼藉,想想便知道是谁干的好事,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在怀里摸了半晌,寻得一个钱袋,里头还有一点零钱
听雨向一片狼藉中的林言走去
林言记得,那是一只很干净的小手,轻轻的拉住他,把他扶了起来,那也是一道很清脆的声音,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姑娘,把一个绣花的香囊塞在了他的手里,“对不起,我家少爷给你添麻烦了……”
对了,她手上还提着一把长长的木剑
然后便像一阵微风一样飘了过去
这阵风很柔和,不像前面两个那般烈,风中带香,人自醉
亭台楼阁,神迹仙榭,都够不上这一个“醉”字
林言翻过那个香囊,上头绣一片青山绿水,一座小亭子矗立在山水之间,水中无荷,山上无木,只有亭角处长了一棵摇摇摆摆的苇草,亭柱上有字,在无山无水处,又用绿丝线缝上一个“听”字
听山听水十里亭,好美……
他记得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叫……语儿?
又有些沉甸甸的,林言抓起香囊,却倒出几串铜钱……
回头一看,不远处躺着一把木剑
城外十里亭
听雨已经快走不动时,总算在前面一棵树旁看到了闻人息的身影,那匹疯马一头撞上了那棵粗壮的大树,已经是头破血流,那棵树却好似只是哗啦啦的摔了一片的树叶,而无半点损伤,闻人息就埋在那一堆枯叶中晕了过去
听雨累的一头栽在他旁边,沉沉的睡了过去
林言拖着他的破菜担子,消失在山重水复间,忽见柳暗花明中,村头立了一棵大树,树身之上,歪歪扭扭三个大字:林中村
树下一个女孩,今年六月廿一刚满六岁,红绳扎着两个包子头,像旧历的年画娃娃,举着一根棒子在打果子,可惜大多都没来得及被接住,就掉到地上摔烂了
“嘭!”,又一个果子掉落,女孩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條尔转头见从山路下来的林言,一扫郁闷,大叫道,“二哥,二哥你……”
”二哥回来了!”,林言走近了,“小语儿在等二哥吗?”
“嗯嗯……二哥,今日回来得这么早,是……”,林语看到那副担子
“是被人打了吗?”,林言接上她的话
“才不是,你二哥什么时候被人打过?”,林言晃晃那个钱袋,把里头的银钱呼啦啦倒到林语手上,换来一声惊叹,满意地把空着的钱袋塞进怀里,“就算是卖菜,你二哥称第二,天下也无人敢称第一!”
林语捧着白花花的铜钱,待林言昂首阔步走远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手去拿适才打下的新鲜果子了,但又不能把钱丢下,只能留下果子追上去,“二哥,二哥!”,等等……等等!
二
城外十里亭是树荫环绕,此处也是
林中有座村,这座村就叫林中村
是谁起的名字呢?林巧儿觉得,这不重要,反正一定是随口取的
比如?他们的先祖舟车劳顿,流落至此,“这村在林中,便叫林中村吧!”
她和几个玩的好的孩子说起时,大家都纷纷点头赞同,认为一定是这样
这村里上下统共只有八十三口人,大多以种菜采药打猎为生,村子后面是一片高耸的悬崖绝壁,其他三面都是树林,一条蜿蜒绵亘的山路通向另一个不起眼的小镇,若没有村里人带路寻常人怕是迷失在山里也找不到出路,村尾只住了两户人家——林守大家,林守二家
这两户人家的当家人是两兄弟
林守大看起来还算精明,实际却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娶了个貌若天仙的妻子,村里人都叫她林仙娘子,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林书,小儿子林言
林守二长相显老,乍一看比他大哥都要年长几分,长长的胡子老是蓬头垢面的,大概是因为总在山里折腾罢,他是村里的药师,家务事一窍不通,全靠妻子林芊打理,膝下只得了一个女儿,按她两个哥哥的辈分排下来,取名林语
林语以前人好,性格也挺温柔,然而近墨者黑,在交了某个损友之后,现已经是翻墙爬树,样样精通了
再说刚才上面提到的那位林巧儿,也就是那位损友,她的父亲林向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可自己却半点书香气也没学到,明明长得白白净净,却爱和男孩一样在泥地里打滚,也不知怎的,从四岁上书塾开始,就爱往村尾跑
这四个孩子混的就像亲的兄弟姐妹一样
林书身有残疾,不能视物,但人如其名,温文尔雅,好古书典藉,也因此得林向的心,便同林守大夫妻合计好,给林书和林巧儿两人定了亲,刚巧林书到二十岁成人礼时林巧儿也十五及笄了,大家心照不宣
“叫大嫂!”,这已经不是林巧儿第一次这么要求了
林书总是坐着,偶尔林巧儿或林语会推他出去晒晒太阳,到林中湖——林中村唯一一个湖边去,念书给他听,他的眼皮上有一道大大的划伤,却不显狰狞,也因得这伤疤遮去了半张脸,几乎没法说他算美还是丑,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整个人都淡淡的,他似乎该与背景里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了
林书“看”书时,会在腿上盖一层白布,把书放在上面摊开,按照记忆把书里的字一个个按页补上去,这便是他平日的兴趣了
然而现在林巧儿却赌气地按住了那本《万洲途记》,半个人窝进林书的怀里,不停地闹腾着,“叫大嫂,我可是你大哥的妻子!”
林书无奈地帮她理着乱糟糟的头发,另一只手端着她的菜碗
“这不是还不是吗?”,林语夹了一块炸豆腐入口,拿起碗哗啦啦喝掉半碗粥,“而且……”
林语到这却不说话了,又勺了一点葱花,哗啦啦也把剩下的半碗粥送入肚中
林语有个臭毛病,就是无论说什么话都只说一半,“而且”之后便没有了
这主要归功于林守大,人都说女儿亲爹,林语却是得了个天天不着家的爹,便转而亲大伯了,五岁上书塾前,几乎天天赖着林守大,但家里的地要耘,菜要种,鸡鸭牛羊要养,偶尔还得去后山打打猎,织几匹布绸,挑菜去镇上卖,既望时赶集,煮饭洗衣刷碗,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排起来,带孩子便落在最后了
于是……
每当林守大捧着一本《乔洲鉴略》绞尽脑汁给林语讲故事时,“天元初始,万物未生,这个呢,就是说……”
于是林仙或林芊或林言这时就开始在门外喊了,“孩子他爹/大哥/爹,出来一下!”
于于是他就出去了,有几次回来后甚至忘了自己讲到哪里,“刚才到哪了?对,现在重新来过哈……地元初始,三圣七贤……”
史书记载:天元即地元前三万五千多年,据不完全统计,其中的十三个大王朝时期中,存在过两百多个国家,发生重大事件七十余件,杰出英雄两百多人……
林语一个人茫茫然被放到凳子上——她那时候还是个不哭也不闹的乖宝宝,只能自己去把故事给补完
虽说《乔洲鉴略》是东乔洲幼儿识字普遍用的书籍,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都能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但对林语来说……嗯,她真真佩服当年的自己
“现在他们还没到可以结亲的年纪?”,林守大停住正在夹菜条的手,第一个出来帮侄女把话补完
林语却嘻嘻笑着摇了摇头,手中的筷子乘机夹走了林守大刚刚放下的那根菜条
林守大:白疼这丫头了……
林巧儿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往下猜,“没拉过手?没两个人单独相处过?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说完挠挠头,把林书才替她理好的头发又弄回了原本乱糟糟的样子,林书仍是温柔地笑着,颇有几分无奈
“不对,这些我们不是都做过了吗?”,林巧儿抬眼看向林书,想征得他的同意,林书果然配合地点了点头
“小妹说的是梓木堂的红丝带……”,林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把那副七零八碎的扁担收拾好后,他就听到正厅里一阵热闹的嬉笑声,哼,没想到他的家人根本不晓得体谅一下自己今天的辛苦,竟然没等他回来就先开饭了……
“娘呢,还好吧?吃饭了吗?”,林言看看饭桌上没有林仙,把目光转向里间,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一点,“娘睡了?”,林仙生林言时恰是冬季,热水烧不过来,落下了病根,这几天染了风寒,旧疾复发,卧床难起
林守大往墙边挪了挪,空出一个位给他,“刚喂你娘喝了两碗稀粥,现在已经歇了”
林言坐下,在煲里勺了一点白粥在缺角的饭碗里,呼啦呼啦不用筷子就喝完了,把碗一放,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就着已经空了的碗细细嚼起一块炸豆腐来
林语在一旁有些担心,“二哥,你慢慢来……”
“小心噎着……”,林言还没等她说完,就自己把话补上了,然后又满满勺了一碗粥,呼啦呼啦又是一碗
那边林语刚想着把桌上盛粥的瓦煲拿回灶房去,这边林巧儿突然就跳了起来,她紧紧握住林书那双就要又放到《万洲途记》的手,“林书,明天我们去木神庙里吧!”
“就算你们天天去……”,林语端起瓦煲
“也拿不到成爷爷手里的缘线……”,林言及时接上林语没说完的话,跟着林语一同站起,一个侧身拿起煲中的粥勺,又是满满一碗粥
在呼啦呼啦声里,林语难得把话说完,“这样有什么用……”,随后快步向门外走去,生怕一个不注意这一大锅粥就见了底,那明早大伯早起去田里时吃什么才好?
林言满足地眯着眼,林守大收拾着碗筷,林巧儿则是还在撒泼打滚,硬是要林书陪她去求缘线签
林书被闹得没有办法,放下碗,合上手里的书,“好……好,都依你……”
林言侧过头小声嘟囔,“你哪次不依她的……”
三
林中村书塾,早课
“爹……你为何不点林书,偏偏和你自个的女儿过不去……”
“叫先生!林书定是会的,我点的就是你这个不会的!”
“谁说的,林书……你会吗?”
“我……我不会……”
散学后,林向不顾女儿臭到要死的脸色,把林书留了下来
别人家嫁女儿都是怕女儿被外人欺负,他们家却恰恰相反,害怕女儿欺负别人
林向把收上来的诗文整整齐齐堆在书案上,从里面翻出林书的那张来,布置下的文题是“年”,他念着,“桑叶吐织绸,梧桐待子留,青山迟暮红,傲雪一枝秀……”
“先生,那个……这是……”,林书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道,“我重写……”
“是巧儿写的吧?”,林向把纸放回,“我说的‘年’是元日腊年,可不是真让她写春夏秋冬这四季出来!”
林书低着头,“我替她重写一份……”
“林书,巧儿是我闺女,谁能有我疼她,你这样,不行的……巧儿她玩心重,什么东西都不会好好学,你以为自己在帮她,为她好,什么都听她的,迁就她,其实是害了她,我不求她三从四德,但至少你要有个做夫君的样子,孩儿她娘走得早,临了前同我说,后悔没替我生下个能传宗接代的,我把她当小子一样养着,算是个安慰,这样看来,也是我这个当爹爹的错,但你实在是不该,林书,你懂了吗?”,林向说完这一长段话,不觉口干舌燥,看看葫芦里的水没了,也只得作罢
林书虽看不到,却也料到了,站起身,“伯父,我去倒盏茶来……”
林向也知此事不能急于一时,点头随他去了
摸着路走到后屋,林书记得茶叶盒在伯父的床边放着,伯父的床是靠窗的,这样想着时,已经摸到了盒子
“林书!”,静悄悄地突然蹦出这么个声音来,着实把林书吓了一跳
林巧儿抱着盒子,“林书,我爹同你说了什么?”
“我……伯父说,让你……别换我的课业了……”,林书想拿回盒子,却被她灵巧地避开
“我去给爹泡茶,你回家吧!林言在外头……还在等你呢!还有……还有林语也在……”,林巧儿推搡着把他送到后门,林言林语正在那候着,见林书还有想回来的意思,林巧儿把锁一落,挥挥手,“走吧……我下回不换你的诗了……”
村头到村尾,不长也不短
林言端着他的木剑,一路上见花就戳,见草就砍,遇上棵大树就得上去装模作样刻上几个碑文——其实什么也没刻上去,空下来时就胡乱挥舞着好似学得了什么绝世神功一样,不时“嘿咻嘿咻”地叫上几声,就像真的有人在与他对决,林语扶着林书,还不忘在一边鼓鼓掌,“二哥天下第二,二哥天下第二!”
林言收剑入鞘——实际上当然没有“鞘”,“小语儿,二哥还不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嗯,什么……天下第二的……蠢材……”,说着拔剑出“鞘”,直击林语而来,隔空挥了几下后,又收了回去
林语配合地软下来,挂在林书的胳膊上,原本是她扶着林书,这会却是林书拉着她了,林语装作喷出一摊鲜血——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叫唤着,“我……我不行了,这……这位……”
“大侠饶命啊……”,林言自己把话补完,得意地举着木剑往前走
林书换手扶住林语,“小妹,小妹你没事吧?小言,你干什么了?”
“惩凶除恶,伏魔歼邪,乃我辈风范,这位兄台无须道谢……”,林言潇洒而去
见他依旧这般没心没肺,林书心下知道没出什么大事,到林言走后,林语也“起死回生”了,林书才松了这口气
林言先走了,只剩下他们二人
林语扶着他,转了一个弯,木匠林铁坐在田间地头的树荫下抽着旱烟,“后村的娃娃,回去啊?”
“嗯,刚刚散学……”,林语也远远地叫着,隔得老远她都能闻到烟草那股呛人的味
林铁吐出一口白烟,“刚看到你二哥,跑得老快嘞!”
“铁叔,走了哈!”,林语拉着林书,逃一般地走了
林书算着跑了约几百步,也算着快到家了,林语突然停下来了,扶着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呼……真是……”
林言不在,林书不敢擅自接话,只能摇摇她的手,“小妹快到了……”
“娘今天做的什么呢?”,林语嗅嗅空气中的香味,“一定有……”,竹笋拌肉丝
林书什么也没闻到,他只闻到田野里的稻香,随着风成片成片地翻涌而来,不禁想赋诗一首,“清风消暑夏……”
还没说完,林语又拉着他往前跑了起来,生生打断了他的思路,林语一边跑一边道,“我闻到阿娘和婶婶煮好饭上桌了,嗯……”,好香啊……好香啊……
林守大家门前
“语儿书儿回来了,快去洗把手,今天弟妹煨了一大锅骨头汤,前几日言儿替我挑菜,正好慰劳慰劳他……”,林仙刷着碗盘,念叨着,“守大也是,积了这几天的碗都等着我来……”
林语头也不回地跑进大堂里
林书摸了张凳子坐在林仙旁边,也想来帮忙,林仙却推说着让他走了,临走前,林书还不忘替自己爹爹美言几句,“娘,爹爹他洗碗你知道的,他不洗是怕摔了碗,不是……”
“书儿,你累了吧,累了就回屋,今天还有竹笋炒肉丝,这不……木神节快到了,你小婶家刚宰了一头小乳猪……”,林仙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娘也只是抱怨几句而已,又不是真出什么大事了……唉,当心那有台阶!”
林书顺顺利利地跨了过去,“娘,书儿又不是三岁的小孩了……”
“你在娘眼里,永远就只是三岁而已……”,林仙看着她的书儿,不知能感慨什么
村头到村尾,路边
林铁坐在他的树下,“老向家的娃娃,你还在这做什么呢?林书那小子早走了……”
“铁叔,你说林书他看到我了吗?”,林巧儿下意识用茶盒遮着飘过来的烟味,却还是被呛得直咳嗽
“你说呢?”,林铁觉着这一问问得真傻,林书是个瞎子,能看到什么?
“他一定看到了……铁叔你老了,懂什么,无论我到哪……他都能看到的……”
四
慈慕二八,那年林语五岁,林书十一岁,林巧儿六岁
她和林巧儿相识的缘由,如今想来竟几近荒唐——为林书争风吃醋
林巧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醋坛子,掀盖时几里地外都闻得见酸味,下饺子可以不用沾酱,拌黄瓜可以不下料,就连刷锅也省了不少工夫
林书偏好读书,听闻镇上赶集的人叨咕,说是有“西蜀七绝”中“画绝”柳石山的手摹话本《柳城小记》,讲的是书生落榜,借宿柳城,于梦中结识一位女鬼,最终双宿双飞的故事,林书有心赏一赏画上题的诗词,林言也想瞧瞧上头的小人画,林守二到镇上看诊时,林语便依两位哥哥的意思,缠着父亲跟了去
林书攒了五个铜板,林言出四个,林语贪新鲜被诓了两个,一共十一个铜板,刚刚好捎得一本回村
却不想就在村头,林语拿着书翻来覆去略略看了才一遍时,遇上了从村子里冲出来的林巧儿
“林语?你这是去哪回来了?”,林巧儿盯着她手里的书,一副不怀好意的样
“我去替大哥买书,还有……”,二哥和我也想看,林语自然是照实回答,那时她一点都不明白这句话怎样惹怒了对方,后来才懂了一点
“听说你爹爹想把你许配给你那个瞎子大哥?”
这是她父亲的主意,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她何干,“嗯!”
“你把书给我!”
“你想干什么?”,这是我们的书……
眼见得对方神色越来越难看,跟着就劈手夺过自己手里的书,说了一堆挖苦嘲讽的话,把林语弄得哭天呛地,直奔村尾而去
第二天,林言拉着林语,替她讨回公道,还有讨回那本书
两人同岁,林言是男孩气力大,但林巧儿比他还大上几个月,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后,惊动了两家的父母
林向质问她为何无缘无故强抢时,林语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她哭着说,“林书是我的……林书是我的……”
林巧儿怎么看上林书的,林语不知道,林书怎么看上林巧儿的,她也不知道
总之他们看对了眼
“书生夜入柳城,匆匆寻得一客栈,见门前贴了对联两幅,一曰:安泰永吉年年逢喜事,二曰:顺心如意岁岁有今朝,横批曰:和气生财,书生道,‘钱货岂非身外物,功名不过生前事’,小二端茶倒水而后道,‘无福无禄无安泰,有禄有福得顺心’……”,念到这,林巧儿想了一会,“林书,不怪这书生落了榜,你看,这店里的一个小二都能作诗,作的还比他好得多……”
之前都是林语为林书念书听的,可后来不知怎的就被林巧儿抢走了
林语那时和她很不对付,就出声呛她,“那小二作的诗大半是抄对联上的,哪有……”
林言也看不惯她,“书生对的工整!”
“林书……你说谁对得工整?”,林巧儿拉上林书
“这是诗……不是对对子……”,林书谁也不敢帮,“两个都很工整……”
不欢而散的次数多了,后来慢慢好起来是到今年林语六岁时
林向刻意把林语和林巧儿放到一张桌子上,这两人当然互相不理睬,林巧儿想同林书靠得近些,林语则是想离林言近一点
林言还曾挥着拳头威胁林巧儿,“你有种别欺负我小妹,是条好汉就来找我!”
那时的学堂里,住林铁家对门的林封虎背熊腰,力大无穷,仗着个头大谁都不放在眼里,他娘管不来他,林向也拿他没办法,总归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他脾气一上来也不理你罚了几遍的书,直接撂挑子不干,而且说句实话,林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估计都打不过他
林封个性暴躁,同龄的人都怕他,村里的大人们也觉着这孩子没教养,他在村里,就是老虎过街,人人跑路
林语有一回拿错了他的《论诗》,回家翻书时也没有细看,添了几笔自己的注释,后来发觉自己拿了两本,就偷偷还了回去,谁知林封这人,明明一个朋友都没的人,却认得同舍生每个人的字体,一眼就从那几笔添注里找出了林语来,当天散学后,趁着林言早走,林书又是个没法帮忙的,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堵住林语就欲来一顿暴打
林巧儿从那时起,就有悄悄跟着林书回家的习惯,到后来被林仙发现了几次,就留她在家里吃饭了
看着林书在一旁干着急,她本着“是帮林书,不是帮那小**”的初衷就冲上去帮忙了,慢慢的当然落了下风,毕竟林封比林书还大了一岁,后来林仙见她的书儿过了许久还没回家,就催林言去找,这时林言恰好找到学堂来了,最后林言林巧儿这两人破天荒地合了一回伙来,狠狠地教训了林封一顿
最后林封哭了,哭的跟个孩子似的,尽管他在一群人中年纪最大
四人合计了一会,林语拿错书,林言林巧儿动手打人,都有各自的错处,就每人出六个铜板,到镇上买了一本新的《论诗》赔给林封,他才破涕为笑
此事后,林封慢慢地也有了许多朋友,林言后来也佩服他那一手认字的本领,问起是怎么练成时,他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他常常摸黑进林向林先生家里,偷看交上来的课业
他是老来子,他娘生下他时已经五十好几了,他一落地,他爹一喜,犯了脑病,便撒手人寰,他娘嘴上不说,心里总是介意的,也有很多人说是他克死了他爹
林语十三岁那年,林封二十,娶了村里比他小三岁的林佳,并在当年就生下来一对龙凤胎,林佳在学堂里也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安安静静的也不惹事,有点软弱,就像林语不明白林巧儿和林书是怎么看对眼的,她也不明白林封和林佳是怎么好上的
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可又并非事事都要求个明白
五
林中村里,村民个个都姓林,有记载的最早的先祖是四百年前的林梓
林梓在村头栽了一棵树——就是刻着“林中村”的那棵,树旁就是村长林成所住的梓木堂,又叫木神庙
各个地方都有各自的风俗,有时两个毗邻的小镇所信仰的都有着天壤之别,林中村信奉的是木神木烟,他们觉得老天下雨,旱涝收成,乃至生老病死,这些都得听木神的,而村头那棵大树就是木神的真身,所以再旱的天也不能少了那棵树的水,这就和洛城人求白龙降雨是一样的
而不信木神的外人进村,那就是对木神不敬,木神是要降罪的
林成是个老鳏夫,膝下无儿无女,说不清他多少岁数了,反正全村就数他的辈分大,一把年纪了却是老当益壮,眼不花耳不聋,整天窝在他的小木屋里,偶尔和林守二两人在树下下几盘棋,村里婚丧嫁娶都得到他那里告知一声,录入族谱,否则不能作数
红丝带配喜事,白丝带配丧事
既是庙宇,自然可以求签,据村里的老人说,成爷爷的签可准着呢!他摇出喜签,就是财源广进,和和美美,掉的是下签,少不了遇上几件倒霉事,甚至是血光之灾
林巧儿偏不信他这个邪,当然归根结底是她拿着签筒晃来晃去,掉出一根下下签来
她和林书还没到成婚的年纪,林成自然不肯把红丝带给出去,只应了他们替他们二人的姻缘算上一卦
“花开叶落不逢时,红豆连理长相思”
签文林巧儿看不懂,她念给林书听,他也是半懂半不懂
两人就拿给林成解签
且说之前林成都是一副昏昏欲睡,半梦不醒的模样,接过签文稍稍瞥了一眼后,林巧儿只觉得一道光忽地从他眼里发了出来,口中叫着,“上一回抽到这签的可是四百年前的林梓啊……”
“是不是上上签?”,林巧儿一开始很是高兴,百年不遇,而且还是林梓抽到过的,那么难抽的签可不就是上上签吗?
“唉……林梓抽到此签,林中村立,林书抽到此签,林中村怕是……要亡啊!”,林成摸着签文,唉声叹气道,“两位情深义重,只是你们看,这‘花开叶落’即彼岸之花,是花叶永不相见之意呀,再看下文,红豆是久久相思,连理是有夫妻缘,但却是有缘无分,此乃下下签,下下签哪……”
“说的这是什么屁话!”,林巧儿听得是“下下签”,顿时怒从心起,抬手夺过竹签折成两截,掀了摆签的案桌,“什么‘林书抽到此签’,这签是我求的!也是我拿来解的,算命?整日里神神道道,也不见有几个应验的,林书,我们走!”
林书怎么也拉不住她,只能一个劲地向林成道歉,“成爷爷,对不住……巧儿她就是这样,对不住了……”
林巧儿拉着林书走了,路过绑丝带的木架时,顺手扯下一红一白两条丝带,把红的直接挂在了林书脖子上,把白的往堂里一扔,算是送给林成的——老眼昏花,该办丧事了……
待到二人走后,林成拄着拐杖,慢腾腾地捡起那条白丝带来,“的确该办丧事了……”
村道上,林巧儿气冲冲拉着林书快步往前走着,走的既不是去书塾的路,也不是往林守大家的路
林书不知她要往哪里去,也不敢触她的霉头,另一只手里握着红丝带,就任由她牵着
前面就是山上的密林了,密林里可能藏着野兽,这儿再没有一条路可走了
林书忽然听见“呜呜”的哭声,顿时急得手忙脚乱,“巧儿,巧儿你别哭,别哭了……”
“林书,林书你会娶我的对不对?”,林巧儿刚才还和林成论得有理有据,现在却突然哭得天昏地暗,“我们才不是什么‘花开叶落’对不对?”
“我……我觉得对!巧儿是个好姑娘,娶……娶巧儿是书儿的福分……”,林书难得学会哄人
“你不许骗我!”,林巧儿哭得没那么凶了,她红着眼睛,“你也不许纳妾!也不许对我不好!不许为了别人冷落我!不许离我太远!不许随随便便救人!也不许杀人伤人惹是生非!以后……以后别人和你说话要小心点……还有……不准和林语卿卿我我!”
林书只能一条条应下,原本就算他不应,将来两人成婚后他也得这样……
而且后面那几条都是为他好……
“我把小妹当亲妹妹一样的,不是……”,林书争辩着,不知为何巧儿总觉得他和小妹不对劲,他却是觉着小妹对小言有几分意思
林巧儿抓着他的手,正准备狠狠地揪上一把出出气,竟然敢顶嘴了……
“巧儿姐,你这是……”,密林间,林语的身影突然冒了出来,她看到林书手里的红丝带,立刻改口,“哇……嫂子,这可是真的……”,当之无愧呀……
林语这一出现,慌得林巧儿转身就护住林书,生怕被对面这人抢了去,直到那声“嫂子”出口,林巧儿的态度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是小语呀……嫂子这几天不见,可想你了……”
“书儿巧儿,你们怎么在这?”,跟着出来的是林守二
一大一小背着两个药筐,原来他们是在山上采药
“二叔?是二叔和小妹吗?”,林书听到说话声,下意识把红丝带往身后藏
林守二根本不理这些,他和林芊的那条一直都是林芊收着,自己从不过问,“木神节将至,书儿,你二叔我得神相佑,今日捉了一条大蛇……”
蛇皮蛇胆蛇毒,必要时都能入药,而且还能泡药酒
“是什么蛇?竹叶青吗?”,林巧儿听见蛇,心里又痒痒了,踮着脚把头往林守二背篓里探
早就听镇上的人说过竹叶青,貌似还是一种酒,不知道是不是这种蛇泡的
“不是不是,是……”,林语伸手去遮自己的药筐——蛇在她筐里
“是什么?”,林巧儿觉得林语这说话说一半的毛病真能急死人
林语却故意吊她的胃口,“嫂子,你刚才是哭了?你该不是……”,和大哥吵嘴了吧?
这可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怪事啊……
摸摸自己还红肿着的眼睛,林巧儿躲到林书身后,“林语你不许瞎说!”
林守二出来解围,拽着林语就走了,“回家回家,蛇胆要取新鲜的才行……”
等到又没人了,周围一阵尴尬的沉默
风摇着枝丫哗啦哗啦直响,不时有鸟鸣,呼朋引伴,入林,归巢,哺乳……
林巧儿拉拉林书的衣角,“你……刚才说的,不许不做数……”
“嗯……都听娘子的……”
六
木神节
“一树婆娑,折柳赠不多,皦皦然明日昭我心,拂晨烟霞转眼空,南冥何汤汤,北辰如渺渺……”,一大早林向就在自家门口贴上了这一长篇祷文,听林巧儿说,这是她父亲昨日受神灵启发,灵光乍现,挑灯连夜赶完的,只是写出来谁也没看懂……
七月初三,传说中木神的生辰,也有的说是木烟成神的日子,或者就是林梓栽下那棵百年古树的日子
木柴引炊烟,饱暖千家饭,树木成烟,入云为神,所以木神又叫木烟
林成走遍各家各户送红丝带,都在门前正中立一根木桩,把丝带绑在木桩上,上头写下“紫气东来”、“风调雨顺”、“大富大贵”这些话,叫“立福”
这天不许烧柴砍柴,得提前一天备好存粮,面食居多,因为米粥粉条隔天就馊了
林言咬着馒头蹲在自家门前,靠着那条木桩,他实在是不想看他大哥嫂子在那里腻歪了
“小言这是怎么了?不去找林封他们玩吗?”,林守二背着药筐,刚从镇上回来,满头大汗,手臂上还有几道淤青,上衣也不知被什么划了几个口子
镇子里一个寡妇昨天烧火烫了手,不知怎的突然晕了,他下山一看,这死了丈夫十余年的老寡妇竟怀上了,幸得月份不大,母子安康,但剩下的乱子他可平不了了,孩子的父亲又不是他把脉把得出来的……
林言也不看他,满脸都写着“闷闷不乐”,“二叔,你出过林中村吗?”
“我这不刚从镇上回来吗?”,林守二在他身旁坐下放下自己的药筐和水葫芦,耐心道,“出什么事了?”
“不是镇上,也不是洛城,是更远的地方……”,林言撅起嘴,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
林守二就在他身边拾掇起筐里的药材来,“有多远?”
“二叔你存心戏耍我!”,林言坐直了来,“我说的是江湖!江湖!”
“你说话本子里的江湖?那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是不沾边的,不过武学世家嘛……”,林守二慢悠悠地晃着,好像从亘古以前娓娓道来,“洛城里就有一家,天下第二的闻人氏……”
“天下第二?那第一呢,第一是谁?”,英雄豪杰何其多,向来是成王败寇,第二大都是要被忘却的,林言当然是要听第一了!
“小言这是急了?”,林守二故意卖卖关子,“如今这第二倒也算是第一了,闻人龙现今是盟主,九幽也早已是天下第一剑,只是从三百年前起,兵器谱上的第一就随那位高人而去了……”,话语间竟是满满的遗憾,似乎若是那位高人仍在世间,他恨不能与他比拼搏斗一番
“兵器谱排名第一的流光扇,使这把扇子的是三百年前的飞鱼公子,可惜它主人死后它当了陪葬品”
“飞鱼?这名起得倒古怪……”,林言暗自嘀咕着
他第一回知道自己这个不靠谱的二叔竟晓得如此多的江湖趣事,不禁认真听了起来,只听得林守二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叹的是那飞鱼公子亦或是流光扇,“它排在第一全因当年九幽存自南方而起,一路势如破竹,一直到攻入飞鱼公子所在的万洲,九幽存连杀万洲门掌门与大师兄、二师兄,后同万洲门三师兄飞鱼约战于今鱼山上,当时那还是一座无名的小山丘,也没人知道他们打得如何,第二日这两人下山,飞鱼自此隐退,终生不再入江湖,九幽存回来后则是立下了永不称帝的毒誓……”
“唉唉唉……我有疑问……”,林言听到这,算是明白了,这两人约斗的结果根本没人知道嘛,“你如何知晓那什么……飞鱼公子就真赢了?”
“江湖中人谁不这么说?”,林守二理所当然,“那九幽存何等骄傲的一个人,若不是飞鱼公子胜了他,他如何能屈服?”
林言却是从小就佩服着九幽存的,自然觉得是他赢了,心里对那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飞鱼公子全无好感,“世上可不只有武力胜人这一条道,不是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吗,谁知道他耍了什么阴邪手段?”
林守二轻轻敲了林言一记脑瓜崩儿,“九幽存可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生娶了不少的妾室,却从没听说他为哪个红颜冲冠一怒过,相反,他曾有几次为攻城掠地娶了守城将领的女儿以策反对方,在攻打万洲时,他还驱逐妇孺在前掠阵挡军……”
“英雄好汉,就是不能耽于儿女情长!”,林言还是佩服他
飞鱼对九幽存,终归是不同于他人的……
“什么儿女情长?”,林语忽地插了句嘴,把林言吓得一蹦三尺高
林守二却开心地搂着女儿坐下,“在讲江湖呢……”
林言也靠回来,“二叔,继续呀……”
“你们还想听什么?”,林守二难得在小辈面前挺一回腰杆
“刚听完天下第一的流光扇,那就再听听天下第二的九幽剑呗!”,林言提议
林守二摆足了派头,假咳了几声,见两人都眨着眼等他开口,这心里的气就先足了,却不想刚说了一个“九”字,屋里林仙的声音传出来了,“林言林语还有二弟,快进来了,又不是腊肉,呆在门口风干哪?林言去你成爷爷那要两壶烧酒,林语过来帮我!”
林语一脸的不情愿,她连一个字都没听全哩……
屋里
林巧儿穿着新衣,是她爹爹到洛城里的大绸缎庄裁的料子,林芊缝的衣裳,她对着铜镜自顾自转了两圈,转而对林书说,“林书,我今天打扮得可好了,我们去镇上逛两圈,怎样?”
“嗯,等我带上钱……”,林书等她打扮着已经等了老半天了
“我要糖柿子,糖人,糖葫芦……”,林巧儿一一数着自己想吃的玩意,“还有雪梨也要买两个……”
林书无可奈何,大都是对牙口不好的东西,“你的牙还在换呢……当心烂光了……”
“你同林二叔认了几年的药材……就连我吃个梨子都要管了?”
“可你总得顾着点……”,林书也不敢说太重的话
“这回……就听你的吧,看在木烟大人的份上……”
七
村头树下有一个石案,案上刻着棋盘,纵横交错,黑白分明,是围棋
下棋的是林成和林守二,观棋的是林向
执黑子先落棋于天枢,林成道,“最近不甚太平,你家那小子和老向家的闺女来我这求签,还顺了老头一条带子……”
“什么不太平?外人的事又进不来我们这里,要是进来,看我怎么着他!还有,什么我家的小子,我家只有闺女……”,林守二一直盼着让林书做自个的女婿,表亲成婚在他们村里算是常事,毕竟家家户户祖上都沾着点亲,带着点故,这村庄与外界常年闭塞,虽不像古人所云那般“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却也有个十之八九了
林向插嘴缓缓对林守二道,“走这步,封他棋路,不然你这一片就全失掉了……”
林守二也没细看,继续说着他的话,“我看书儿和巧儿那孩子没夫妻相……诶,你怎么?”
“嘿!你这是‘大意失荆州’呀,都说下棋最忌讳观棋的人指指点点,你却只顾着找女婿,竟真听了老向的话,你忘啦!你抢的可是他的女婿!”,林成眼看着已赢了大半,哈哈大笑着道,林守二这一步错,步步错,只怕是无力回天了
林守二把棋盘打乱,不顾林成“诶诶诶,你个老不要脸的竟赖皮”地劝阻,把棋子放回,“不算不算,再来一盘!”
“村尾老二这是悔棋,噢不,不是‘悔棋’,所谓‘悔棋’乃‘回收前数子而重落之’,你这‘尽毁全盘而重落之’当称‘毁棋’才是!”,林向阴阳怪气地讽刺道,都说不怕惹上土匪盗贼,壮丁莽汉,最怕的该是那些个尖酸腐儒,刻薄秀才,前者最多不过大干一场,指不定最后握手言和,不打不相识还能结上个朋友,后者就麻烦了,随意打杀了便是草菅人命,以后必有千个万个酸秀才执笔讨伐于你,直落得你个遗臭万年不成,自古文人都有一股子傲气,打杀不得,他一张嘴一杆笔总能让你憋屈得说不出话来
“老向头,还不都是你!我不过念叨几句,又不能把林书念走了,他若真走,要怪就只怪你女儿牵不住他,我家语儿聪明伶俐,比你女儿不知好了多少倍,我愿意着把女儿嫁他那是他的福气到了,你那小破书塾他还不愿去呢!不如接了我的衣钵,做个药师”,林守二虽没读过什么经史子集,却翻过不少医书典籍,也算半个读书人,一顿话虽没什么墨水,却也有理有据
林向也道,“古有言,医,望闻问切,望为首,你这不是存心为难又是什么?”
林守二跟着就说,“你那小破书塾里顽皮小鬼多多,林书去教他们,你不是存心想让他被欺负又是什么?”
刚才还说着风凉话的林成又过来和稀泥,“好了好了,林书那小子有的是福气,真是好福气呀!”
三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却像孩子一样吵吵嚷嚷,树头站了一对鸟儿,时不时往下看看,又相互“啾啾”两声,像是在讨论着下面的三个人在吵吵什么,讨论不出,把小脑袋四处转转,不知被什么吓到,突然就展翅飞离了
匆匆如此已是慈慕三二年
洛城
林言堵在城门口,把菜担子一撂,席地而坐,卖力叫着,“菜嘞!菜嘞!新鲜的菜嘞!”
城门口却不是菜场市集,买菜的人可不大会往这走,路过有人觉着这孩子定是家道中落,被逼得要卖菜为生,却全然不识卖菜的门路,上前好心劝说,都被他一一驳回
他们不知他已在这卖了四年的菜,住得近的熟客都会往这走
“老婆嘞!老婆嘞!又脆又香的老婆嘞!”,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也蹲在林言身边有样学样地叫唤着,他这一叫,路过的人不免向他多看了两眼
这男子一身书生装扮,怀里揣着一个布包,手里捧着一碗豆腐脑儿,有滋有味地吃着,却是边吃边扔
一个壮汉走到他面前,伸脚踢了踢他的小腿,“诶,这位兄弟,你这老婆多少钱一个?”
“嗯……老兄这老婆,不多不少,七个铜板一个!欸……这豆腐都晒得干了”,男子筷子又夹出一块豆腐脑,随意地甩在一边,那香滑软嫩的豆腐脑儿被这一抛一甩,竟得稳稳落地,没落得个粉身碎骨
“七个铜板?”,那壮汉有所疑虑,更加认定眼前这人是江湖骗子无疑,却仍数了七个铜板放到地上,就待看看他还有什么别的手段?
男子趴在地上,把七个铜板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确认是七个无误,这才从那大布包里拉扯出一张臭哄哄的饼子来,扑干净上面一层厚厚的灰尘,递给那壮汉,“呐,你的老婆……”
壮汉拿着那饼子,“这就是你的‘老婆’?”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男子又甩出一块豆腐脑,“兄弟不知,在我老家,这叫老婆饼……”
“你耍我!”,壮汉扔开那张破饼子,向男子扑打而来,竟是要动手了
“当心!”,随着男子这一声喊出,壮汉左脚一脚踩中一块豆腐脑,但右脚反应更快,趁着没滑出多远,站定于地,随即一旋,眼看就能收住势头以免当众出个大丑,虽说如此,男子先前扔的那些个豆腐脑却都像算好了似的,壮汉退了一步又一步,步步都踩在上头,就如猫捉耗子一样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到最后,壮汉两脚都退到刚才他扔掉的那张烧饼上,这才堪堪停下,却已是满头大汗淋漓
惊恐地看看仍蹲在城墙下自顾自吃着豆腐脑的男子,连他的七个铜板也不要了,匆忙逃走
周围的看客见了这一遭,顿时都离那男子远远的
林言也正要避让,刚站起身却见脚前掉了一块豆腐脑,心里立时冷汗直冒
那男子出声叫住他,“小兄弟可慢些走,当心摔上一跤,磕磕碰碰是小,摔坏了脑袋,死于非命可不划算了……”
这就是武林高手?想通了这一茬,林言欣喜之情已大大压过了恐惧之心,想起话本上的人物,便叫道,“要杀便杀,眨下眼睛爷就不算好汉!”
“你这孩子倒有趣得紧,城门口卖菜不说,单是这话就……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
林言见自己躲不掉,索性就地坐回原位,“我,姓林,单名一个言字!”
“那既然林小兄弟报上了自己的大名,看来在下也得报上区区贱名了,在下苏氏,上念下红,年三十有七”,男子把碗一倒,那豆腐已用尽吃尽了,“不得时时有豆腐脑,实乃平生一大憾事!”
苏念红?一个大男人却用“红”这等女儿家的名讳,林言险些笑出声来,想想此人的厉害,还是强忍住了
“小兄弟还没说自己为何在城门卖菜呢?”,苏念红追问着,他便是为了解这一趣事才在此处逗留
林言不敢撒谎,但也是莫名地想找人倾诉,“等人!”
他不知自从上回闻人息出跑,闻人龙就使银子吩咐看城门的众官兵,再不许小公子出城了,闻人息也换了匹新马,取名小电
“等人哪……小小年纪,却晓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苏念红像是调侃,“我当年便是不知,生生的……”
林言也不反驳,“那你呢?你刚才说你‘老家’,你来洛城做什么?”
“我?我也是等人哪!等我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