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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涯剑环声

从曲水谷到南芝殿,来回就要一年多——这还是骑马的路程

辛亏南芝殿此趟设宴不全为刁难,还为与众门派拉好关系,广邀天下豪杰,故设宴于东西两洲边界龙脊山,来往便利许多,此去只需三月

夏竹不与几人同行,她走私道,他们走官道,官道一般比私底下的栈道快许多

可林言不会骑马……

马厩设在谷外的……森林外——毕竟要马穿过那密密的树林……太为难马了……

“听儿,这马惯会看人脸色,单欺我良善,我们不骑了吧?”,林言第三次试图跨上马背——仍以失败告终

“哟!您不是天下第一吗?”,破风向林言伸出手,想拉他上自己的马,“慢吞吞的,我带你好了!”

“我要听儿带!”,林言笑呵呵靠上听雨的马

听雨拗不过他,破风看怪物似地扶着林言上了听儿的马,让他坐在听雨身后,林言畏手畏脚地抱住听雨,好像他才是那个未出阁的小女子,脸红得彻底,“听儿,我要是摔下去了,马会不会把我踩死?”

听雨也不太适应,但还是安慰着,“不会有事的……”

“你坐好了,不要乱动……”,破风再三叮嘱,“混小子,你给我安分点,手不要乱放,否则你干脆就给我留在曲水谷里抄《红尘录》好了!”

“《红尘录》是什么?”,林言兴致勃勃,“武功秘笈?”

“不……”,破风脚一踩马镫子,重回马背,“是食谱……你要把上面乌七八糟的图全部照画一遍,纸是厚的,你没法印着画,错一笔你就给我重来……”

“食谱?”,这下轮到花木瓜好奇了,“有哪些佳肴?”

“有蜈蚣煮蝎子,蛇鼠一窝汤,蟾蜍炖……”,破风随口乱诌,看看这位前辈,“蟾蜍炖木瓜……”

“还可以呀,五毒——蛇蝎、蜈蚣、壁虎、蟾蜍差不多都齐了,《红尘录》?嗯嗯……五谷杂粮乃红尘凡物,名倒不赖……”,花木瓜不住地点头赞许,“何时得空,能否借我一饱眼福?”

破风不知说什么才好,无奈瞪了一眼林言——林言自觉无辜遭人连累,破风挥手一鞭,率先飞奔而去

“你这未免也太小气了吧!”,花木瓜紧随其后,临走打量着林言,目光转回听雨,“师侄……自求多福吧……”

“那……小师弟,你抓紧了……”,听雨稳稳心神,举起马鞭

林言坚定地点点头,接着……

马在他耳边刮起狂风,马蹄踢踢踏踏作响,胃里翻江倒海,双手紧紧抱住听雨,叫声撼天动地,一路鬼哭狼嚎:“啊!!!听儿我要掉下去啦!你骑慢点!慢点啊!!”

半刻钟后……

林言已经呕尽了今天的早饭、昨天的早饭、前天的早饭、大前天的早饭——上辈子的早饭……

“咕叽咕叽……”,脸色苍白得不像活人,他摸摸肚子,“听儿,我……我有点饿了……”

为迁就林言这个“弱汉子”,几人走走停停,花木瓜和破风每日清晨始都要骂人,买东西时骂小贩缺斤少两,住店时骂伙计料理不周,自然骂得最多的还是始作俑者林言

话说齐岸捎带林言回谷时,是给林言下药使其昏睡,但显然他们没想到这法子

如此将就了三天,第四天花木瓜无奈之下,自掏腰包拖来一辆旧马车,又去拾了个别人用旧扔去的水盆,就让林言在马车里自己吐,听雨担心,也坐进去照顾着

大半月后,洛城

晕马且晕马车的林言现如今是只要能,他就离马车远远的,恩断义绝永世不再相见的那般,花木瓜做主要在洛城里歇脚,林言按捺不住,下了马车改在街上步行,听雨在一边陪同

“这个小人?”,林言走到一个卖泥人的摊子前,拿起一个泥人仔细端量,“长得像听儿诶……”,他不假思索,“老板!要多少钱?”

“给一个铜板就好了……”,老板整个人跟打蔫的豆芽一样,萎靡不振,也没有其他的客人,“公子是初到洛城吧?”

“你怎么知道?”,林言暗自警惕——难道你跟踪我们?

“诶……”,老板长长叹了口气,“我怎么不知呢?现下除了像你这些毛头小子,还会有谁帮衬帮衬我的生意呀?我可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

“出什么事了?”,听雨见林言久不跟上,回来看看

“诶……诶……”,老板却只是一味地唉声叹气

旁边一个烂衣烂裙的小乞丐大声说,“前几月过年,一个矮老头来他那买小泥人,一连挑了五个,都是漂亮姑娘的模子,衣裳黑白赤青黄五色各一,结果给钱时那个老头摸摸索索好不容易凑出十个铜板……”

“十个?”,林言疑惑着,不是一个铜板的价吗?五个泥人——十个铜板?

“你这人怎么傻不拉几的?”,小乞丐拨拨头发,露出姑娘家的面孔来,干瘪瘦小,“都出那种事了,他还敢卖原先的价吗?”

“究竟出了何事?”,听雨又问了一遍

小乞丐敲敲手中的破碗,对着林言,“都是你打岔!听我说,那小矮个给钱时,突然间……‘哇’的一下……”,她停了一会,语气夸张,“化成灰了!”

“骗小孩的把戏……”,林言不信

听雨心里也未必信,面上却不表露,掏出三个铜板,蹲下,放到小乞丐碗里,“别饿着了……”

当年冬姨娘……还在世时,遇上乞讨的总会停下……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小乞丐道谢连连,把几个铜板心肝儿似的盯着

听雨站起来,一个牵着小孩的人从她身后经过,她忽地一停,像察觉了什么要紧事,回头看着那人走远,不由自主地尾随而上

林言看那小乞丐的样,也学着听雨蹲下,伸手——从破碗里捞走了三个铜板……

“你干嘛!抢乞丐的钱,你是人吗你!”,小乞丐扑上来

“呵……”,林言轻易就躲开了,“编一故事就能诓听儿三个铜板,老子可不吃你这套,我才不是抢,我是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钱!快给我钱!”,小乞丐伸手去探林言装钱的袋子

林言双手护住袋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明抢,“你什么人哪?不是乞儿吗?怎么成强盗了?”

“乞丐这行不好做,我刚刚一下就通透了,天天拉下脸皮求来求去,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也不可怜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给钱!不然我就赖上你不走了!”,那小乞丐趁机一下拉住林言的脚,把林言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听儿!听儿!”,林言这下是被缠上了,小乞丐简直要爬到他身上来,“你靠那么近干嘛!”

“我今儿还就告诉你了……不给钱,别想走!”

听雨此时心思完全放在了刚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身上——那恰是牵着林沫的林书,根本没听闻林言的喊叫,她从腰间悄然无声摸出一把飞刀,握刀的手隐隐有些发抖,额头上因紧张冒着虚汗——她的身子真的大不如前了,若这人不会武倒还好,神不知鬼不觉便可……她脚步轻轻靠近……

林书在和人谈话

挂他身上的那块玉佩一摇一晃一摆

“姐姐,是你的绣花袋吗?”

听雨正紧盯着林书后背,只觉有人一把扯住自己的衣裙,这就如脑中绷着的那弦被忽地一拨,她下意识挥手对着来人就是一刀——林沫本是趁爹爹在忙四处溜达,看这个姐姐心不在焉,钱袋掉了也毫无知觉,好心帮忙,没想感激夸赞不得,迎头就一刀劈来,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听雨看清了是孩子,也赶紧收刀,刀片险险割过林沫脸颊,在右脸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来

“书先生!”,和林书说话的那人拉住他,往他身后一指——他不知林书看不见,林书被拽着还没回神,突然听见大沫的哭声哇哇响天动地,慌得循声摸到林沫身边,“大沫,沫沫?和爹爹说,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家沫沫啦?”

“这不是闻人府的听儿吗?”,一个摆粥摊的妇人说到

闻人府?老板好像提过……

听儿?是谁?

“爹!!”,林沫哭诉着,泪水流下来——就像往伤口上撒盐一般,愈发疼痛,“这个坏姐姐打我!沫沫痛!爹!”

听雨手足所措,拿着残留有林沫血迹的飞刀,心里如同一团乱麻:我伤了无辜之人……还是个几岁的幼儿……我干了什么……

“不哭不哭……”,林书以为不是什么大伤,“你弟弟上回磕破膝盖流了那么多血,他可没哭,沫沫要输给弟弟吗?”

听雨握紧了手中的刀:弟弟?这人比她大不了多少,竟已娶妻,还儿女双全……

“啊呀!这流这么多血!书先生,流了好多血,好大一个口子!快跟我来,去我家包扎一下,不然要留疤可就后悔不来了!”,和林书谈话的就是赵巴,此时他赶忙提醒,林书听说伤得严重——还流血留疤,连忙撕下一截袖子给林沫捂着,也再没顾得上什么闻人府了,把哭哭啼啼的林沫抱到赵巴背上,在一边扶住小跑着走了

“听儿!”,林言还在叫,那小乞丐几乎要扒掉他的衣服了,他已经耐性全无,对那个乞丐大声吼到,“你快给我死开!”

破风挤开人群过来了,“你这又闹什么幺蛾子?”

“啊!丧尽天良啊!泯灭人性啊!”,那乞丐灰仆仆的脸靠在林言干净的下衣上,拼命抹得一团糟,“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啊!上天为何偏偏如此薄待我们孤儿寡母啊!你若要休我,妾身又怎敢言不?但求你发发慈悲留下三……三十个铜板,我就无怨无悔了——我肚子里的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花木瓜幸灾乐祸,却憋着笑,“小师侄,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你这根本是赤裸裸的敲诈啊!”,林言看着周围聚起来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的人:他半辈子的清白这下毁于一旦了——听儿误会了怎么办哪?

林书扶着林沫正从林言身后掠过

“要么给钱,要么给人,要么我死给你看!”,小乞丐是真赖上他了

听雨也过来了——她本意是追上林书,看见林言狼狈不堪的样,“小师弟,你这是……对这小姑娘做了何事?”

卖粥那个妇人在一边,“臭男人,屁丁点大就学着玩弄女人了!”

附和声起,“就是就是!嫁谁也不能嫁这种人!”

“你这才是真的丧尽天良啊!”,林言看见听雨,又叫了一句,“不如还是我死给你看好了!”

林书脚步一顿:好像有什么……

然而,林沫却被这措不及防的一停扯动伤口,哭声又起,赵巴催促着说孩子的血已经浸透了整块衣布,再慢不得了,林书不及细想,抛下脑中的念头,急急离去

人间多是转眼——便只剩错过……和渐行渐远……

林言一脸生无可恋,小乞丐鼻涕眼泪哗哗跟不竭的泉水似的——咋都流不尽,围观看热闹的人渐渐都散了,花木瓜身为长辈,无奈地上前,用手去拉开他们,“小姑娘,我是他师伯,你先起来,这小子归我管教的,他犯了这般大错,我绝不姑息……”,他衣袖下那条红绳暴露出来

“啊!师伯啊!你是他的师伯,那就是我娃娃的师叔祖,也是我的长辈,我一肚子苦水……”,她擦干泪,突然间看见那条红绳,哭声一下子停了——可谓是收放自如,她瞅了花木瓜几眼,“你……你是花……花菜?”

一瞬间大家都默契地不说话了……

花木瓜没缓过神,直到猛然惊醒,狡辩道,“这不是我真名!”

如果你不说……我们大家伙也许以为这又是个外号而已呢……

“你到底……”,这会狼狈不堪的换成了花木瓜,他猛地站起,吼着,“你到底是谁?”

“我?”,她掀开自己那截只余一半的衣袖,腕上一条类同的红绳,嘻嘻着,“我是你小师妹呀!”

“等会!”,花木瓜冷静小许,怀疑地看着小乞丐,“你……你叫啥名?”

“我……”,小乞丐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名字着实难以启齿,掂量了一会,“锲而,‘锲而不舍’的‘锲而’……”

“喔……是吗?锲?”,来回踱步,花木瓜已然看透了对方,“我想……你该是叫……茄子吧?”

小乞丐举手投降,“好吧……你对了……”

“我能不对吗?几百年没见了还在起这种烂名祸害人!”,花木瓜气愤地一脚飞起,踢掉一块小石头,发泄完后,狠狠瞪了破风一眼:胆敢泄密者……死!

“花菜你在就好了”,小茄子收到花木瓜的眼神警告,“额……师兄,借你师侄给我一会……”,她小心翼翼靠近花木瓜耳边,“他让的……”

“哦……”,花木瓜踹了踹坐在地上的林言,“那……那谁,你跟着去吧!”

“我不要,死也不要,听儿!”,林言转过去找听雨,“听儿呢?听儿去哪了?”,他急欲起身,“哎呦”又摔倒在地——低头见自己脚上绑了根粗红绳,绳结一环扣一环复杂至极,“抢劫完了又强绑,师叔,风师兄,救命呀……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

破风为难地看向花木瓜,花木瓜对他摇摇头

“啰里吧嗦的,走了……”,小茄子把他拉起来,挥手道别,“花……师兄,很快就还你……”

“你要带我去哪?”,林言挣脱无果,“我可不要去什么深山老林里喂老虎!”

小茄子回他,“又对了……确实在山上,钓鱼呢……”

听雨在林言处耽搁了一会,扭头去寻林书,人已离去,她找着找着跑远了,握着那把好似流着血的刀,一遍又一遍地和自己说,“我是小少爷的刀,我是要做他的刀的……谁也不要和我抢,我不能优柔寡断,我不能心慈手软,我不能犹豫不决,我不能……”,她抬手抹汗——才发觉不是汗,是泪水,“我……我不能哭……”,她对自己说

白龙庙

林书坐在庙前门槛上,仔细回想:谁会对大沫下手呢?小孩子不可能招惹太多是非——是冲他来的吗?

他摸摸手里那块玉,轻轻一掰,沿着中间的缝隙一分为二,双手各执一半——这原是两块玉

为了荒玉吗?

芸香山

一个孩子从云峰里抛下长线,落入千丈下的深湖里,临崖垂钓,鱼竿一甩,收线,一尾肥嘟嘟的大鱼被提出水面,他笑道,不晓得是对谁在说话——或许是对这山光水色吧……

“瞧,这有条咬饵的小鱼儿!”

“烂茄子!烂茄子!我咒你熟透了烂在地里一百年也没人要!”,林言刚被小茄子连威胁带恐吓地把双手也给牢牢缚上,现正在她的拖拽下拐进一条长巷,尽管一个看戏的都没有,他也依然喋喋不休坚持不懈地继续他的独角戏,把小茄子烦得脑仁疼

“你看着点路不行吗?硌着我脚啦!”

“啊!那根死树枝划到我啦!”

“混蛋哪你!等回去我要让听儿给我做茄瓜煲,不连吃七天难消我心头之恨哪!”

“你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你爹娘得多没家教哇!”

“你闭嘴!”,小茄子“嘭”的一声把他往墙根下跟包袱似的一扔,撞得林言眼冒金星,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喊一句“疼”,小茄子解开手腕上的红绳,一圈又一圈,竟松成一卷足数十尺的长绳,“再吵吵我就把你先奸后杀再鞭尸,要不是师傅脑子犯糊涂非得见你,我早把你舌头割掉了!”

林言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嗯……他是为了听儿想把清白保住才受她这通不明不白的火气,哼,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

此处是一户平常人家,坐落在街道尽头,砌的是最不显眼的红砖,没上漆,安的是最不惹眼的木门,门上一排绳结,没贴门神,对联倒有,只是破破烂烂,感觉像是好几十年没有换过了,细数竟有近一半的字瞧不真切

小茄子解下的那条长绳上打着数不清的结,她一一对照摆弄着门上那些在林言看来完全乱成一团的绳结,眼神专注地盯着,双手极快地来回穿梭,林言不免对她高看几分,“你可真了不得,换了我该看得眼都花了……”

小茄子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林言有点心虚,“其实……我也眼花了……”

“师傅说我总是不好好练功记书,学了十几年却还不如师兄师姐们学个一载,拜在他门下只会给他丢脸,我……没有父母,大抵是个弃婴,被师傅捡回来的,我们师兄妹几个都是被捡回来的,我不晓得爹娘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不要我了,我记事时就在山上,如今算是我第一回下山……”

“那你这是在逞哪门子强?”,林言快言快语地插口

“你是我谁呀?要你管我!”,小茄子火气一下子蹿上来,扯住绑在门环上的红绳一拽,往林言甩去,林言赶紧往旁边滚了滚,险险避开,长绳打在他右臀边的石地上,激起的泥灰沾了衣裳一片白,林言长长呼了一口气,看向小茄子,也看向那扇门,“好险哪……诶诶,茄瓜煲,门开了!”

不想小茄子刚才那随意的一拽,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把门上的结给解开了

“这次可真幸运!”,小茄子把林言从地上拉起,“抓稳了,最好闭眼……”

“哼,还不是沾了我的气运!”,林言还在嘴硬,任小茄子拉着他进门,想着左右不过是一扇门,还能吓到他不成,于是坚决不闭眼,于是倏然眼前一黑——脚下像踩进了一个无底洞,大地整个塌陷,碎成一块一块的,他在被一点一点地吞没,尸骨无存,听儿怎样都找不到他了,林言噤声半晌,而后,“啊!妖术啊!你个妖女啊!”

“我要是妖女,一定先把你剁碎了,小火慢煨,煲狗肉汤,早晚各一碗,我……我喝得渣都不给你剩,还……还要连煲七天不可!”

“哼!连骂人都只会学我!”,林言在一片漆黑中可劲朝她扮鬼脸,接着脚下终于触到地面了——一滩软乎乎的东西——看来他的痛觉都不顶用了,“啊!我骨折了骨折了,别碰我,会错位的,接不回来我就只能做瘸子了,下半辈子你伺候我呀?”

“你怎么那么多事?这下面铺的干草要是全挖出来能给洛城来场大洪‘草’,根本没地给你去骨折,让你欺负我,报应!”,小茄子拉着绑他脚那根红绳往前拖,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领着林言一步步向前走去,不慌不忙地在四周的墙壁上摸索一通,瞬时一束月光射入——顶上一扇通往外界的天窗

“谁欺负你了?”,林言嘀咕,一边借着月光四处张望

这是一个密室——

左壁挂着约四十几幅画像,有群像也有独像,画的有男也有女,底下摆了几十盘花……有香葱、花生、辣椒,好吧,又是个菜园子!

最边上看起来最新的一幅是三个小孩,中间一个男孩较小,左边那个女的……好像就是这个茄瓜煲……

“这是我们师兄师姐还在山上时给画的,逢年过节或者闲暇时开心了都会画,不止有这些,还有很多都收起来了……”

右壁正中往内一个凹穴,穴里摆着一盘瓜果,一个案桌焚香,林言脑子忽地一震,木然地站在那里,“我……我好像见过这个……”

“你又想搞什么花样?”,小茄子可不理会他,只以为他是岔开话题想趁机溜走,蹲下去解开他脚上的绳索,直接到石门边寻了块其貌不扬的砖头按了下去,“好了,接下来你自己走吧!我不想拖你了,都到这了,谅你也跑不了,不过你这手……还是绑着的好……”

石门向上打开,密室外又进了一个密室,这个密室里满满当当立了一堆石碑,一看就知道都是亡者的碑位,阴森森地,林言有些许迟疑不敢向前,再看石碑,后面清一色的泥坟包,此外还有个停棺未入葬的就在林言旁边,他朝里一望,停放的是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林言只觉一种莫名的熟悉,探身向前想看个仔细,双手扶上棺木,手心顿时像被什么叮了一下一阵刺痛,“有……有鬼……刚才我觉得有人打我……”

“对对对,有鬼——胆小鬼!”,小茄子阴阳怪气

“哼,你说谁,你说的谁呢,你可别给我知道你在说我,胆小?我告诉你,论胆子,我说我天下第二大,没人敢称第一……”,林言自吹自擂地跟着小茄子走出密室

一座山,郁郁葱葱一座山

“你先在这等会,我师兄应该就在这附近,我记忆不好,现在都还不太熟路呢……”,小茄子就地捡起一根开叉的树枝,把林言推到一棵大树边,手上的绳系在树干上,手里的树枝绕林言画了个半圆,“我这叫……‘画地为牢’,你给我安分守己哈,不许想什么歪点子!”

小茄子开始大喊,“柚子!柚子!”

林言看她一点点走远,“柚子!你跑哪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林言的视线里,“师傅要的客人我带来了!”

声音远去已经好一会了……

“柚子?这种名字到底是哪个天才起的……”,林言独自碎碎念,“长这么大连路都记不清,笨蛋一个!茄子?脑子里全是茄瓜煲!”

“柚者,又文旦、沙田柚,果大,皮厚,外黄内白,味甜酸……”

“谁在那?”,林言抬头一看,月光从叶缝中倾泻,一点一点碎成银光亮点,一块衣布从树枝上垂下,上面那人接着道,“其木质硬,可制船,制车,制桥……”

“柚子的用处可大了去了……”,林言不知不觉间已走出小茄子设的“牢笼”,总算能一窥树上人的真颜,那人整个身子并双脚都置于一根粗树枝上,人则是靠在树干上,腰间挂了个竹筒,左手上停了一只小雀,右手拿着片叶子正在逗弄那只鸟儿,“茄子也一样,古书上它指的是荷花之茎,荷是何等高雅之物,我听师傅说,以前闻人府里有个叫做夏荷的婢女,小脸蛋长得清秀,性子也有几分烈,你知道吧?人嘛,投怀送抱的不稀罕,稀罕的那都是得不到的,那夏荷虽是女流之辈,却最能称得上‘荷’之一字,可惜……”

“闻人府?”,林言蹦哒着去够树枝,“你和闻人府有交情是不是?我是闻人府的人,你救救我吧!”

“救你?你还没赔我钱呢?”

“什么……什么钱?”,林言下意识想护住钱袋,才记起自己手被绑在身前,心里又怨起茄子来了,“大哥,求你发善心救救我吧……”

“你脚下踩的可是我从小养到大的蚁王,它死了,我这一窝的毒蚁可就散了,你说你该不该赔?”,柚子从树枝上跳下,林言抬起左脚,猫下腰想看个仔细,“错了,是右脚!”,柚子悄悄把手里的竹筒背到身后,一只个头极大的蚂蚁慢悠悠从里头晃出来,看似是慢,转眼竟晃到了林言脚边,林言又抬右脚,这回算是见到了那只“死”蚂蚁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哪里知道……这怪东西从哪跑出来的啊?”

“我不管,你得赔我!”,柚子不由分说

“好吧!你要多少?”,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林言乖乖认错

“嗯,让我算算,我这些个年喂的蜜糖那都是上好的,一罐起码要一块……金子吧……”

“一块金子!你敲诈还是勒索啊?”,林言完全是被对面这人的狮子大开口吓住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哼,你一条烂命能值几个钱?扔街上都没人要……”

“那也比你的臭蚂蚁值钱!”,林言在口舌上可是从不认输的

“你!”,柚子第一回遇上了个这么难啃的骨头

“柚子!你怎么在这?刚好……”,小茄子忽然从草丛中钻出,头发上沾了几片树叶,乱糟糟的,她指向林言,“他就是师傅要我带来的客人……”

“五月十六,洛城老欧卖小泥像的摊位边,来买泥人的第一位客人……”,柚子两指抓起地上的大蚂蚁,蚂蚁伸伸懒腰顺着他的手臂和腰身自己爬回了竹筒,看得林言目瞪口呆,半天才回神,“你……你骗我!”

“你们……你们怎么都不是好东西哪!”

“柚子,你牵着他走前面带路,我在后头,我俩前后夹攻,让他……”,小茄子看柚子已经解开树上的绳索拿在手中,就直直盯着林言,把他盯到心里发毛,“让你……防不胜防!”

林言被这两个蔬果一前一后地看守,从山脚沿着蜿蜒小道,沿着林间狭路,沿着绿草如茵,黑夜渐渐远离,人间由日月赋予光明,日月不灭,光明永存,踏着逐步清晰的月光,三人很快来到山顶

林言抬头一看,借着月光映射,朦胧残照之所,不远处的悬崖边上,坐着一个人

只见他慢慢转过身来,已然花白的头发,长长铺地,卷着泥巴硬生生把银丝重返青春,一张脸却似个娃娃水嫩嫩的,再看身子,也像个几岁的幼童,如果忽略他手里那两根竹签和签上串着的两条巴掌大的小鱼——那两条小鱼在浓烈的大火摧残下都快化作一团黑炭了,倒真能说是一位鹤发童颜的仙人,林言心里疑惑时,小茄子和柚子已从他身后上前,齐齐拜礼,“师傅,人带到了……”

林言觉得自己被耍了,眼前这孩子满打满算也就五岁出头,而那个茄瓜煲分明与自己差不了几岁,这小屁孩怎么收养她还把她带大的?

“小屁孩”转了转手中的竹签,林言仿佛听见那两条鱼连同火下劈得乱七八糟的木柴一道发出哀嚎,共同感慨自己悲惨的命运——竟然落到这小家伙手里,滚滚浓烟平地升起,林言被呛得直往后退,对面那人却淡定地擦擦嘴,“诶,没想到你却是小菜头的师侄,他当年去帮我干活,下山第一日和别人看对了眼,义无反顾就投拜他门走了,看来得想个法子,要不跟阵宗一样,定个门规不许转拜他人得了,我这么多徒弟里……就他最随我的性子了……”

林言盯着他嘴角还没抹净就又淌下的口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你俩是一路货色……

“话不多说……”,“小屁孩”右手把烤鱼高高举起,左手一挥,起风掀起黑泥盖住火焰,刚还嚣张地冒烟的大火熄得一点火星都没,地上铺出一片平地,他把两串烤鱼往前一抛,小茄子和柚子伸手接住,“一人一串,师傅可从来不偏心的哈……”,随即看向林言,还沾着鱼油的双手顺起一地的白发就此打了一个花结,使那“三千丈”的长发绕上几圈缚好,乍一看像是数条小尾巴拥在一处,只垂下到脖子根,“名号粗鄙不堪,却也得委屈阁下一观……”,此时他右手已经空出,食指中指相并做笔,其余三指屈起,平地为纸,就于空中比划一番,以气化形,林言看得两点一撇一捺起头,地上相应泥土溅射,震惊地瞧着,几瞬之间做了个……什么鬼画符?

“噢,弄错了……”,“小屁孩”隔空划泥成字小露身手后,才想起林言与自己是面对着面的,他按自己这面写的字,到了林言那……就是倒过来了,“你……过来我这边看好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每回林言都是刚想着夸他们一两句,下一刻就掉链子,他围着熄火的木堆转了一圈,看向那字,“烟?”,后面一定少了个“草”字……

“按你们是这么念没错……”,烟颇为自豪,林言觉得这一定是因他的名字是这山上唯一能算得上名字的名字,“那礼尚往来,还不知小兄弟大名?”

“我……”,林言彼时忘尽前尘,一时半会也没法现起,何况刚见了茄子,又来个柚子,面前还有棵烟草,脑子里都是禾谷菜蔬,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哇!你没名字啊?”,烟兴奋得拍手叫好,柚子在一边掩住脸,心里直叫不妙,烟端详林言,“我给你起一个吧?”

林言正要婉拒,烟却已绕着他转起圈儿来,抬起他的右手看看,“食指内侧第一指节,中指靠拇指侧第一指节有茧,小弟是练的暗器,不过数月,时日却是短了些……短了些,观其形,是为……飞刀,对不对?”,没等林言回答,他又自顾自翻开林言的衣带,把林言吓得往后一蹦,以为他要让那个茄瓜煲把之前的“先奸后杀再焚尸”彻底施用,烟迷惑地看着全身写着“瓜果勿近”的林言,“适才在小弟衣带遮蔽下寻到所配飞刀,匆匆一瞥,只三十六把,想想江湖之大,有名有姓的,当是三十六昔水刀,‘叶’为主刀在众刀之前,那不妨……”,烟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好似林言不认他这个名就找不到更好的名了,“就叫……椰子,好吧?”

小茄子和柚子趁烟还在那洋洋得意时把烤鱼背到身后,悄悄往草丛里一扔——即使再怎么嫌弃也不能在明面上拂师傅的好意,细数烟收下的一众弟子,唯有花木瓜能淡定且不怕死地一口咬开那硬邦邦的鱼皮,面不改色地看着它露出黑糊糊的鱼肉,柚子想到这,忍住要吐的冲动,小茄子则是见师傅的场面缺个应和的人,鼓掌,“起得……”,好……

“好个屁!”,林言先摸摸自己的钱袋——幸亏还在,接着摸到那一包听儿帮他收拾得齐齐整整的飞刀,“叶”字刀在手,“你们绑我来所为何事?痛痛快快说了然后送我下山,不然老子杀也杀出一条血路,让听儿给我来一煲蔬果杂汤!”

“小兄弟脾性急躁,却是为人处事之大忌……”,烟回身,手在背后一挥,袖子里掉出一张小竹簟,铺开,席地而坐,“说白了,我想收你为徒!”

“你们……给我说!”,林言退了又退,“柳侍然该不会是叫柿子吧?”

柚子眼珠子向上,耐心思量,而后转头问小茄子,“有这号人吗?”

“你等会,让我想想……”,小茄子脑中搜罗一遍密室里的牌位——她们门中子弟无论离开几载,去向何方,最终都是得葬回这芸香山来的,最底下那排从左往右,“芝麻、蘑菇、红薯、青椒、板栗、甜橙、菠萝、蜜枣、柑橘、香瓜、松果……”

“好了好了够了!”,林言此刻再不愿听一句废话,“我管你们茄子柚子李子还是猴子,老子一句话撂这,不拜!”,说完就拎着刀欲往来时的那条小山道走去

小茄子往右走了几步,径直站在山道前,手指捻起几个或红红火火或绿意盎然的绳结,生生把林言拦下,柚子朝后跃上一根细细柔柔的树枝,上下晃动几回看得林言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忧愁树枝弯断他会摔得个粉身碎骨,当事人却面无惧色,摇动几下,终归平静,柚子随手摘了一片叶子,而小茄子状似无意把绳结往地下一甩,竟接连甩出一串叶叶交通的百花结来,一直垂到地表,定睛一看,这“群花”的根还系在她手上,“你想走,得先过我们师兄妹这关才行哦……小椰子……”

“去你老娘的椰子!”,林言不甘示人以弱,暗地却是在着急地回忆听儿教他的那些招式

第二式,“风吹雨打”,应的是“风”字,次为“雨”字

“风”字当头,“风”字是风师兄的主刀,刀细而薄,少阻塞,有“一刀定风”的名号,以快为先,冬风素性刚烈,故两指须相并紧夹,制其狂妄,降其不羁,由左颊起刀,挥右半息,渡五寸即发,“风吹”——“吹”仅是“虚妄”,天下习武之人大不会将气力花太多在一道掩人耳目的虚招上,《昔水》却是例外,它编注中并不明说此起手式为虚,而是说:世人皆以虚为无、为卑、为下品,然先贤有“器不空失其才,室不空无大用”,“空”岂非“虚”哉?风见弱为实,可摧花叶折木枝,见强为虚,可扰人心乱人志,辅下招,况又有“桶之量取其短”,“鼠粪一粒能毁满盘汤”,故虚实兼顾,方能成其大,风足大,对手纵能挡下,也要落他个措不及防,是为雨蓄势

“雨打”为实,“雨”是听儿的主刀,刀刃略有弯曲,出刀后回旋成圈,不按常理,不行直路,能出其不意,克敌致胜,夙雨凄凄,所求无非一个纠缠,他拿听儿这把“雨”字刀求齐岸这个“算命先生”掐指测一测听儿的命途时,齐岸当时也不知刀是听雨的,为膈应林言,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摸着刀柄上一个“雨”字,道,“此人似雨,丝丝缠绵入骨,一生凄苦,为情所困,难有善终……”,这话自然招来了林言一顿吵闹,先骂了“牛鼻子老道”,而后想到这位师兄实际并不是一个道士,又叫“假牛鼻子老道!”,“净会胡说八道!”,最后照旧是“我懒得和你闲扯,老子走了!”

不行不行……林言把杂念尽数抛开,一式“积云蔽日”,二式“风吹雨打”,三式“雨稀花叹”,四式“云开雾散”,五式“月朗风清”……三十四式“川恒时易”……

听雨拣出“川”字刀,告诉他,“刀身平直,一往无前,不堪回头,亘古不变,是为‘川’,是为‘川’之‘恒’常……”

然后是“时”字,“此刀有双刃,两面为刃,无刀背,变幻莫测,神鬼难料,是为‘时’,是为‘时’之‘易’迁……”

接下来是听儿不懂的那两式,三十五式“青山落雪”,三十六式“浪绝酒孤”,听儿让风师兄教他,风师兄却说,“他还太小,不急于一时……”,哼,也不看看自己才几岁,林言不满:一个两个都把他当孩子看不成,他怎么说也是天下第二!

林言想过了一遍《昔水》,一字不差,私下夸了自己“过目不忘”,正是自鸣得意间,“你先前是趁我不备偷袭,现在可大不相同了……”

“是吗?”,小茄子不以为然,右手抓着那串结往上一丢,原本连在一处的长绳竟忽地松成一个个独立的花结,柚子含着叶子悠悠吹起乐声,林间一群小雀跃动,自四面八方而来,聚集,衔住那将落的花结,一只鸟配一个花结,一只鸟儿不留,一个花结不剩,然后便均似飞箭一般朝林言而来,林言立刻把刚才的气定神闲扔到了脑后,着急地遮住脸,“不带这样的,一对二,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嘛!”,乐声仍是依旧,不因林言一番喊饶有半点停滞,鸟儿只认柚子的乐声,便也似乐声一般勇往直前,绝不停歇,一股脑地直直冲到林言跟前,鸟喙与林言相差只在丝毫,乐声也轻柔和缓,然后……突然间一声长鸣——鸟儿尽皆转了弯,向着四周的树木枝干,停落,林言却以为那拉得长长的调子是“使劲啄人”的暗语,手中飞刀计好方位,“咻!咻!”两声过,捂着脸自己就往后一摔,小茄子侧身擦着衣摆堪堪避开那把“风”字刀,回拉,林言只觉有个东西托住自己往上提,睁眼一看,“这是……”

以树为支,以林言所站之处为心,那些绳结四处交缠,成千千念,万万丝,一步一棵草芯结,三步一朵香花结,对面两人竟是用这随处可见的彩绳,在这山风劲吹,雨露轻点中,编了一度春秋!

“你若想以飞刀断我二人的绳结,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与你听:别费那劲了!”,小茄子对自己的绳结可谓是一百个放心,林言不信邪地拿起“叶”字刀靠在面前一根绳索上磨了磨,小茄子想他也不是那种轻易服输的人,且让他试试才能换他个心服口服,何况她也不想真的动手,伤了谁都不好,“你若向左,我牵右,尾指,解你右方那个如意结,串起你左手边那八个相连的霜露结,你就会被绊一个跟头,你若向右,我仍牵右,拇指,改你右前那个无双结为独行结,与后面五个平庆结相辅,我再一收,便可缚住你的腰身……”

“茄子柚子,回来!”,烟叫停三人,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三根竹签,“烟从来不会强人所难,何事都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只是我这恰好还有几尾小鱼,若能蒙小兄弟不弃,也坐下来试试我的手艺吧!”

小茄子不服气,按律陆陆续续拉绳,罩着林言那片天罗地网霎时收了个无影无踪,缩成原来那几个小结,把它们放入怀中,“师傅,明明是我们占了上风,为何你要……”

柚子从树上跳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莫要冲动,烟把竹签再转了几下,“茄子,以后记得把你的红绳收得稳妥点……”

说到红绳,自然是指他们师兄妹几个每人一条的锁命绳,小茄子闻言,左手一把抓住空空的右手腕,回头一瞧,她的锁命绳就被钉在她背后一棵树上,绳虽未断,刀已豁开树皮一个一寸大口子,那把明晃晃的飞刀便是林言的“雨”字刀

“昔水二式,风吹雨打,既然有了风,怎么会少了雨呢?”,林言现在的模样落在小茄子眼里就是:欠收拾!她一点也不愿承认落败,那样不就是给自己练功偷懒立了个实打实的证据吗?于是她转而问及其他,“椰子,你老挂在嘴边那个听儿——谁呀?”

“听儿……不就是听儿嘛,还能是谁……”,林言眼神飘忽,接过烟的烤鱼,在烟兴致勃勃的目光下咬下第一口,结果——完全在小茄子意料之中——牙齿被那好似石头雕成的鱼硌得险些碎成粉末,“这是什么做的呀?”

“哦哦……我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和她说呢?”,小茄子一边偷笑,一边顺手把自己那串烤鱼“嗖”扔进草丛

烟在一边催促林言,“怎么不吃了?我的鱼鲜香可口,还脆生生地热乎着呢!”

“热乎热乎……确实热乎……”,林言把黑炭鱼放到嘴边舔了几下,一口全是焦味,这才顾得上去答小茄子,“和她说什么?”

“你……”,小茄子指指林言,笑得活像个老鸨子,“你……想娶她呀?”,她给人做红娘的劲一上来,谁都拉不住

“就……就直接说不就好了……”,林言可没想过这其中会有什么曲折

“万一她不想呢?”,披了一层紫衣瓜皮的“红娘”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凭什么不愿意啊?”,他的听儿理所当然就是他的,“我可是天下第二!”

“理由多了去了……”

林言耳尖,“你在嘀咕什么?”

“没,没啥……”,小茄子暗自腹诽了一会,又问,“那……如果你的听儿要嫁给别人,你怎么办?”

“哼!真是如此,我就提溜着这刀去抢婚!听儿一定得是我的!”

“尝尝嘛!”,烟顶着张稚儿的脸庞,对着林言倚幼卖幼,“人家花了好多日子琢磨才烤好的说!”

柚子抢过林言的烤鱼当着烟的面扔进那已经接纳了四串垃圾的树丛,“师傅,你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孩子吗?”

“啊!”,烟捂着自己的左胸心痛欲绝,撒泼打滚,大喊大叫,“民以食为天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你知道之前南方洪涝有多少灾民吗?你知道你这一扔害了多少人命费了多少银钱吗?我门下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啊!”

林言站起身来,对眼前一幕一点也不意外,“你们还真是……一脉相承,生生不息啊!”

“你不是要下山找你家听儿吗?”,柚子不理会烟,望向林言,“走吧!我领你下山!”

“我也去!”,难得再让她下山玩的机会,小茄子可不愿放过

“不行,你得留下!”,烟马上又换了张一本正经的脸,“我这还有件顶要紧的差事非你不可!”

小茄子叫苦不迭,却还得乖乖听命,“帮你看火吗?师傅,你的鱼又糊了……”

林言看小茄子吃瘪,心下自是欢喜,朝她做了个鬼脸,循着山路大摇大摆跟着柚子而去,小茄子无可奈何地候在原地听烟吩咐

“不……不是火……”,烟整个身子钻进草丛里,一会竟抱出个小婴儿来——看来他是把那堆花草当成摇篮了,“我的火我自有分寸,可山上就你一个女的,带孩子这事,当然归你了……”

“师傅你又从哪捡来的?”,小茄子心虚地从襁褓里掏出一条不明物什重新扔回树丛

“你甭管,我想好了,就叫……”,烟自信满满,“糯米,如何?”

“不如何……”

洛城,闻人府

它是渺小得三百年华间仍旧独门独户,单传一脉,好像每代家主从不考虑开枝散叶,生够一个子嗣绵延后代,能使那把剑有个后来的主人就清心寡欲纷纷遁入空门了一般,怪的是,它也宏大得让当今帝王,历经几代惴惴不安,各出奇招打压了几百年,唯恐它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对于接掌九幽,闻人息显然稚嫩得不是一星半点

家主……或许更应叫,老家主,走得措不及防,走得着实急了点,说句不中听的:赶着去投胎似的

“小少爷,小少爷,醒醒吧!”,夏竹刚回府不久,就撞上闻人息歪着身子睡倒树旁,这棵树种在婢女住的四季居边,是四季常青的柏树,高高的,直挺挺的,死人一样,又郁郁的,绿油油的,死人……又活过来了一样

夏竹轻声细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哄着孩儿入睡,而不是想把人叫醒,她拍拍闻人息的小脸蛋,“醒醒罢,这样睡着该着凉了……”

闻人息照旧酣睡着……

“破风来了!”,夏竹出绝招

“啊!破风别打我!”,这招可谓是百试百灵,闻人息一下蹦起,跳得老远,看清了眼前是夏竹,“夏竹姨,原来是你,可吓坏我了,我方才做噩梦,梦到破风拿‘昔水’把我捅成了马蜂窝,呼,亏得是梦……”

柏树上定了几只黄鹂,夏竹刚才那一折腾,再静的鸟儿也耐不住就扑腾着飞远了,离柏树远远的,分离两地

闻人息坐回树下,把脸埋进去,乖巧得像只小猫咪,“竹姨,现下……是几月了?”

“五月中旬,家主仙逝还未满一载……”,夏竹的语气伤感,“小少爷,小电……死了……许是念着老爷,所以……”

“小电!”,闻人息听到这哀讯,整个身子忽地起来,半晌又坐回去,趴在地上,不甘心地重问了一遍,“死了?”

夏竹点点头,“确实死了,看马厩的老季说,就在老家主升天那日,一声长嘶,一歪脖子也走了,同样的突然,本来嘱咐府上不同你说,是想你从前没一天不去找它的,你自己发觉了也好,能拖一会,不想你这几月都没去看它,我怕再不说你就忘了,所以现在说与你听……”

“小少爷总是迷迷糊糊的,小电平日依着你,是因它只你一个主人,一生唯赖你而活,可我的小少爷不只有着一个小电,你还有……”

“我还有破风,还有听雨,荆妈妈,兰姨,秋菊……还有……”,闻人息抓住夏竹的胳膊蹭了又蹭,“我还有竹姨……”

“你呀!”,夏竹刮刮他的小鼻子,一双眼里全是溺爱,“还是长不大……”

“我长大了……”,闻人息喃喃

“曲水谷的路走得你竹姨都累了,你在等秋菊吧?”,夏竹知道秋菊和这个小少爷一样,就是个人小鬼大的孩子,尽管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她给你捎了好吃的对吧?可老家主丧期,不能食荤腥……”

“我咬着烙饼,破风他们就好似还在这,若是烙饼都没了,我也……”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夏竹板起脸训他,语气却是柔和的,“我……偶然瞧见听雨他们在城门那,东门,你去吗?”

“真的?”,闻人息什么都顾不上了,急急忙忙站起,还差点摔了个大跟头,夏竹扶住他,“慢点……”

秋菊从四季居里出来,只看到小少爷一个背影,夏竹站在树下看着他远去,回头看见秋菊,沉声道,“把手拿出来……”

慢慢腾腾地把手从背后伸出,纸包里露出三个鸭蛋烙饼,秋菊似有遗憾,“茶街那……出了命案,卖饼子的老板去了,这是我央常婶替我做的,没有鸡蛋了,常婶自己到棚里摸了五个鸭蛋给我……”

她本都想好了要受罚,却不想夏竹一直沉默,她低着头也不敢去看,也不敢开口,风簌簌吹动她那幼稚的长辫,吹得发梢都乱糟糟了,才总算得到一句,“诶,下不为例……”

秋菊一个劲地点头,信誓旦旦保证,“下次绝不重犯!”

夏竹把她梳在后面的辫子顺到前面,“你也长不大……”

洛城,东门

一辆破旧马车空立在孤独的城门边,朱红色的大门足有几丈高,几个木栅移在道路两旁,花木瓜抓着一只鸡腿,一口一口像咬着仇人的肉一样,啮合,撕扯,猛嚼,吞咽,然后……心满意足

明知道那只是个路边摊不干不净的小鸡腿,破风被他那一顿砸吧砸吧也勾得肚子都唱起了空城计,“师伯,我们在这等真的可以等到那小子吗?”,回头看听雨正靠在马车的木格子窗前发呆,有些担心,听儿疯了似的在城里四处跑了一天,累得不行,他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有难处不会和人说,自己藏着,藏得谁都看不出来……

师伯则是去翻了一回闻人府的墙,被春兰赶了出来,破风知晓,兰姨赶的不只是师伯,也是他和听儿,他们……还是早早离开的好,此处不留人,何须再徘徊……

“哼,我从不懂事开始,被他养到十七,还不知道他什么德行!”,花木瓜坐上马车前端的木板,木板吱嘎响了一下,抗议一天到晚嘴没停过的花木瓜重量超乎常人,花木瓜却不作回应——他的毕生追求就是——把自己停嘴那刻活成自己入土那时,“他一定让那个茄子或者别的‘吃食’送那小子来城门这,说不准……还带了几块黑炭!”

破风没做回应,抬起头,看城墙高筑,他在这座城里活了多少年啊,今日是第一回这样仔仔细细地打量它,沙尘烟灰从墙上洒落,像极了初冬的雪,此时该有一株三角梅,又或腊梅……多好……

他摆摆头甩开那些荒谬的念想,往大开的城门中再看了这城池……一眼,这一看,远处一个人影朝这奔来,这人甚是憨傻,每走几步都会出意外,或是踩到瓜皮差点摔跟头,或是撞到人,或是突然站定了四处看看——又忘了路——往前直走的光明大道都会犯迷糊!谁能想到他是要接天下第一剑的最后传人,谁能想到他在短短三年竟学完了六年的课业,弯月刀最后还夸他是个奇才,这人他熟悉极了,熟悉到远远看一眼,就绝不会认错,破风唤听雨,“听儿,是那个臭小子!快出来!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他来了!”

听雨却情绪低落,依旧安靠在车内,腰间一排飞刀,最上面一把——刀柄刻着“雨”,刀尖淌的血已经凝结成暗红的斑点,“大哥,我……近来没心思玩笑,他在悟剑,荆妈妈明令不许我们打扰,怎么会……”

“破风!听儿!”

听雨一顿,接着欣喜地想掀开车帘,见那心心念念的人一眼,然而还没等手碰到那靛青色花帘,一下子又停住了,笑意停留才刹那,渐渐淡去,“我……不去了……”

“破风破风!”,闻人息把这两字翻来覆去地乱叫着跑过城门,跑到马车前

破风坐在车前没好气道,“你是乌鸦叫丧吗?”

“没有,你们怎么来了,也不和我说……”,闻人息揪着衣角支吾一阵,就手脚并用想爬上车板,“我……我好想你们……”

“小少爷!你当心点!”,夏竹跟过来,在一边扶住他,言语间都是担忧

破风伸手把闻人息拉上来,闻人息又不安分地爬到拉车的马背上,“不会再摔的不会再摔的,这匹马长得可真像小电呀,还一样地乖,破风,听儿呢?”

“她……”,破风掀开帘子探头进去,“听儿,快出来,他喊你了呢!”

“我……还是麻烦大哥和他说……”,听雨一直慢慢地,摸着那把带血的飞刀,一字一句轻声道,“听雨偶感风寒,不能受冻,所以失礼了……”

破风合上车帘,面向闻人息,“听儿不想见你!你又哪惹到我妹妹了?”

“我哪有……”,闻人息委屈巴巴地从马上爬回车架前,“我们都半年没见了,我……我的书信都是荆妈妈盯着我写的,不可能有不得体的话……”,他对着破风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而后手触到帘尾,突地——掀开车帘,车里听雨吓得一下把手里的刀藏到身后,“听儿!”,闻人息笑嘻嘻地,“好久不见!”

“嗯……”,听雨不知所措,支支吾吾,“确实好久……好久了……”

“你们为什么不回闻人府找我,息儿……自认为不讨人厌的……”,闻人息把车帘用布带束好,“你们不要骗我,娘亲说过要看我长大娶妻,却自己先走了,爹爹说要教我习剑,他也走了,林语说等我弱冠做成九幽剑主就愿意嫁我了,她还是走了……”,他说得很快,破风听不大清楚,闻人息眼中若隐若现似有泪花,“你们不要走好不好?”

“可是我们现在要去……你乖一点好吧?我们回来时……”,破风说到这,眼朝夏竹看去

夏竹会意,“我和荆姐请示,你们回来时就到府上住几天好了……”

“果然破风是待我最最好的……”,闻人息撒娇,“破风,你说……人是不是该顺心而为?”

“自然……”

“嗯,我懂了……”,闻人息下车预备回城

恰恰柚子和林言正走出城门

林言在一旁撺掇柚子,“柚子兄,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个名字,或者……换个师傅?”

“名是父母起的,怎能随意更换?”

闻人息见到林言,林言亦见到了闻人息

“刚好!”,破风从车身后探出头来,“臭小子,他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和听儿的小师弟!”

上天赶了巧,他们以为的第一回相遇之所,却真就是第一回相遇之所

“我是闻人息……”

“我……忘了名字,但是一定比你的好!”

慈慕三九年五月十六夜

闻人息把一幅幅画得并不是那么好的画挂成整齐的一排,抬眼便能瞧见的所在,他自言自语——就如同之前那三年一样

“林语,我说了练好剑就娶你,我不想食言的,破风和娘都说人要守信,话本上说情之所至,一往而生,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如果你的阴魂能回来,我就娶你做鬼新娘……”

“无形先祖定下家规,六月初六择剑,息儿算了又算,不知多少遍了,绝对没错,还有三年,我就可以来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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