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沉默,秋风微凉。
林瑾玉几人回京就直奔锦衣侯府,因着在路上得了消息,沈琰突然就病了,想是棘手,御医忙活了几日,总算稳定了病情。
看见床榻上瘦削憔悴的沈琰,沈灵烟忍不住喉头一热,往日威风凛凛锦衣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如今也不过是床榻上孱弱的老者,纵是再想起沈琰往昔如何冷漠,沈灵烟也恨不起来了,不过是一可怜的老人而已。
睁眼望见静立的沈灵烟,沈琰的眼里立时亮了,随即又叫愧疚取代,只哑着嗓子道:“烟儿,你无事了?无事就好,回来就好……”
沈灵烟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父亲,您的身子向来硬朗,怎的……”
沈琰轻轻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烟儿,我无事,只是愧对了你……”自然指的是许氏的突然离世,此刻的沈琰,悔恨与愧疚都是真切的,也源于此,别庄和家庙的沈桃灼与平姨娘,甚至林家的沈灵筠,他也不曾照拂一二。
提及此,沈灵烟心有愧疚,一时无话,只因这本是在青山寺时他们就制定的计划,让许氏假死脱身,那个下毒的婢女正好被利用了而已。可沈灵烟的沉默,叫沈琰愈发愧疚,他想,但凡他再上点心,许氏也不至于……想着眸光黯淡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父亲,无须自责,这是娘的命,也或许是解脱。”沈灵烟想不出更好的措辞,只是想尽量委婉,好叫沈琰不必如此莫须有的自责,“人命天定,怨不得谁,也不必怨谁,父亲无需自责,娘……也是不忍心的。”
沈琰沉默了,静静地看着沈灵烟,曾几何时还痴傻的沈灵烟,怎么转眼之间就如此睿智了?到底还是自己的疏忽,也许,她痴傻之时,也是什么都明白的。
“哇哇哇……”
响亮的哭声不断,林瑾玉抱着林夏欢入屋,对沈琰唤了声“岳父”,就将林夏欢递给沈灵烟,“欢儿饿了,你喂她吧,我与岳父说说话。”因着想让沈灵烟与沈琰好生交谈,林瑾玉避开了,顺道了解了沈琰病倒的缘由。
沈灵烟点头,看了眼沈琰,抱着林夏欢往外去了。
沈琰的目光追随着沈灵烟的声音,直至隔间没了婴孩的啼哭声,沈琰才回过神来,愣愣地问了句,“这是烟儿孩子?”
“是我和烟儿的孩子。”林瑾玉轻皱了眉头,却有几分欢喜在眉间。
“烟儿毒解了,还生了个孩子?”
林瑾玉点头,又道:“边解毒边生孩子。孩子名林夏欢,烟儿说了,希望欢儿一世欢喜。”
“欢喜好啊。”沈琰面上含笑,可更多的是怅然,忽然伸手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林瑾玉忙上前搭手,还体贴地为其垫了软枕,日里他就是这么照料沈灵烟的。待坐好,沈琰试探般道:“能否让烟儿在府里住几日?”
“这是自然,只要烟儿同意。”
沈琰犯难了,叹气道:“烟儿想是不愿意……”
林瑾玉一顿,望向沈琰的目光有些许恍惚,眼前是沈琰,不是隆宠正盛的锦衣侯,是犯了错竭力想弥补,渴求原谅的父亲。林瑾玉放软了语气,似是保证道:“烟儿会住下的,左右回将军府也无事。”
沈琰目露欢喜道:“东院每日都有人打扫,你们随时可住,只是……”
林瑾玉心知沈琰的欲言又止,斟酌了片刻道:“岳父放心,烟儿如今不是孩子了,为母则强,该拿该放的,她都明白。”
沈琰叹气,再不说话。
匍一喂完奶,沈灵烟就唤了暗一道:“暗一,去告诉严嬷嬷几人,让她们往锦衣侯府来,我会在此住一段时日。”暗一领命而去。
“我能进来吗?”
正戳着林夏欢面颊且走神的沈灵烟抬头,就见一眉目温婉的年轻女子立在门外,挽的是妇人髻,沈灵烟立时便明了,眼前之人就是新任的锦衣侯夫人了,当即点头,“灵烟见过夫人。”
侯夫人似是松了一口气,缓步入屋坐于一旁,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气氛僵住了。
沈灵烟微微一笑,老实好啊,才不至于家宅不宁,当先问道:“我父亲为何突然就病了?往日我瞧他身子也是不差的。”
侯夫人面露担忧之色,斟酌了一番道:“侯爷此番发病是因着昔年战场上积留的病发作了,且自打……许夫人去后,侯爷忧思过重,郁结于心,这才……不过眼下你回来了,侯爷心绪散了,想是不日就能大好。”
沈灵烟暗叹一声,心里又多了几分愧疚。不过无法,若是许氏困锦衣侯府,最后也只能郁郁而终。与其愧疚,不如想法子弥补。想着,沈灵烟抬眼看向侯夫人,不想侯夫人也正打量着沈灵烟,四目相对间,侯夫人温婉一笑,沈灵烟亦是一笑。
“你为何嫁给我父亲?”
侯夫人温婉的面上现了羞赧之色,本是难以启齿,却见沈灵烟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便轻咬了下唇道:“我心慕侯爷已久……”忽而抬头,忙解释道:“但我不曾有过旁的心思,直至此番……”
沈灵烟静看了侯夫人半晌,直看得侯夫人俏脸通红才笑道:“既然你心悦于我父,你如今又是他的妻,便好生照顾他吧。”低头看了眼睡着了的林夏欢,状似无意道:“只要你好生待他……若是不然,我能叫你成了侯夫人,也能叫你从哪来回哪去。”
闻言,侯夫人面色一变,羞赧之意顷刻间当然无存,她紧攥了手帕,半晌认真道:“您放心,我待侯爷乃是真心,旁的别无所求。”不知不觉,她称沈灵烟为您,不知是怕,还是敬。
沈灵烟展颜一笑,温柔无害,轻声道:“莫怕,只是我父亲位高权重,觊觎他的人不知凡几,我只愿有人真心待他,不至晚年孤寂。”
侯夫人轻轻颔首,心里想的却是往日关于沈灵烟的传言,她看不透眼前姑娘,明明自己还要大过两岁,可在她面前,自己半分气势也无,即便自己还是她名义上的嫡母……不过,这些都不打紧,只要沈灵烟无意为难自己就够了。
“烟儿,烟儿,你在哪?”
听得中气十足且熟悉的声音,沈灵烟发自内心一笑,明媚动人,转头对侯夫人道:“是宣平候世子妃来了。你平日抱盛哥儿吧?烦你帮我照看会欢儿。”言罢将林夏欢交与侯夫人,起身循声而去。
俞惜燕风风火火而来,一见沈灵烟就扑上来熊抱,直叫沈灵烟喘不过气来,嘴里还不饶人地囔囔着,“你个死丫头,坏心眼的丫头,怎的这么久都没传消息来?真是,要不是满京城都知道你回来了,我能知道?”她本要前往去寻沈灵烟,奈何婚期在即,加之又不知沈灵烟在何处,只能在京城枯等。
沈灵烟一愣,她明明叫林瑾玉传信的……她忽然想起林瑾玉那句,“俞家小姐怕是念你念的紧”,如今看来哪里是念得紧,分明是恨不得给她安上个紧箍咒,念它个天昏地暗才罢休。沈灵烟无奈一笑,只得认下,“是我的不是,如今回来了,认打认罚。”
俞惜燕哼哼两声道:“我哪敢打罚你?你家那祖宗不得拿我开刀?哎,小家伙呢?快抱来我瞧瞧,像不像我?不像就叫她回炉重造!”
二人身后的侯夫人一笑,她可算明白为何沈灵烟叫她暂且抱着林夏欢了,这会闻言,忙抱着林夏欢上前,轻声道:“欢姐儿正睡着呢。”
俞惜燕抬眼看向侯夫人,随即点头道:“长得真好,不折腾最好。来,我抱抱,欢儿是吧?醒醒,我是你干娘,快喊一声叫我高兴高兴!”忽而又郁闷了起来,“今日来得太急了,红包没带,暂且欠着!”
沈灵烟无奈一笑,看着俞惜燕虽然生疏却是抱得稳当,暗想俞惜燕莫不是也在家抱枕头练习了?转头见侯夫人抿唇而笑,没有半分曲意逢迎,心下多了几分喜欢,忍不住戏谑道:“夫人,父亲子嗣不多,您……”
侯夫人的俏脸腾地红了,讷讷地望着沈灵烟含笑的脸,忽然转身落荒而逃,只道是:“时候不早了,该去吩咐厨房准备晚膳了。”沈灵烟与俞惜燕四目相对,随即畅快地笑出声来,俞惜燕道:“不错,是个本分的,你父亲也算积福了。”
“如此,我与娘也无甚可愧疚的了。”
俞惜燕沉默了一瞬,认真道:“什么愧疚不愧疚的,世间皆有因果,他往日种下的因,得了今日的果,都是应得的,怪不得旁人。而且我看你父亲,晚年也是个有福的。”
“因果……那你可知你我是什么因果?”
“谁知道呢,来便来了,活在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