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是在犯旧伤,背上那一道也确实是全身最重的伤痕,但是因为对这种疼痛已经有些麻木了,加上见到他想不了别的,并没在意,他这样一提才注意到,但是他的掌心温热,透过衣服传递进去,就让她感觉特别舒服。“你呢?”她微微和他分开一点,手指滑向他胸口伤痕的位置,其实她知道,他身上的病不止这个,他年轻时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还有小量服毒的习惯,后来又常年征战,这些在晚年都会报复回来,何况这些年哪一天他过得不艰难?
他只是微微摇头,再次在烛光里仔仔细细打量她的眉眼,似乎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她有些承受不住他这个样子,就问:“如果是梦里面,你见到我的样子,应该一直是年轻的吧?”
“不,就是这个样子。”他还是目不转睛。
她无奈了,只能说:“我累了,这两天一直在赶路。”
“我去准备热水。”他终于松手了。
她简单洗了脸,那边金羽洗脚水已经备好了,放在床边,转身对她说:“过来。”说着就把自己的袖子挽了起来。
“别,别这样。”饶是这么大岁数,他这样她还是发窘。
“怎样?”他已经按着她坐在了床上,自己则艰难地蹲下,“我好像从没为你做过这件事。”
“其实,不用的。”她这样说着,鞋袜已经都被他脱掉了,脚触到了略烫的水。
他老迈的手皮肤粗糙,指节的动作都不灵活了,这样一双手握着她同样老迈的脚,她自然是没缠过足,一双天足如今已经是皮肤松弛,筋骨一根根都看得见,两个这样老的人做这么肉麻的事情,他做得自然,她则实在有些难为情,只是想着他要怎样就顺着他,既然年轻时没有做过,就全当是补上了。
“灵月,你腿上是不是也有旧伤?”他忽然问这个。
她不想承认,最后还是闷闷“嗯”了一声。
“你啊!”他低低叹气。不用再往下说了,两个人心里全都明白,她是有很多让人担心心疼的地方,她的性格太硬太孤勇,事到临头先把自己忘了,可是他爱的不正是这样的她吗?这天下,有谁敢在最后还威胁皇上的?也就只有她了!
他已经拿过布巾来细细擦拭她的脚,她这才想起为自己辩解:“其实,这些年生活很规律,伤真的已经好很多了……”但是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没有说服力。
“好了,不是累了吗?快躺下睡吧。”他把水倒了,又把蜡烛熄灭,可是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并不是想躺上床一起睡。
白灵月眼睁睁看着他坐在了床边的椅子里面,只能说:“你……”
“我看着你。”他说得很淡。
她忽然觉得,如果说他们两个人都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就是他变得很固执,而她变得很没原则,两个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他这样子她怎么可能闭上眼睡觉?而他就什么都不说和她互视着,最后当然是她忍不住,说:“上来躺下睡。”说着往里面挪了挪。
他脱了外衣小心放在椅子上,动作缓慢地在她身边躺下,直挺挺的,似乎是不知所措,一动都不动,呼吸都非常小心。重逢的时间稍长,白灵月不再是激动得脑子不转,见他这个样子,索性侧身冲着里面,给他个后背。
金羽心里,有一种没来由的诚惶诚恐,失去的时间太久了,他不能相信一夕之间老天会给他这么多。见她有点闹脾气,他才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去,贴上她的后背,然后伸出手臂环住她,寻找着开口的切入点,结果选来选去,选了个最差的,他说:“我听云翳说,你要了吕弈的骨灰。”
“嗯,埋在我院子里了。”她坦率承认,不解释更多。
“等我死了,也让我那样陪着你,好吗?”他本来也不是要算账的意思。
她听到这个,不自觉就握住了他拢在自己身前的手,说:“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跟你合葬,云影没份。”
这才是白灵月啊!他的胸膛因为轻笑而震动了几下,问:“墨家是不是不相信有来世?”
“不信。”
“但是如果真的有来世,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最普通的女人。”
“那我就做一个普通男人去找你吧。”
“羽,就算真的有来世,我这辈子欠了别人那么多,来生恐怕也是要还的,我知道我也欠你的,可是我的心一直都在你这里,我也是拿出了自己全部的感情在爱你,这样的感情确实值得感恩,我不知道下辈子,自己还有没有幸运遇到你。”
“一定有。”下辈子,只要一个眼神,我就一定能认出你。
两具苍老的躯体,在黑夜中,相互依偎着入眠了。
第二天金羽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他心里一惊,起身四顾,房间里面同样没有人,面对着空旷的房间,他愣得一动也不能动。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吧?可如果是梦怎么会那么真切?还是她再次因为墨家的事情,弃他于不顾?心瞬间坠入了万丈深渊,他没有确认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留下来,也没有试图听听外面的动静,第一反应就是,她又走了。
他还没从愣怔中醒过来,白灵月已经端着托盘用手肘顶开门,走了进来,边走边对他说:“醒了?那就快起来吃早饭吧!这里也没什么材料,我就熬了粥弄了一点小菜,其实好久没做饭了,这些年都是两个徒弟照顾。”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回头对他微笑。
她,只是去做饭了……他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面翻腾的血气,久久难以平息,这是怎么了?不是从来都最了解她的吗?怎么会忽然之间这么没有信心?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就确定她离开了?不是说人越老就会越看得开吗?为什么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患得患失呢?他恍然地盯着她,忽然感觉很不对劲。
“怎么了?发什么呆啊?”她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确定他没有发热之类。
“我以为你走了……”他声音低低,眼睛也垂下去,还是承认了。
她心里猛地震了一下,这一次的重逢,其实是打碎了他长久以来的孤独隐忍,现在的他,真的什么也承受不了了——他也不该再承受任何。本来该是温存的时刻,她却本能不愿再面对那样的场景,把他的衣服拿过来放在他身边,说:“放心,我再也不会走。不过还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云掿,就是皇上的儿子,跟我的时间太长了,不肯回到他父皇身边去,我打算把两个徒弟叫过来,你没意见吧?”她说着已经走到桌边坐下。
她刚刚在外面,见了晚她一步赶回来的程彦,虽然她已经不是巨子,还是劈头盖脸骂了这位长老一通,原因就是他竟然隐瞒金羽保留着了这个宅子的事情。程彦也没想起她不再是巨子这件事,习惯性地挨了骂,拿出临行前掿托他转交的信。其实她在离开子安的时候,是让掿和诺两个人都好好想一想,不必急着做出答复,但是这一封信中,掿已经很肯定说,他和他师姐已经想好,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她身边,还真是固执的孩子。
“你有事就去忙。”他终于平静了,压制住心底隐隐的不安,起身穿好衣服走过来。
“没什么可忙的,我都想好了,都交给皇上去处理。话说,明天圣驾也就该到了。”她边说边看着他走近,昨天晚上光线太暗,情绪也太激动,她没注意到他腰上的玉佩,竟然还是她交换给他的那一块,曾经在整个墨家,这块玉象征着她的身份。
他也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看看那玉佩,笑着说:“你知道吗?这块玉真的起过作用,有几次我有什么事情不想让你知道,就拿着它威胁程彦,说见到这个就像见到你一样,我用这块玉命令他不能说出去。”
她扑哧笑出来,骂:“玩赖!”
金羽看着她的笑,只觉得胸口滚烫,心里柔软得有些危险。其实他已经预感到身体的异样,只是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侥幸希望能扛过去,虽然完全不想吃东西,可还是端起了碗。吃了两口粥,只感觉胸口一窒,一股血气上涌,他没忍住,一口血咳进了碗里面,第一反应是想要把染了血的粥赶快吞进去,不让她发现,但已经来不及。
白灵月在他身体微顿的瞬间就发现了不对,此时已经站起来抢步上前拿下他的碗,碗里面鲜红的血液很刺眼,她赶紧先封住他几个大穴护住心脉,捏住他的手腕探脉搏。动作这么快,还是晚了,脉息浮浅又混乱,金羽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眩晕。
她勉强把他扶回床上,也顾不得自己也是一身的旧伤正在发作,缓缓把真气注入他心口,慌乱地说着:“羽,再撑一下,我马上叫景郁过来,我们才刚见面,再给我多一点点时间,行不行?”
病来如山倒,金羽这一口气缓过来,徐徐睁开眼,说话的力气都不多了,摇摇头,有气无力说着:“来不及了,看来真的是没有时间了,可能我撑着这一口气,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吧,能活着见一面,我知足了!”
“不许说这种话!羽,我不要只见这一面,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答应过我不会死在我前面,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不许说这种话,我会医好你!”她瞪着他,任眼泪在她脸上流。
而他只是看着她轻轻摇头,似乎还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