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边有没有人,是谁把他们分开,她几乎没有了意识,眼看着人影来来往往,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灵魂已经被带走,被安置在角落里,就一动不动呆着。什么也没想,她脑子里面只是一片空白,没有回忆没有思考,不吃不喝不睡,不知道冷暖,天色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她没有睡着过,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仿佛马上就要走到灯枯油尽。
不知道什么人来看过她,不知道外面在做什么,她陷入了缓慢的死亡过程,她想要跟他走,那是最好的归宿。被一个声音呼唤着,是掿,叫着她师父,一声一声,熟悉的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声音,不想要理会,不想再挣这口气,可是她还是想到了,自己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做。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小弟子的脸庞,皮肤上还带着寒气,似乎更进一步唤醒了她。
由于诺有孕在身,掿本来打算和妻子一同乘马车赶往燕城,半路上得到羽王去世的消息,才临时快马加鞭连夜赶过来,而他没想到,师父竟然已经完全进入绝望的境地。
“掿……”
“师父!”他赶紧抓住师父的手,“您别吓我,他们说您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咱们喝点粥好不好?”他说着扶上师父的手腕,那脉搏让他一惊,真的是哀莫大于心死吗?
“掿,你知道墨者最可贵的精神是什么吗?是献身,别怪师父把这个担子交给了你们,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们成为最普通的人,简简单单过完一生,可是进了墨家,就出不去了,我们都不忍心辜负……”
“师父,您别说了,我都听您的!”
隐隐听到外面悲哀鼓乐的声音,她问:“是在给金羽办丧事吗?”
“灵堂就在外面,您要去吗?”他站起身想要扶她。
她摇摇头,只是又听了一会儿,才说:“掿,答应师父一件事,我死后,想办法把我和金羽葬在一起。”
“您别这么说,弟子不能没有师父!”
她又摇摇头,问:“云天现在在哪儿?”
“我听说今早皇上来吊唁过,然后回到燕城的行宫了。”
“陪我去见他。”她两脚踩在鞋子里面,很稳地站了起来。
皇上在燕城的行宫,仍然是战时的云府,只是翻修得华丽许多,白灵月是骑马过来的,云掿在她身边,时刻注意着她,其实他很惊奇师父还能骑马,他刚刚探她的脉息,已经非常衰弱了,理应连站都站不住才对。
庭院极深,云天在最里面的房间,他们一路走过去,白灵月的脚步都非常稳健,她已然忘了一身伤病,只是提起这口气,靠着这口气把所有事做完。她让掿在门口等着,就一个人进去了,还把门关了起来,房间里同样只有云天一个人,两人几天前才见过面,此刻却又好像苍老许多的人,默默对视着。
“孩子,我给你送来了,”她走到云天面前,似乎非常平静,“你不用费力调教,我教育得很好,这些年朝里面的每一件大事,我们都会讨论,他有他自己的判断。”
云天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只是皱纹动了动,说:“白灵月,这就是你报复朕的方式吧,把朕的儿子教育成地道的墨者,而朕别无选择要让他继承大统。”
她摇头:“这不是报复,我帮了你,掿的立场,不能说全然是墨家的,他很聪明,眼光从小就很高,虽然现在有些孩子气,但只要一点历练,就会是一个好皇帝,何况还有他师姐可以帮他。他们都是清醒的孩子,你做的对的,他们会承认,不对的,会改正,你可以放心,他们会做得很好,我拿什么事情报复你,也不会拿天下苍生开玩笑。”
“这么说你还是想报复朕?这么恨朕吗?”
“不是恨,只是无奈,无奈你要控制所有人,无奈你一直不能醒悟这是不可能的。”
“照你这么说,朕殚精竭虑为这个天下,竟然是错了?”
“你的对与错,不是我来评判,我也无力再和你争辩。我只是要告诉你,当你说爱的时候,你给我的只有痛苦,你一步都不能退让,让我只能和你硬碰硬,我和你根本不同,而你一定要说我们才是一种人,你是天下的霸主,我没办法与你抗衡,可是也不能选择屈服。当你把七星全部杀掉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认输了,我从来没以为我还有能力报复你,可是,是你自己把莲儿送到我身边,是你让我养大你的孩子,我也不想养,是你自己给了我一个报复你的机会。”
“是,你不是朕的对手,朕拿你当做对手,朕给你报复朕的机会,是因为朕想让你看到朕,记着朕,就是这样。”
“为了这个,多少人命搭在里面?你是万民之主,怎么可以这样做?”
“那么朕应该怎样?朕是不是应该放你和金羽去逍遥快活,自己承担着整个天下?那么到了今天,你还会来见我吗?何况朕得到了一个由你养大的儿子!”
“不管是天下,还是我的铭记,抑或是掿这个孩子,如果拥有这些,能让你真的满足,我也为你高兴。”她冷笑了一下,把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凝结起来,然后压低声音,“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给你的真正的报复。你不觉得奇怪吗?其实墨家我不管也有人会管,我和金羽早就想要死在一起,为什么我又会苟活到今天?因为我必须活着,来告诉你这件事,我的两个徒弟,他们的父亲或母亲,都也曾经是我的徒弟,我的大徒弟诺,她姓单,是前朝国姓,她父亲,也就是前朝最后一个皇帝,也随我习过武,她叫诺,是因为我答应了她父亲,会把她养大成人。想不到是吗?没查到是吗?那个叫静儿的宫女,在刚刚发现怀孕的时候就被偷偷送出宫,那时候小皇帝甚至没想过自己会死,静儿生下孩子就自杀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墨者都不知道这孩子是谁,这世上除了我,再也没人知道这孩子的身世。我也不会告诉她,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仇人的儿子,我只是要你知道,你创立的这个国家,将会有一个皇后,是墨家巨子,并且是前朝公主,而他们的孩子以后将继承皇位,你们的血液将流到一处。如果要我来看,我会觉得这是用一桩婚姻消泯了云家和墨家单家的过节,可是如果是你,也许就会把这当做是报复吧。”
云天瞪着眼睛看着她,半天,竟然笑了出来:“你,果然是朕这一生唯一的对手。”
他,仍然在拿她当对手,不明白任何人真正的对手都只有自己,她摇头,不再解释,退后了一步。还不等她说什么,他忽然问:“他们今年都是二十多岁吧?”
“二十出头。”
“多好的年纪!”他目光遥遥的,像是望着门外的掿,又像是没有焦点,“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刚刚收留了金羽,他才十几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会成为我最得力的臂膀,我们整夜整夜地在山上围猎,有一次我们一起杀死过一只虎……”
你也会怀念会凄凉吗?早知今日,又何苦要那么多呢?她再退一步,说:“我们所有人,这痛苦的一生,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走了,皇上。”
她一步步走出去,从他面前到门口,短短的几步,却耗掉了她全部的力量,推开门,脚迈出门槛,就再也站不住,胸口一窒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而掿就在门口,马上上来扶住她,用衣袖帮她擦了嘴角的血迹,把她背在自己背上,急急向着外面走,说着:“师父,您撑一撑,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掿,做个好皇帝,好吗?”她声音已经微弱。
“师父……”掿的脚步放慢,眼泪就下来了,连声答应着,“好,我都答应您!什么我都答应您!”
“还有,告诉你师姐,做巨子,和做皇帝其实是一样的,并不是为墨家献身,而是要为苍生献身,你们都要记得……”
“记得,记得,弟子谨记!”他背着师父,忽然觉得脚步沉重,还是步步走出这深深的庭院。
恍恍惚惚的,白灵月仿佛看到了许多人,金羽,吕弈,郑洛,那些辅佐过她的长老们,师父,父亲,甚至母亲,她觉得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她终于不用再艰难挣扎,不用再为他们活下去……
而最里面的房间,门并没有关,云天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儿子背着这个他一生唯一想要得到而未能得到女人,一步步地,离自己远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