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仔细思考过他和王照之间的关系。第一次的鱼水承欢,仿若是春日的暖阳越过纱窗,洒洒地打到屋内,这屋子里的一切便欣欣然地欢迎起来。一个美丽倔强的女人有哪个男人不爱呢,男人说不出要对她负责之类的话,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权利。
他只有通过不再和其他任何女人产生瓜葛,以示对她的尊重。
他们之前更多的便是这种尊重,尊重开始,尊重过程,也许将来有一天,也尊重结束。
“我先去洗个澡,很快的。”
她没有追问他为何出现在健身房,但他认为有必要向她解释,这同样是尊重。
尊重的是她的感受。
十分钟后,男人换了一套衣服,点上香薰,打开音响,在曲高和寡的香气中飘出怀旧金曲。
或许此时放些舒缓的爵士乐更能营造共情的氛围,但是心境的瑕疵,可能更贴合真实的烟火人生。
他坐到她的对面:“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讲讲我之前的女朋友。”
“言简意赅吧。”
“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当时我非常爱她,她是那种灵魂伴侣,就是她在你的身旁,不管别人认为她好还是不好,当她在那,我就是我,一个完全放松下来的我,她填补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空虚。后来我发现,果然太过美好的事物总含着虚假,其实她是别人的情妇,我伤心、憎恨、难受、绝望,我曾想过用她来伤害我的方式去伤害她,她毁了我对生活的幻想,我也要让她不能够幸福。我去调查,得知了她的情况,一个承受着苦难的农村家庭,我心软了,选择了放手。”
王照将烟盒扔给男人,男人点上一根,安静的客厅里,他们第一次揭开对彼此疲惫的面纱。
“我放手不是因为同情她,而是谢谢她曾经给过我的幻想。如果我没有遇见过她,可能这辈子也体会不到无论斗转星移,心中始终有份惊喜的平静这种感觉。当感激填没了仇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特别想见她,想联系她,问问她过得怎样,过得好吗。但冷静下来,我问自己我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她过得好了,我开心吗,她过得不好,我开心吗,我们真见了面,我会不会记起过去的伤害,这个灵魂伴侣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过去的美好消除后,只会留下更深的憎恨。”
男人望着王照:“也许就像前人所说的,相见不如怀念,爱情如此,亲情同是,放过别人,同时放过自己。”
“你见过王莘了?”
“是。”
“他就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是。”
“他现在在哪?”
“走了。”
“走了?”
“只要他活在你的记忆里,他还是那个慈祥、温和的父亲,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走了?”王照重复了一遍。
“我想在你的记忆里补充两件事,一件是你的车被砸,他为你报了仇,把砸车人的车也砸了,为此还进了派出所;还有一件是他让我转告你,记得随身带创口贴和醒酒药,想结婚的话,想想清楚再去结,不想结婚的话,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对不起你,他还说他爱你。”
“所以这么多年他不来找我,背地里却一直关心着我,其实也是一种父爱的体现,对吗?”
“对,他是一个好父亲。”
“他现在好吗?”
“他说你见过他,在健身房里。”
“原来真是他,他去哪了?”
“他说只要一个人心胸开阔,从年轻到年老,四海皆是家,有可能他并未远离,他还在你的身边。”
“他怎么评价我?”
“他说谢谢你,愿意做他王莘的女儿,做他能够向别人炫耀的骄傲。”
王照的泪水滴落下来:“如果你还能见到他,请你告诉他,等有一天,他走不动了,四海成不了家了,我愿意做他的拐杖,愿意给他一个家。我......不过你刚才说了,相见不如怀念,那我还是谢谢他曾经给过我的幻想。”
“我可以抱抱你吗?”
男人起身揽住王照的肩,音响里播着《God is A Girl》。
在恍惚中,王照一个人在操场上奔跑,在昭示万家即将团圆的季节,在如是的一个冬天。
韩箫音藏在小吃店的角落里,伊保军在后厨为她做了粥和点心,亲自端出来的。刘石花站在收银台处,假装没注意到韩箫音,韩箫音倒一直观察她,无意的眼神碰撞,刘石花的眼睛里喷出的全是火yao。
韩箫音搞不明白刘石花对她的敌意所在,闷了半晌,去把帐结了。
刘石花依然表现出炙热的不友好。
伊保军一会进后厨,一会站在后厨的门口不知所措。他期盼律师来,律师来了,程方的事能搬上台面好好说说;同时震于刘石花的威力,他又怕律师来,伊程方进去这些天了,刘石花不仅没松口,相反但凡听别人提起女儿、外孙女等稍微沾点边的话题,她的火大到能烧起来。
韩箫音琢磨着是主动跟他们搭话,还是磨洋工再等一等。
是王照要她来的,她本人对伊保军夫妇不怀任何的希望。
父母都是功利化的产物,昨晚可能有个邻居看到了她和季冉在一起吃饭的画面,很快丰富了内容传到了顾华的耳朵里。
顾华早上亲自做的早餐,面包、烧麦,中餐、西餐做了一堆,弄的跟自助餐似的。搞不好他们已排摸了季冉的家庭情况,那想必对优秀的季冉还是满意的。
韩箫音微笑着吃了一口糕点,甜到了心底。昨晚他一直把她送到单元楼下,之后再没跟她联系过,昨晚没有,今天也没有,他的做法和韩箫音羡慕的刘念钧对王照的态度一样。
不纠缠、不打扰、不后退。
房子钥匙躺在韩箫音的包里,是他等候的答案。
枯燥的工作便添了别样的温暖,见客人少了些,她起了兴致主动去跟刘石花交流。
“老板娘,你外孙女现在住在我家里,她很好。”
刘石花盯着收银机,双手敲打在键盘上,连眼睫毛也没眨一下。
“老板娘。”
“你叫我?不好意思,没听见,还要来点什么?”
“我是伊程方的律师,我叫韩箫音。”
在刘石花精明的眼睛下,写着无尽的茫然。
韩箫音想着一个母亲怀揣怎样坚定的价值观,在用何等力量支撑铁石心肠,才能如此稳若泰山。
那样的茫然里不见一丁点的疼痛,不止是和我无关,还包含听闻后的不耐烦。
这样的“狠角色”,比李婆更让韩箫音感觉恐怖。
她想着季冉说:“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只知道已经发生过的,并在发生的是我爱你。”
唤醒,韩箫音的心底里泛起这个词。
“老板娘,你的面子比女儿还要重要吗?你活得是不是有一些,虚伪。”
“你认错人了吧姑娘,我又不认识你啊。”
“你以为邻居们真的相信你的谎言吗,你这是掩耳盗铃,别人不去揭穿罢了,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伊保军出了厨房,懦懦地站着观望。
刘石花笑得格外自然:“那你读大学做律师有什么意思呢,你去扫大街不是活?像我们做小本买卖不是活?你不虚伪吗。”
一下子把韩箫音堵死了,刘石花是要跟她讨论哲学吗。
康德、叔本华、 加缪、尼采,韩箫音的脑子里飘过一连串的名字,却没跳出一句足以怼回去的话。
“老板娘,你不管你女儿死活了吗?”
“不是有你们律师吗,你们都管不了死活,我能管得了。”
“你不担心吗?”
“你就说你要干什么。”
“我......我要你的态度,你对你女儿的态度。”
“我的态度顶个球用,她早听我的,能过成现在这样?这做人面上能老实,心里面可千万不能矫情,你里里外外都好欺负,别人不埋汰你埋汰谁去。她不受这一遭,永远体会不到我哪句不是为了她好,成天以为我要害她,她眼里哪有我这个妈啊。”
似有松口的迹象,韩箫音忙道:“现在情况是这样的,我的指导老师让我来找你们了解情况,估计是要为伊程方申请取保候审,那么要交纳保证金......”
“我没钱!姑娘,我的钱是我辛辛苦苦赚的,哪条法律规定了父母的钱一定要给子女?我捐给贫困山区行不行?我捐给国家行不行?我自己花行不行?我十月怀胎生下伊程方,把她拉扯大,供她吃穿上学结婚,她为我做过什么?她光喊我一声妈,我这辈子就得当她的佣人?把她养大了,还要养她的孩子?我不养你们都来骂我,背地里骂我,我真就不明白了,我生了个讨债鬼啊,这债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刘石花活该欠她的啊,我这辈子十个指头能倒数了,我安安稳稳的过几天好日子行不行?你说行不行?”
韩箫音张张嘴巴,伊保军过来劝:“石花,你真舍得啊?那是程方啊,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我舍不得我自己!我也是人!不是神仙!我这一生全让这个不孝的女儿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