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讲经释义的确无聊,可若是个中大家,字字珠玑,通元识微,当听其言。
今日顾远洲请来的先生中,有两位要宣讲经义,一位奉行法家,讲《谏逐客书》;一位奉行儒家,讲《春秋》。
两人都没有什么客套话,径直开门见山,而后引经据典,滔滔洒洒一篇长论后,四座叫好。
林婉儿见姜蘅喜欢听这些,便等楼下的先生说完之后,开始投其所好地和她讲自己听过的传闻:
“百年前,玉京出过两位惊才绝艳的人物,一位姓宋,在梁园西楼舌战群儒,辩倒诸生,人称宋西楼;一位姓李,在白马津渡口借一曲渔歌开题,往来听者莫不动容,垂首作揖,口称先生,此后便得雅号李渔歌。”
“这两位,便同如今楼下两位先生一般,一人行儒,一人行法。自两位扬名玉京迄今已有百年,儒法两家也争了百年。”
说到这里,她朝姜蘅眨了眨眼。
姜蘅沉默下来,明白了她的意思:百年之前,宋西楼起于权贵,李渔歌兴于寒门,儒法之争的实质,其实是门阀士族与寒门清流的争斗。
两派争了百年,未曾争出个胜负,顾远洲索性便将他们摆在了明面上打擂台,如果她没有猜错,楼下两位先生今日来此,除了宣讲经义主张,应当也存了收学生的心思。
今日在场者众,就是不知道谁能抓住这个机会,一步登天了。
林婉儿抿了口茶,低声问姜蘅:“你觉得哪家的学说更好?”
姜蘅垂眼,一碗水端平:“儒家论仁义,以德服人;法家讲公正,依法治国,照我看来,都很不错。”
只是治人未必能治国。
若是下者,自然当选儒家,若为上人,则该选法家。
她既来此人间走一遭,自然不肯屈居人下,所以这句话里看似什么都没说,实则已经将她的的态度表明:她觉得法家学说更胜一筹。
而一旁的小姐们闻言,纷纷会心一笑:她们就说姜蘅压根听不懂,只会装腔作势。这般各打五十大板的说法,与没说又有什么两样?
林婉儿却是一副很赞同的样子,点了点头。
今日梁园饮宴,西楼盛会,除了先生们宣讲之外,自然还有别的看头:由学子们就方才两位先生所言,执笔作文章,写下自己的心得感悟。
三炷香的时间为限,拔得头筹者,可向殿下讨一个彩头。
姜蘅起身,凭栏望着楼下端坐案前的学生举子们,转过头与林婉儿道:“且不说今日在座各位学识如何,单就长相而言,也称得上赏心悦目了。”
林婉儿称是。
可不是吗?谁让她那位皇外祖父就是个看脸的,上行下效,如今长相若是不端正,基本就算是葬送了为官的前途。
姜蘅正看着,忽然招来沾衣,与她耳语几句,沾衣福了福身,下楼去到楼下一人旁边,对他福了福身:“这位公子,我家小姐在楼上见你似有难处,特遣我来,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地方。今日梁园西楼,我家小姐还算说得上话。”
那人微微有些窘迫,白玉一般的面上冷得仿佛是初春微寒的拂柳风,然而耳垂却依然红得像要滴血似的。
他压低了声音:“我的笔坏了。”
他出身低微,十数年来,潜心苦读,总算等到今天,却没想到临门一脚时出了岔子,带来的笔被人提前弄坏了,如今眼看众人都已经提笔,他虽有了头绪,却无法将脑海中的头绪诉诸笔端。
正在心灰意冷之时,乍然听得沾衣之言,无异于得闻天籁。
沾衣颔首,道:“公子稍等。”
而后便上楼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姜蘅。
姜蘅闻言,想起来尚冬晴那支笔。
在顾远洲第一次送来帖子之后,她便让沾衣去查过了今日梁园赴宴之人,沾衣很会办事,不光查到了赴宴的宾客,还买到了他们的画像——闺阁小姐们的娱乐活动太少,每年科考放榜又正是各家捉婿之时,玉京里脑子活泛的商人们便早早抓住商机,为各方来京的举子作了画像,制成册子,方便小姐们挑选相看。
是以今日,姜蘅能轻易认出来楼下提笔作文的诸位举子们。
而徐观鱼在这些举子中,格外突出。原因无它,只有一点,他生得太好看了。
好看的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容易引人注目,让人印象深刻的。
更何况,徐观鱼还是今年的折桂热门,早在十二岁,诗名便传遍渭北;十五岁便成了大邺最年轻的举人,今年赴京赶考,也不过十八。
值得一提的是,他并非出自世家高门,仅仅是渭北一个小县城里的农户之子,能有今天,全凭他天资出众,兼能潜心涤虑,笃志苦读,这才没有泯然众人,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一辈子埋没在黄土地里。
得了沾衣的禀报,姜蘅心念一动,从衣袖里取出一支狼毫笔,递给沾衣,同时将早已经备好的说辞,说给周遭注意着她举动的众人听:“前些天路过翰墨斋,买了支笔,一直备在身上,不料今天竟派上了用场。去将这笔给楼下那位公子送去吧。”
沾衣接了笔,给楼下的徐观鱼送去。
徐观鱼感激地朝她看了一眼,低声道了声谢,而后便开始挥洒笔墨,行云流水地写了起来。
系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几天没有露面,姜蘅居然就胆子大到将道具都给了出去,它在姜蘅脑子里尖叫起来:“你你你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帮他作弊!你是强行改变别人的人生轨迹!”
本来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徐观鱼会因为自己的笔被同窗损毁,而一字未著,从此名声扫地。他的心态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从而导致他在来年的春闱中,发挥失常,名落孙山。
此后他便一蹶不振,终身再未踏进玉京一步。
可是姜蘅这时候出手,便让事情完全乱套了!
“完了完了,我们都要死了!这回谁也别想好过了!”系统绝望地和姜蘅道别,“我虽然待你不怎么好,但你也没有对我很好,我们算是扯平了。就这样吧,谁也没有对不起谁,我们一起发烂发臭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