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昏黄,远天是沉沉的黑。
干枯的树枝在风里静默,杂乱的影子落到地上,像张牙舞爪的怪物。
即便有沾衣撑着伞,姜蘅身上的衣裙还是难免溅上了泥点。
花月就更不用说了,她今日穿着青碧的衣裙,这会儿已经紧紧贴在了身上,凸显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
姜蘅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很好。沾衣你等在外面,花月和我一同进去吧。”
沾衣点了点头。
花月蜷缩在衣袖里的手渐渐收紧。她现在总算明白了姜蘅想做什么,送她簪子无非是为了降低她的戒心,就是为了等到现在折辱她。
她不能拒绝,甚至不能顶撞,否则姜蘅便有理由说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她不识好歹。
拿人手短。
她竭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低着头道了声是。
正院里灯光烛火交相辉映,触目所及是一片暖意。屋子里烧了地龙,姜蘅一进屋,便觉得身上的冷气消弭了大半。
贾氏坐在主位上,见着姜蘅鬓边的青丝被雨水沾湿,贴在了脸颊两边,爱怜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可怜见的,怎么弄成这样,花月也是,这么大的人了竟不知道变通,外面雨下得这样大,居然还是将大小姐请了过来。”
姜蘅婉然一笑:“二婶吩咐侄女过来,侄女岂敢不从?您也别怪花月姑娘了,她不也是奉命行事?”
贾氏叹了口气,忽地“哎呀”了一声,她看着花月:“好端端的,怎么淋成这样?快别傻站着了,先下去换衣服吧。”她抿了抿唇,看着姜蘅,“免得届时有那起子血口喷人的,说我这个做主母的苛待下人。”
花月福了福身,声音微涩道:“谢夫人体恤,奴婢这便下去……”
她还没说完,姜蘅便打断了她的话:“慢着,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走了?”
“阿蘅?”贾氏望着她,似是十分不解般,“花月是个好孩子,她若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看在二婶的面子上,大方一点,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好吗?”
她面上装着一片仁善,实则心里都已经快要高兴地开出花来了。
她就知道依照姜蘅的性子,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花月。花月落到她手里,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姜蘅笑了笑:“二婶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您是您,花月是花月,她让我不痛快了,我报复回去,不是应该的事情吗?怎么落到二婶嘴里,就好似我抓着了她的错处,不肯放过她,便成了得理不饶人了一般?”
贾氏温温柔柔地抿了口茶,又抱歉地看了一眼花月,眼神里带着爱莫能助的意味。
“夫人院子里难得这样热闹,今日莫不成是有什么好事?”姜仲廉人还至,声已先到。
姜蘅笑意盈盈,贾氏脸色却忽地变了一变,而花月,则低着头不敢有任何动作。
她实在太狼狈了,发髻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乌发湿漉漉地垂下来,衣裙仍然贴在身上,屋子里烧着的地龙并没有让她衣裳干上一些。
这副模样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然而姜蘅却主动将她推了出去:“二叔来啦?只是恐怕要让二叔失望了,没什么好事,只是我在教训丫头罢了。”
姜仲廉身材清瘦,如茂林修竹,徐徐挺拔。
他开口,声音也是一贯的温和,半点没有对侄女跋扈态度的不喜亦或者厌烦:“哦?怎么了?底下的丫头又做了什么惹得我们阿蘅不喜?”
姜蘅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二叔来了,便算了吧。花月,还不向二叔道谢?若不是他来,我定不会这样轻易饶了你。”
花月抬起头,巴掌大的脸上披挂着清凌凌的水珠,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头顶青翠的玉簪衬得她肤如凝脂,眸如秋水。
她低声朝姜仲廉道谢。
娇柔的嗓音带了些鼻音。听得人心痒。
姜仲廉一时怔忪,想起来数年前,他在临江遇到的少女。
他的神情恍惚得实在太明显,贾氏面上早已经恢复成了先前仁善可亲的模样,可心里却要已经将花月骂上了千百遍。
她早知道这丫头不会是个安生的,这才特地将人提到了跟前来盯着,又找了机会让她去到姜蘅面前,依照她的性子,肯定一面的功夫就能把姜蘅得罪死,到时候后面的事可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是死是活,全都看她个人的造化。
却没想到……没想到居然在这时候让夫君见着了她。
姜家后宅以前也不是没有女人,她哭过闹过之后,便冷下了心肠,再也没想着从姜仲廉身上下功夫。而是专心对付起了那些后宅里的女人。
她处心积虑地算计着她们的生死,到最后总算成了唯一的赢家,姜家里那些鲜艳得像花朵一样的少女,也终于破灭了飞上枝头的美梦,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的活计,再不敢肖想一飞冲天的好事。
她以为到这里就够了。
就算好几年后宅里没有旁的女人,日子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可是看着曾与自己许下白头之约的夫君恍然愣神的样子,她就知道,不够。
远远不够。
她垂下眼,想将姜仲廉的注意力拉回来,于是问姜蘅:“有件事二婶一直想问你,你也别怪二婶多嘴……之前管家说,太子殿下派人来给你送谢礼,是怎么回事?”
姜蘅没有说话,她正在看着姜仲廉离开的身影。
原来趁着贾氏说话的时候,花月自觉难堪,三步并作两步从花厅里走了出去。
紧接着,姜仲廉也追了出去。
贾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姜仲廉的一角衣袍。
屋子里地龙仍然烧得旺,但她却从来没有觉得身上这么冷过。
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了姜家付出这样多,却终究难抵一个鲜活少女的抬眼。
而等她收回目光,看见姜蘅唇边的笑意时,她忽然疯了一般站起身,直直往姜蘅身上扑:“是你!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对不对!”
“姜蘅,你好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