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受尽父皇宠爱,直到遇上他,我全部的骄傲顷刻间瓦解,我爱他,亦恨他。
我是蒙国最小的公主,父皇的掌上明珠,皇族一脉尽是男子,我是唯一的公主,父皇对我自然格外宠溺,简直将我捧上了天。
父皇赐予我“瑶裳”的封号,只要是我想要的,就从来没有得不到这一说。
人人都赞我是蒙国最美丽的珍珠。在整个皇宫,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有人胆敢违逆我的心意,只因为有父皇撑腰,我愈发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我单纯地以为可以一直依仗父皇的庇佑,殊不知天下人之所以敬畏父皇,是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手握生杀大权,如果父皇不再坐拥帝位,我欧阳瑶便什么也不是。
只是我想通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迟。我竟连父皇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父皇曾说我是蒙国皇宫里活得最真实肆意的一个,我的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像极了一面镜子,别人对我好一分,我会敬回去三分;倘若别人戕害于我,我会十倍百倍奉还回去。他还说在尔虞我诈争斗不断的深宫之中,有这样一个真实如镜的我,岂不是挺好?
可我没想到,就在我嫁与楚澈为妃仅仅三个月后,这竟成了他冷落我的原因。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晚楚澈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疏离凉薄的,一点不像是当年宴席间我一眼望去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他的声音也冷得让我不寒而栗。他说,瑶儿,你知道朕为何不喜欢你么?你活得太真实,如一面明亮的铜镜,直刺人心,时时刻刻映照出旁人的伪装和隐忍,包括朕的。
我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答他。他的想法真是和父皇南辕北辙。面对楚澈的一席话,我满腹委屈却无从辩解,我不明白,为何同样是我,父皇可以如此疼爱我,换成楚澈就是厌恶。
楚澈走后,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寝殿内,遣退了所有的婢女,静静挨到天明,我不想被后宫的妃嫔轻看了去,只能躲在被窝里咬着被角小声抽泣。第一次我觉得在景国的后宫我是这么的孤独。我更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和父皇相反,母妃反倒不怎么喜欢我,或许是因为我自小不在她身边长大的缘故,她对我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态度,母女二人谈不上亲密。倒是皇后和我向来亲近,父皇与我常在皇后的凤仪宫进膳,好像民间普通百姓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皇后是六宫之首,育有一子,是我的二皇兄,按照蒙国皇室的规矩,立嫡立长,二皇兄是正宫皇后所生,自然是未来的储君。但父皇一直未立太子,朝中大臣屡次提及,父皇都以二皇兄尚且难当大任为由拒绝了。在我看来,父皇是想多历练二皇兄,最后将蒙国的江山大业交到二皇兄手上。
几位皇兄与我的关系都还不错,尤其是年长我一岁有余的七皇兄,性情温和爽直,很是贪玩,他见多识广,和我的脾性最是相投。我虽得父皇宠溺,却终究是后宫女眷,不能出宫,七皇兄每每进宫都会讲些宫外的新鲜好玩事给我听,说到乐处,我二人放声大笑,连我殿内的宫女奴才们一并给逗乐了。
父皇疼我不假,可作为公主应该习得的教养礼仪我一样不曾少学,琴棋书画全是由蒙国最出色的技者所教。有次我陪着皇后游御花园,皇后听了我的抱怨,直点着我的鼻尖笑说父皇这是要我做蒙国第一个女博士,同行的一众后宫的娘娘们集体起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
我自小与皇兄们一同由太傅授课,起初只是觉着好玩,闲来无事听听罢了,时日久了倒也生出了点兴趣,功课做得不输给皇兄们。
太傅极喜欢我,常夸我做起学问来有模有样,比起几位皇兄还要用心。其实皇兄他们哪里是不用功,他们身为皇室的子嗣,每个人或多或少有些争储的私心,为了争夺继承皇位的资格,明里暗里难免勾心斗角,懂得掩藏锋芒,让旁人看不出虚实,那才是真智慧。不像我,喜欢憎恶全是写在脸上,挂在嘴边,小心思摆的明明白白。
我是到后来才悟出个中的道理,不免庆幸自己是身为女子,又恰逢得了父皇的宠爱,能在皇宫里任性自由、畅快淋漓地活着。直到嫁给楚澈,我才更懂得宫廷华贵奢靡下的黑暗和孤寂。
我的婚事头一回被提上台面,还是大皇兄说漏了嘴。
那日太傅授完学,大皇兄笑着打趣,说皇妹将来要做女中诸葛,不知谁家的公子才有资格做蒙国的驸马爷。其他几位皇兄跟着朗声大笑,看好戏般瞅着我,连一向宠我的七皇兄也帮起腔来。我的脸腾地红了,跺了跺脚就赶紧跑开了,我才八岁,哪里会往婚嫁之事上多想,大皇兄也真是的,太傅都还在呢,他怎么就好意思开我的玩笑。
入暮时分,仍是在凤仪宫用的晚膳,皇后御用的厨子手艺高超,做了我最爱吃的八宝鸭,父皇似是心情极好,连喝了三杯,还厚赏了凤仪宫的宫人和御厨,皇后笑得温婉,只在一旁说道:“皇上宝贝女儿,哪个人讨了瑶裳开心就是讨了皇上开心。皇上爱女心切,可女大不由娘,到时等瑶裳嫁了人皇上可别舍不得。”
我听了赶紧朝皇后嘟了嘟嘴,怎么连她也跟大皇兄他们一样,谈论起我的婚嫁来?
父皇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看我,似乎在考虑皇后刚才的话,我急了,顾不得公主该有的礼仪,忙喊道:“父皇,女儿不嫁,女儿要一辈子陪伴在父皇左右。”
没想到父皇大笑起来,笑声朗然如穿透云层的暖阳,皇后跟着掩面而笑,眉眼扬起柔和的弧度,我一脸疑惑地瞧着他们,不明白他们为何笑的这样开怀。
皇后温婉道:“瑶裳还是个孩子,说的尽是些孩子气的话。女子迟早是要嫁人的,你父皇也不能将你拴在身边一辈子。”
我歪着脑袋问父皇:“父皇要把瑶裳从皇宫里赶出去么?”我并不明白女子出嫁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迟早有一天要离开我依赖的父皇,鼻子有些酸酸的。
父皇看我委屈的模样,觉得好笑,又不忍心说话刺伤了我,只好出言安慰我:“瑶裳喜欢住在皇宫,就住一辈子。”话锋一转,父皇又问我:“瑶裳可有心仪的人?“
我被父皇宠坏了,习惯了在人前高高在上,寻日里见到的男子不是刻意讨好我就是唯恐惹得我不快,我一个都瞧不上。
忽然想起了七皇兄曾经说给我听的戏文,我眼神清亮答道:“如若女儿要嫁,就定要嫁一位天下的英雄豪杰!“戏文里的女子都嫁给了手握天下的大英雄,只是我忽略了一点,这些女子并未得到身为人妻的快乐。
父皇龙心大悦,大呼一声“好”,他毫不掩饰对我的疼爱:”瑶裳不愧是朕的女儿,朕的女儿也只有当世的英雄豪杰才配得上。”
我只当是讨得了父皇的欢心,沾沾自喜了一番,很久之后回想起这幅场景,我心中郁郁,难掩悲情。父皇将楚澈带入了我的生命,他掌权的景国雄踞中原,国强民富;他温文尔雅,清远如山,符合了我对英雄和君子的全部幻想。
可那仅仅是幻想而已,这样美妙得无懈可击的梦境最终还是破灭了。我葬送的是我的性命,我的年华,还有我对他全部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