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负面情绪将内心紧紧包围慕艳依旧能够入睡,只不过花的时间要更长些而已。比起璀璨蔚蓝中伴着疼痛入睡,她倒不觉得睡前心情糟一点有什么问题。慕艳很早就醒了,她在洗漱之后无声地下楼然后走到了院子里。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空气中带着清新的凉意,昨日含苞的花已然开放。慕艳在院子栽种的花木间穿行,眼睛不时地扫过各种植物。看着静默无声的植物会让人平复情绪,慕艳刚醒不久的时候心情总是不好不坏的,此时的她缺少交流的意愿。当耳边只有清脆欢快的鸟鸣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产生天地唯自己一人的错觉。有的人或许会觉得安适愉快,有的人会觉得有些寂寥凄然,慕艳会觉得不受威胁,在这个时候情绪仿佛才能属于她。
贺息从窗口往外望的时候恰好看到在院子里走动的宋妙,她行走时弯曲的路线表露出她只是没有目的性地漫步的信息。小孩子喜欢睡懒觉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所以他看到宋妙早就醒了不免有点惊讶。妙注意到他便转身下楼了,宋妙之前明明敏锐得很但现在的她还真挺迟钝的。难道环境对她的影响那么大?
慕艳走到角落里放置的木制长椅前然后坐下,交叉的双脚自然垂着离地面有着些许距离。她的手臂横在眼睛前,右手手背贴在左眼的眼皮上,手掌是自然的半握状态。慕艳晃了晃交叠的双脚,舔了一下有些干的嘴唇然后打消了哼歌的想法。
贺息在院子里找到宋妙的时候她靠坐在长椅上,看起来在闭目小憩。他在长椅的另一端轻轻坐下,转头看她时才发现她已经睁开了眼并且挺直了背就像是受惊后准备逃跑的小动物。
没有任何征兆的凑近会让慕艳迅速进入戒备状态,她是没有办法给自己安全感的,至少在这件事上永远不能。慕艳强迫自己放松然后道:“你也起得那么早?”
“没有你早。”贺息还是能感觉到她没有恢复到之前那样放松的状态,但他没有问她有关反应过激的事。情绪多是瞬时的,假笑可以维持很长的时间但不能反应内心真正的情绪。他不认为宋妙是在假装被他吓到,如果她无法轻易调整好自己的心情那么只可能是她因为类似的事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他不会产生自己重要到可以改变她的错觉,哪怕之前她对他确实特殊了些。
慕艳找不到话题,她也不是什么热情活泼的人因此她直接选择了沉默,其实她更怕自己会不由地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她从前就不是什么体贴的人,之后……之后就更不是了。璀璨蔚蓝里是没有善良的人的,同样也没有无辜的人……她自己也不是无辜的。她在失去受害者身份的那刻就已经丧失了指责的权利。
贺息和宋妙坐在车的后座,他时不时会看她一眼。宋妙在和两位老人一起吃早餐的时候装出没事的样子但在他看来她不像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因为她在和他单独待着的时候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虽然不排除他和她之间的沉默是因为他没有主动搭话的缘故,但他还是觉得主要原因是她没有说话的欲望。
两位老人在湖边垂钓,虽然两人热情地拉他一起但贺息还是婉拒了。老人没有问宋妙要不要一起钓鱼看起来十分笃定她没有兴趣,他不由地感到困惑,宋妙在家人面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不喜欢钓鱼吗?”贺息加快脚步走到宋妙身边后问到。
“不怎么喜欢,感觉那样子对鱼有点残忍尤其是从鱼嘴里拔鱼钩的时候。”慕艳觉得他会继续问原因便自己先说了。
“这样啊。”贺息倒没想到她那么容易心软。
“吃的时候所有的怜悯都消失了,所以啊,那不过是虚假的同情而已。伪装成善的冷漠比直接表现的恶意还要令人恶心。”慕艳冷笑了一下道。
贺息有点纠结,他要不要提醒她呢,毕竟她在讽刺的是她自己啊。骂别人的人他不是没见过,因为人总喜欢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只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但他还真没见过自己都骂的人。一个人伤害别人,人们会认为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或者那人是不是生来就没人性,但对于伤害自己的人他们只会认为那个人疯了。每个人都是过分看重自我的人,他们喜欢把自己的猜测套到别人身上仿佛除了他们自己别人思考能力都欠缺并且他们自己是最高明的,自我伤害总有人无法理解。
“我们去摘荔枝吧。”慕艳在他沉默后才觉得自己的回答不妥,虽然她并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但不妨碍她转移话题。与人的沟通存在问题,要么改变自身要么避免沟通,如果不是非选不可的话慕艳不想选。
“你带路吧。”贺息点头赞同。他看着明显步子加大后明显有些精神的宋妙,然后跟了上去。在宋妙坚持自己拿篮子还打算上树的情况下贺息不得不出声到:“我来爬吧,你在下面接着。我不是很想负责去掉荔枝带的叶子以及装篮。”自己在下边站着然后让一个女孩子爬树,这已经不是能力问题了而是个人修养问题。贺息虽然没有什么做好人的兴趣但他并不想做一个品行败坏的人。
“你确定?”慕艳略带怀疑地看了眼对方细瘦的胳臂和腿,“我们一起吧,我拿了两个篮子。”让贺息上树她总觉得是在欺负他。
贺息没想到她还是没有放弃亲自上树的想法但他并不想就着这个问题和她展开几轮劝说,因此他默许了。他并没有什么保护女孩子的想法,最开始那样提议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人品不行。爬个树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最后树还是没爬成,宋妙的叔叔估计是在她拿篮子的时候看到了她然后跟了过来,他直接帮两人摘满了两篮。贺息和宋妙因为想在没有大人看护下上树都被教育了一下,贺息倒不觉得遗憾,他一开始就没有特别想爬树只是不想显得自己在欺负宋妙而已。
“妙妙不要想着爬树了,你和小朋友一起到爷爷奶奶那儿去吧。你千万不要带着小朋友去什么偏僻危险的地方噢。你自己要负责带回来的小朋友的安全。”宋颂揉了揉侄女的头,叮嘱到。他还记得上回她来的时候因为四处跑然后被黄蜂蛰了一下,他那次可是被哥哥和父母训了一顿呢。他不是个喜欢逗孩子的人,比起陪孩子玩他更想约朋友露天烧烤之类的。他不是没想过让侄女和他们一起玩毕竟他的一些女性朋友很喜欢小孩子但侄女到了陌生人多的地方就不理人,只是埋头自己烤东西吃,他见到是这种情况只能打消了那个想法。作为被宋妙坑过不少次的人,他巴不得离她远远的。家里管得比较严所以吸烟是不被允许的,宋妙讨厌香烟的气味,他在外面吸过烟后都会特地散散味道再回家可宋妙每回都能闻出来。自从她告发他吸烟之后他在家里的信誉度已经为负了,有时候他没有吸烟只是朋友在旁边吸烟然后他身上沾上了气味都会被宋妙嫌弃然后换来全家人的凝视。最让人气的是宋妙坑人后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干了什么,她简直就是单纯的外表下有一颗黑透了的心啊。他还记得有一回他哥从外边买了葡萄回来,因为忙着和人聊天所以他没空洗来吃。在看到宋妙拿了一小串葡萄去厨房洗之后他就打算等她出来之后从她那儿拿一个来吃,所以他在宋妙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迅速地从她拎着的那串葡萄上扯下了一颗葡萄然后放嘴里吃了。谁能想到宋妙在他吃下去之后才一脸无辜地告诉他,那串葡萄没有洗她只洗了她吃的那颗葡萄,他当即被恶心到了。他想吐出来又下不去狠手抠喉,于是只能自己在一旁郁闷。“我觉得你会抢我的葡萄所以我没洗。”他还清楚地记得她那时说的话,从那儿之后他对葡萄都有了阴影。虽然新年到来的时候他都会要求宋妙给他洗一大串葡萄,但他觉得自己那时候受到的伤害是永远也弥补不了的。所以宋妙每年都要洗一串葡萄孝敬他,这逻辑十分合理还没有半点毛病。虽然父母和哥嫂都觉得宋妙在学校会受欺负但他觉得宋妙不去欺负别的小朋友就不错了。
贺息有些无奈,那话怎么听都像是叮嘱大人带着小孩子的时候要细心点一样,明明他还是挺靠谱的。最神奇的是宋妙竟然没有反驳?贺息在听到宋妙嘱咐他走路小心些之后并没有多在意,他的年龄比喻北大,他还不至于连路也走不好。结果意外发生了,他踢到树根差点把自己绊倒并且宋妙还对着他微微摇头,贺息觉得尴尬极了。
贺息和宋妙并排坐在湖边的草地上一边看两位老人钓鱼一边吃荔枝,宋妙之前把她自己一路提着的那篮子荔枝给两位老人送了过去所以他和她吃的是同一篮子里的。他问宋妙为什么不让他把他拿着的那篮送过去,宋妙还真的如实回答他了“我觉得吃的是你拎着的荔枝会更好吃”。贺息本来还在奇怪不都是一棵树上结的荔枝吗?怎么会更好吃呢?后来他想明白了,她是觉得别人的东西更好。
“我们到湖边抓虾吧。”慕艳甩了甩有点黏糊糊的手然后提议道。慕艳不会游泳,在湖边的岩石上洗洗手或者捉些小鱼小虾来养她还能接受但下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她其实主要还是想洗洗手,旁边又正好有人,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去呢?如果旁边的人的性格不是她能容忍的,那么她就会直接无视了。
贺息正好也想洗个手因此他同意了。在洗完手之后他以为宋妙会起身离开但没想到她十分认真地空手捉起了小鱼小虾。现在温度还没有升高,湖边的石块大半浸在水里确实有些小鱼小虾停留,不过只用双手和水里的生物比反应速度真的没问题吗?贺息有些好奇她究竟能不能捉到小鱼或小虾,因此他蹲在了她身边然后无声地观看。
慕艳把一只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且离她最近的小鱼定为了自己的目标,她缓缓将手浸入水中,两手的指尖前后交叠形成一道屏障。她的手缓缓向小鱼逼近,当觉得距离差不多之后她忽然将两手的掌侧相贴和。她的双手快速地掬起一捧水然后脱离水面。慕艳看到掌心除了混入了些泥的水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便知道小鱼逃脱了。她之前也来这儿捉过小鱼小虾,湖边的小鱼小虾个头小得很所以她都是带回去之后养在鱼缸里。慕艳怀疑湖里的生物之间有交流的方式,不然它们怎么变得越来越精明了?捉回去的小鱼小虾往往活不长,哪怕她静心照料也没有活过一个半月的。慕艳看到它们死亡的时候还是会有些感叹。比起看着它们在自己眼前慢慢死去慕艳更宁愿它们生活在湖里,因为湖里的它们不属于她,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便很少会在意。因为知道小鱼小虾能养活的时间不长所以她并不是非要捉到一只不可,但慕艳在看到贺息仿佛看戏一样的样子后心情有些不好。慕艳将手放回水中,左手忽然在水中划了一下并且向着贺息的方向扬起。在泼了贺息一脸水之后慕艳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刚刚的举动怎么都不像是无意的,慕艳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她有的时候确实会做出一些令她也无法理解的举动。不道歉相当于故意让对方难堪,如果道歉的话会显得假惺惺,慕艳一时难以抉择。“如果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会相信吗?”慕艳没敢看他的表情。
贺息抹了抹脸上的水然后道:“应该还是信的。”被泼了一脸水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论宋妙是无意还是有意的都不重要。
慕艳松了口气,如果对方真要她道歉或解释的话她那时更是不知道如何收场了。真要说抱歉的话她不是很能说出口。有心作恶和下意识流露出的恶念究竟哪一个更恶劣呢?慕艳在内心里比较了一番却没有得出答案。在她眼中有理由的恶并不值得宽恕。慕艳能感觉到对方原谅与否对自己并不是最重要的,她的歉意更像是流于表面。只是为了道歉而道歉并不是想取得对方的谅解才道歉,如果慕艳是被道歉的人肯定不会选择原谅但她表现出来的偏偏是那样子。慕艳没有想到慕降曾经对她的期望还在影响着她的行为模式。
从前的她在慕艳自己的眼中是一个敏感尖锐又不讲理的人,她曾经伸脚去绊倒上讲台领奖状的一个同学然后那个女生拉着班里的人孤立她。慕艳现在也理解不了自己那时候的行为,那时的她是下意识做出了那样的举动,恶念没有在脑海中滋生但却支配了她的行为。有意思的是那个同学是在她刚入学的时候最先和她进行交流的人。慕降看着她被孤立的同时隔绝他人,他常会劝说她但慕艳没有听。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没有听进去,就好像她在说了不应该说的话造成那一连串的死亡后她对外沟通的能力以及理解他人语言含义的能力都被从身体中剥离了。活着的人不知道她曾经说过的话但慕艳没有一天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误,所以她大概有着借别人的手对自己施予惩罚的想法。至于为什么是大概,因为现在的慕艳无法通过回忆共通自己曾经的感受,她仿佛只有记忆却没持有相应的感情。那也是慕艳曾经想要的,因为太过沉重的感情让她无法控制地产生轻生的念头并且令她感到窒息。
慕降希望她能拥有正常的人际关系,慕艳做到了,哪怕她并没有从别人身上感到温暖但她选择改变因为那是他所希望的。慕降曾想让她和那位同学道歉但慕艳沉默了然后一直拖着,她那时候觉得慕降在乎的只是对错而不是她,这种想法一旦滋生就无法停下。她不断地从他的话语行为中找寻可以佐证她想法的依据。哪怕并不是对她有利的问题她依旧想证明,仿佛那样就可以将他从心里移除。慕艳的残忍不只是对待别人的,还是对待她自己的。没有感受到真正的温柔就学不会释放温暖,最后只能守着自己仅有的东西却无法获得更多但那不是最终的结局,最后的结局可能是连自我也失去了。
慕艳曾经试着去改变,但那只会是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