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之间,情义自成文章。
阿宝的手心只觉微微一凉,周围猛然起了密不见光的大雾,倏忽间自己好似飞过迷蒙的烟水,翻过岁月的沟壑,再睁眼时,云开雾散。
眼前是苍苍密林,古木参天,鸟枭鸣,猿猱啼,并着山间一股清泉兜兜转转悠扬开来。
正是千波潭前碧鬼林中,自己不知不觉回了老家。
等等,有些不对,这里应该是......
阿宝的心猛然狂跳了一下,猛地纵身而起,脚尖点过古木的顶端枝杈,浮光掠影一般往回赶。循着回家的路。
如果自己所料不错,应该会见到的。
密林的斑驳树影匆匆向后避让,眼前陡然一亮,千波潭水碧绿而晶莹,宛若一块沉静的西子玉。旁边火红的桑铁树下,秀发如丝,清柔如水,一个白衣女子蓦然转身,眼中流光盈盈,说不尽的娇俏蕴在眸中,招手喊了一声“阿宝。”
阿宝身形一展落在白衣女子身前,眸光定定瞧着那女子,眼中滑过汹涌而起的浪,世态炎凉的沧桑,爱恨嗔怒的挣扎,最终化为深深一抹温柔淡淡蕴在眼底。良久,唇启,“雪贝,你在了。”
眼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柳眉弯弯,忽地贴近了身形,秋水般的眸子探到阿宝鼻梁前尺许之处:“怎么啦,我才去山外转了半日,就变这么老气横秋,你是准备接木爷爷的班,到舍生崖上安身立命么?”
“说什么傻话。”阿宝的眸再也不曾离开过女孩子的身影,手掌却习惯性地在女孩子的头顶使劲揉了揉,弄乱了刚刚才梳得齐整的发。“整日里到处乱跑,只会捅娄子,修炼不勤,下一次奔雷瀑下论道,你是想排在最末席?”
雪贝的嘴撅了起来:“我哪有,我只是想看看四海八荒,看看我不曾去过的那些地方,天天呆在须弥紫界山的结界里,闷也闷死了。”
阿宝叹了一口气:“...其实山外千丈红尘,未必便有家好,你若是想,先好好修过这百年光阴,来日我陪你踏遍三山五岳,碧落苍穹,纵观世间美景,不醉不归,可好?”
雪贝眨了眨眼睛,“不好。人家就要出去,人家现在就想看外面的世界,外面有热闹的都市,巍峨的高塔,绿油油的农田,翠绿的甜瓜,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说外面有好多奇妙的东西呢。我想跟着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阿宝眸光微阖,他不是不知道事情一定会向着这个方向发展,因为现在重走的是记忆,是永远不可磨灭的一切,可是他的心还是痛了一瞬。
就像很多年前自己开口问过的那样,他再次问了这个几乎羁绊了他和雪贝一生的问题。
“他是谁?”
“他是...”雪贝脸一红,低头不语,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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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白雾再次袭来,雾再散时,却是须弥紫界山支脉百音岩的山脚,风吹落了满山的荻花。
剑气凛冽,寒光灿灿若星,搅碎三十六道闪电的光芒,泼风一般刺向自己肩头,下手竟不容情。
不得已,掌中雷影萧由上而下斜抹,萧上附着的气劲在最后一刻将“落云”剑磕开。
手中传来雷影萧熟悉的触感,想来自己这把年少时的成名兵刃早已毁在了当年的战火之中了。
雪贝喘息,眼眶却是红了:“你别逼我。他是我爱的人,水里火里,我这辈子生死都跟定他了。”
一股无法压抑的愤怒夹杂着淡淡的悲哀翻涌而上,阿宝能感觉到自己的眼中要喷出火来,多年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全部支离破碎,说出来的话语寒得能冻裂冰雪。
“他跟你不过才认识几个月,比得上我们两千五百年来自幼相知,彼此守护的情分?这个人类你又了解多少,竟赌上自己近乎永恒的生命,值么? 他就是修道,最多不过区区几百年就会陨落,你用你一生去守着他?不过是个笑话。”
雪贝身躯微微颤抖,眼中落下泪来:“值不值得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想,但是我知道,我真的想一直一直守着他,看着他微笑,陪着他哭泣,陪着他一起老去。--没有他,我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你又知不知道,你在我的生命中有多重要,我也想守着你,一起老去。
阿宝闭了闭眼睛,她执迷不悟。即使十一万八千年匆匆而过,当初的那份两难仍然刻骨铭心。
当初选择放手,是纵惯了她,如果早知道后来是那般结局,还会这么轻易放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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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袭人,周遭的一切越来越看不清楚,再回首时,在天地间仿佛打了一道利闪,漫天雷光耀得天地动荡,身前身后屠杀血一般蔓延开来,到处是妖魔的嘶吼,兵刃撕裂肉体发出的钝声,置之死地没有出路死命相博的嚎叫,城墙被血染红,正是风陵关城破的那一天。
漫天血火与雷光交错之间,阿宝凌空走在风陵关上空十丈之处,俯瞰脚下最惨绝人寰的厮杀,无视天空中因为殊死斗法而盛开的璀璨光影,除了随手抵挡一下偶尔袭来的法术余波或是敲碎贸贸然飞来不长眼睛的弓矢,长矛,剑光,落石,巨大的鸟爪子,猛兽的血盆大口,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着,直到走到将军府议兵堂的屋顶前看到那个人。
那个人就这么静静坐在屋顶上,仰首喝干了坛中最后一口酒,随手一扬,酒坛在屋顶的瓦上弹了一下,骨碌骨碌滚到边缘,坠了下去。那声音湮没在四周杀戮卷起的喧嚣回声里,渺无声息。那人的身边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光,像个倒扣的碗一般从穹顶滑落到他的脚边,替他挡住了所有在空中时不时飞过的致命异物。
那人抬头看了看阿宝,眼眸亮得像火流星,唇边泛出一丝笑意:“又见面了--这次是来来杀我的?”
阿宝哼了一声,“娄千庭,别不识好歹,你得罪的魔太多了,想死都难,我送你一程,你该感激。”
那人站起身来,环视全城炼狱般的景象,轻轻叹了口气:“我败了,无话可说,凭谁来取我性命就是。倘若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还是会如此选择,灭尽这世间妖魔的根基,守护青燃古陆。”
话由未尽,面前人影瞬移,一拳轰然而至,结结实实砸在他脸颊之上,虽然“九转金蝉壳”自动帮他卸去了拳中携裹着的绝大部分雷霆之力以及强悍的气劲,将这一拳的伤害减至最低,这记老拳还是打得他双脚离地,仰面朝天摔倒在屋顶之上。“你特么就知道守护青燃古陆,为了给人类找活路,不惜灭绝别的种族对吧。别做梦了,青燃古陆必须沉入大海,否则这世上冰封寒雨降临,谁都活不了。你特么这点责任心都给了你的国家,江山,种族,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个老婆需要照顾,给不了她幸福你当初又凭什么许诺!你想没想过她一个魔族站在维护你还是灭族的立场上又如何自处!”阿宝咬牙切齿,全然无视“九转金蝉壳”绝佳法武双抗属性,一拳又一拳狠狠揍在娄千庭的脑袋上,腮帮上,眼眶上。
娄千庭一拳挥出,与阿宝的拳头硬碰硬杠在一起,将阿宝逼退,踉跄着站了起来,吐出一口血,眸间失了些神采。
“我这辈子欠她的,无法弥补,来世也无以为报。多说无益,今日我兵败,青燃古陆最后的守护力量都尽于此了,离覆灭已不远,就让我为了青燃古陆最后堂堂正正一战吧。”
娄千庭伸手解下头上的抹额,妻子雪贝自小炼制的法宝“九转金蝉壳”随风飘向斜后方,晃过将军府箭楼檐角的走兽吞,看不见了。笼罩在娄千庭身畔的那抹若隐若现的光像碎裂的彩虹,砰然自散。
一挥手,长刀出鞘,娄千庭抿了抿唇:“来吧,看看鹿死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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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雷光交错,撕裂长空,血色的雨瓢泼而下。娄千庭出刀的手稳定而从容,招式大开大阖,方正披靡之间间或奇兵突出,巧招钩挂,不愧是行伍出身的宿将,只是,他并未拜过名师,也不曾耗费数百年光阴静下心来修法,没了法宝的守护,如何会是修行了几千年的魔的对手。
阿宝面色铁青,没有心情催动法力一下子摧毁了他,只是放任自己施展拳脚功夫,每一掌拍在这个混蛋的身上,雷影萧每次扫过在这家伙身上留下每一个血洞,他心里就畅快万分。 他不想让他死得那么痛快。
匆匆百招过,娄千庭像个破麻袋一样砸落院中,长刀插入手边半尺之处兀自微微晃动。阿宝落在他面前三丈开外,抬手抹了抹嘴角边的血,身上亦有深深浅浅的刀痕,淤青,衣服破烂得不成样。他没有施展法力运功护体,他只想特么的痛痛快快地揍这个狗娘养的。
娄千庭的眼神有些失焦,凝望血红的夜色,满城的屠杀已经接近尾声,远近濒死的惨叫声一点一点弱了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绝迹,只会剩下兽群的嘶吼和群魔饕餮朵颐的声音。
魔族猖狂的喧哗由远及近,很快就会有妖魔发现毁了自己赖以生存家园的罪魁祸首正无力地躺在这里,他们会将他碎尸万段,争抢他的肉,啜饮他的血,碎裂他的灵魂,让他永生永世痛苦沉沦。
“......别看着了,给我个痛快。”娄千庭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细弱。
阿宝握紧了拳头,手臂青筋暴起。
沉默。
“你必须死。你死了,那些被你坑害的魔族的亡灵才会安息,紫微轩辕古陆上生灵的怨气才会消散,你背的债太多,该你还的哪怕榨干你的骨头沫子你也得还。”阿宝终于开口。
“随你怎么说,只是......求你件事......”娄千庭闭上了眼睛,眼角似有泪光滑过。
“如果,如果可能......让她忘了我。重新开始。”
阿宝在黑暗中站立不动,身后破碎的衣摆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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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远处,一道匹练般的剑光在地平线上升起耀眼的光华,再闪现时已到城外,伴着剑光响起了一片模糊的惨叫声,剑光倏忽一闪,已在将军府外三十丈之地,一条螭蛟九颗大好头颅一瞬间被碎成粉末,来人拼尽全身力气,竟是将千里遁光术运用到了极致,修为更是瞬时突破了一层境界。
但是,驭电驰风,只怕来不及相逢。
九天落雷,一道狰狞的金色闪电直直劈入大地,立时将娄千庭化为飞灰。
阿宝垂下结印的手指,回过身来,对上的是一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以及一双黯然失去光芒的秋水双瞳。
雪贝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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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海里风陵关停滞的时间缩影内,阿宝的眉心一动,放在雷湮额上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待要抽回,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灵力顺着经脉游走,源源不绝顺着掌心涌入雷湮的体内,无法停止!
雷湮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内心无声地狂笑起来:十一万八千年已经过去,她的记忆被封印,忘记了一切,你能忘记么?封印破除的那一天,你又要怎么面对她?妄想就是妄想,放弃愚蠢幼稚的念头吧。我们本就是一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何必非要推我出来?跟我融合吧,让我们一起成为这世界的霸主,把所有看不顺眼的渣滓都宰了!
雷湮躺着的棺底背面,一颗璀璨晶莹的碎片开始闪烁光华,这光芒正越来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