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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人性的软弱

瀚海神舟,海王殿。

南海上人端坐在那把象徵着身份且厚重感十足的座椅上。在他的座前台阶下面,成排成行地站着一众徒孙。

一个个神情肃然,诚惶诚恐。此番刹羽而返,老祖宗很不高兴。千墨排众在前,孤身湮没在师祖那犀利的目光之中,头也不敢抬,大气不敢喘,鼻尖全是汗,浑身直打颤。

“说说吧”南海上人忽地肘撑椅帮,单手托颌,漫不经心地道。

短短三个字一出,骇得一众徒孙心中大凛,寒了一身的小疙瘩。

此番失败,千墨全责,无可推诿。只得再踏前半步,惶恐地恭敬道:“天渊城失手,被自己人坏了大事;玄阴堂龟缩自保置身事外;大凤凰城一败徒孙全责,与师弟们无关”禀罢双膝跪地请求责罚。

“哦?说说”南海上人微微一笑,大殿之内刹那间一片冰寒肃杀。

“徒孙妇人之仁以为恻隐,结果功亏一篑,请师祖责罚!”千墨直身而跪,低头拱手。

纵如是说,千墨内心坦荡,逐复平静,虽疚无悔。

“多说些吧”南海上人仿如无意识地揉着眉心,淡淡地道。

千墨不敢隐瞒,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回禀了一遍。

“荒唐!”南海上人嫩声细气地勃然怒喝,霍然站起了身子,一股浓烈的杀意铺盖而来。道行稍低一些的弟子被这凛然的戾杀之气一激,一个站立不住,扑扑腾腾,全都双膝跪地,哆嗦了起来。

千墨首当其冲,只觉一阵冰寒彻骨,身子不由一抖,若非道行高深,只怕便要仆倒在地。倏忽间视线所及方寸之地骤暗,心中惊惧更甚,无论对错,如今已然铸就大过。在祖师爷面前只有闭目待罚的份。

方今天下,能成为师祖一合之敌的,只怕要等到一千年以后才有可能被生出来。而那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外仙子,多半是讹讹相传的睡前故事,怕只有老一辈的修道中人才会当真。

师祖的意念心思太过怪戾,根本无从思忖。指不定下一刻便会把自己手刃当场。

师祖曾言:逆我者——死!顺我者——为我而死!

千墨细思愈恐,心胆愈寒。心里哀叹:我就这般死了吗?我……我……还没有和男人

……那个……。说来也当真奇怪,死到临头,满脑子想的却是这些东西。更怪处:那男人两个字竟具象成那个人的模样。只是懵懵懂懂地胡乱想着,也不知道究竟会是个什么滋味。

死就死吧,就此虚无缥缈地沉浸其中好了。自己的心……终于可以放肆一回了吧?

寒意褪却,千墨只觉得,此一刻,身轻如羽,心如抚丝……

须臾间,仿佛已过半生。千墨双手黯然垂落,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蓦然之间,下巴微凉,似有一根纤瘦的手指弯指扣住了自己那尖尖的下巴。……缓缓抬起。

“睁开眼睛”一个清脆稚涩的声音轻柔地说道“我不想吓着你”

千墨心中忐忑,慌恐地慢慢睁开眼睛。

一个美丽的少年面孔,渐渐清晰在自己的视界中。那一双清澈的明眸中,竟萦绕着与年龄不符的淡淡忧伤。

然而那份忧伤,却仿佛是从骨髓中溢出,不经意间虚空飘散,似有还无地游离在深邃的瞳仁里面。总也……挥之不散。

千墨震愕无言,她……本不能言。那游丝般的忧伤仿如细针,钻入心扉,丝丝刺痛。

啪!一声脆响,从千墨脸上发出。准确的说,是从她的左脸和师祖的右手手掌之间发出。脸上火辣疼痛,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倒去。

千墨右手撑地,左手捂着脸,动也不敢动。

啪!又是一声脆响。终于,她的身子倒伏在了地上。只是,换作了另一边。

这一巴掌抽得更狠,估计那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这反手一抽,只怕连吮乳的气力也毫无保留地使了出来。

南海上人缓缓转身而回,再次坐回到自己的宝座上。许久之后才道:“萧纥遇和莫一畿只是想多活两天而已,所以,都得死。至于南宫栖凤……”语声稍顿,无声冷笑道:“牛都死了,还留着犁头做什么……”

言罢冷笑不止,及至演变成哼哼哈哈的狂笑,笑着笑着竟咳了起来。

许久之后,笑声渐渐歇止。终于又无声地自嘲一笑,右肘撑椅,右手托额,作闭目养神状。

“过些日子,你把这大好讯息告知莫一畿”

堂下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我累了”他无精打采地向着前方的人群,虚空中挥了挥手。

失魂丧胆的徒众如获大赦,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小命,哪里还敢耽搁逗留,自然是有多快逃多快。

千墨叩首谢恩,恭敬告退。

出了海王殿,站在大门口,千墨并没有感到才从鬼门关走一遭的庆幸。反而此时心绪难平。

师祖为何会有那般深沉的忧伤?

是为了谁……?……与那块玄冰有关吗?

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偌大的海王殿空空如也,

师祖……不见了!

转身之前的那一股如山般的压迫感,不知何时,竟也消失无踪。

……

雪原冰山中,幽厉的哭泣声时有时无。惊走了山脚边两只饥饿的雪狐。那两只雪狐间中数次站定,回头望向飘渺的声源处,不知何物?是猎食者?……亦或食物?

厉风如哨。

再分辨不清,耳边传来的是风声,……还是哭声……

……

天渊城。

是夜。

天空中有两个月亮,一大一小。大的在海面上,小的在大的头上。圆圆的月亮下面,站着一个女子。

今夜无风,海面平静。十年一遇的静海,造就了今夜奇景。

天上两个月亮,海中两个月亮,姑娘的眼中……有四个月亮。然而,月光下,原本两颗孤独的心,……还剩下一颗。

有月亮如串珠坠落,转瞬消失。

月儿啊!求你告诉我!我……该思念谁?

……

今夜的静海不平静,因为海面飘荡着幽幽的哭声。

起风了。真的起风了。

微风荡起海波,层层涟漪相叠;风声起,微波成浪。

海风吹拂,撩起女子长发,拂乱在她的眼前。丝丝凉意袭来,她抱住肩膀,缓缓蹲下身子。哀哭声中,却不知道该念谁的名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身上多了一件薄衫。身旁多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和她长得好像。一般的温柔,少了一分清丽,多了两分淑雅,同样的美丽动人,同样的温声柔语“音儿,随娘回去吧,你爹他……很担心你”

“娘——!”微音遽然起身扑进娘亲的怀抱,放声哭叫。

薄衫随风飘落,触地无声。只有清风裹着凉意,从大海的深处袭来,牵引着镶有金边的镂空云朵,仿佛月亮伸手掩面,不忍观看这女子悲伤的容颜……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渐暗,海面上有风云旋转。狰狞可怖的乌团中,电闪如织。有风雷之声自海面传来,沉闷低沉,如幽深密林中遥遥传来的猛兽嘶吼;又如冥冥之中亘古传来的天军战鼓——高亢激昂,怒意雄浑。

有一道淡金色的毫光飞离海岸,从镶着淡色金边的镂空灰云下划过。直飞远方月辉铺撒下的那座大城。

大城中的人们或许都已经进入睡梦乡了吧?只是谁能想到,不久之后的怒涛海啸,竟是被一个女子哭声所引……

……

大凤凰城,南宫家

自从几个昏迷中的女子醒来之后,气氛就变得怪怪的,怪得有些尴尬。

白衣姐姐躺在床上,俏脸微红,一双美眸左忽右闪,不敢与床头边坐着的男子的目光相接触。神情当中似有几分慌乱,又有几分魂不守舍,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到了什么,竟让她如此的不自在。

宇日逐星双手把她的一只手握在掌心,缓缓将真气输入她的体内。此时已不再是为她疗伤,而是为她的真气运行助力。

只有她自身的真气快快地强固起来,身上的伤势才能好得更快些。只是这坏家伙的真气游走在全身经脉之中的感觉,当真羞死个人,又麻又痒,偏生像极了雨前戏,而且身子的反应还偏偏比那种感觉还要强烈的多的多。叫又叫不得,要又万万不敢要。只能咬着下唇苦忍,偶而没忍住低哼出声便会吓个半死,生怕被他听出些什么来。最最要命的,这一忍至少要一个时辰。真气倒是强固了起来,可这不争气的身子每次都会被他折腾个半死;虚汗淋漓……

有时想想,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恨他……还是该狠狠地恨他。

“姐姐”运功已毕,宇日逐星为了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没话找话说。

只是看她俏脸绯红,双目紧闭,贝齿紧咬着下唇,却是一副魂不在体内的样子。宇日逐星心下有些奇怪,暗想莫非竟是我有些操之过急,真气输得过猛了些,姐姐的身子竟有些吃不消?

略略思忖,多少有些后悔,暗暗地抱怨自己太过心急,竟没有顾及到姐姐的身子是否承受的住。真是该死。

“姐姐……姐姐?”想到这些,宇日逐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有心想要表达一下歉意,于是唤她的声音又大了几分。

“啊?……什……什么?”姐姐终于回过了魂,却依然是一副魂体分离的模样,几乎连这短短的几个字都差点儿没组织起来。

“是不是我真气输得猛了些?”宇日逐星面上泛起歉色:“让姐姐受苦了,那我下次轻些吧”

“不!不要!”她不由自主地轻声抢道,随即发觉自己失言,另一只手早握成了小拳头,下意识地抵进自己的小嘴里。心下悔个半死,暗暗祈祷上天:可别让这小子听出个什么门道来。

宇日逐星一怔,随即淡淡一笑,倒也没往别处想,心中一动,岔话道:“姐姐,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他这般问,也并不唐突,这多天,既然成了姐姐,居然连姐姐的名字都不晓得,忒也说不过去,熟人也难免夹生了。

一听到名字,白衣姐姐的思绪登时被拉了回来,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她转回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下,复又侧向一边,面上红云褪散,目中神光一时黯淡,半晌方道:“或许,我早就忘了吧”迟疑了一下又道:“你看着叫吧,我应着……”

宇日逐星一愣,倒是没想到会是这番结果。心道也好,至少不会因此而常常思及过往苦处。

毕竟,曾经的名字,只是苦痛的代名词……

念至于此,也不再客气,抓着头想了一会儿。忽地灵光一闪,喜道:“不如……姐姐就叫百惠吧”

“百惠……百惠?”白衣姐姐蹙了蹙眉,思索了一下,随即微微点头,欣喜地嗯了一声。

宇日逐星看她接受了新名字,知道她真愿意从过去走出来,去面对新的生活。一时高兴,欢喜道:“我这就去告诉百合她们!”说完不待她有所反应,便屁颠着跑了出去。

百惠面上微羞,仰面躺在床上,口里默念着自己的新名字:“百惠……百惠……”念着念着,眼角滑出了两行热泪……

是啊……

这新名字,属于他吧……?

另一个房间中,绿衣姐姐看着握住自己的手的他的手,幽幽地道:“我……也要”说完心虚地望了他一眼,想知道他的反应。

“嗯……?姐姐这般柔顺的一个女子……不如,就叫你千柔吧”

“嗯!”千柔用力地点了点头,甜甜地一笑,又重复了几遍,忽地胸中涌出一股莫名的冲动

“抱抱我”她说。

没有迟疑,宇日逐星只是怔了一下,俯身展臂,双手探入她的身下,指尖滑过她光滑的后背,轻轻将她抱起,慢慢收紧双臂,直到她紧闭双眼,眉头紧皱,闷哼出声。

纵使隔着被子,宇日逐星依然能够强烈地感觉得到,她温软的胸口里面……跳动的厉害。

千柔的双臂紧紧地箍在他的颈肩上,红红的脸颊厮磨着他的鬓角,头脑中一片浑热,再无理智可言,只觉得好想,好想……要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忍不住想要开口,想要……。忽觉头脑昏沉,困意来袭,迷迷糊糊当中,感觉到他正托着自己的头和背,慢慢地把自己平放在了床上,

然后,就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

两行热泪滑落,滴在了千柔红润的脸颊上,惹得她那弯弯的睫羽微微跳动了几下。

“姐姐,对不起”他颤抖着声音轻轻地道:“我……无法给你承诺”他用指背轻抚了一下她脸上那一抹粉粉的红色,低沉着声音痛苦地道:“我妹妹……我妹妹……”

我妹妹…………

咯吱一声,房门关闭。宇日逐星站在门外,满脸水痕,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依然觉得胸闷无比。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和妹妹成亲这么难?

好不容易玥儿接受了晴儿,偏偏又多出了一个百合。好不容易玥儿和晴儿接受了百合,可偏偏……

我的妹妹,好受伤。我不想她们伤心……

我,该怎么办?……这是他问了上天和自己无数遍的问题,一直都没有得到答案。

……

又几日。

清晨,宇日逐星手捧着折叠整齐的新衣进了幽冥前辈的房间。这两套新衣是玥儿让人比量着前辈的衣服做的。玥儿还打趣说这幽冥前辈的衣物好生奇怪,连香味都像女儿家。宇日逐星心里咯噔一下子悬了起来,偷眼瞧着妹妹的脸上神色,发现并无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心道:还好她只是奇怪,没有发现什么秘密,否则这冤锅若是扣到自己头上,难保前辈不会一怒之下扒了自己的皮。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碗掉了,头大一个疤!呃……,头大了,碗掉一个疤?疤掉了,一个大头碗?……

不管了,大不了被前辈打成猪头一个疤大的碗!

咯噔一声门被打开,咣当一声门被扣死。

幽冥双子,听着开关门的声音不对路数,转过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小子今日似乎也不对路数,脸上多了几分赖皮相,而且隐隐有几分似笑非笑,明显怀着什么坏念头。双子心里咯噔一声,似乎是被谁踹开了某扇门。

宇日逐星来到床边,右手托着叠成方块的衣物坐上了床沿,缓慢地递到了前辈的脸侧。

幽冥前辈一脸狐疑地望着他的脸,仿佛是要看清楚上面是不是写着坏蛋两个字。盯了老半天,总算是让她看出点什么门道来

——这小子的微笑很诡异。

试探着伸手探向他手中的衣物,发现并无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慢慢抓住了方块的一角。

正此刻,宇日逐星却慢慢回手,似突然反悔,想要从她手中夺回。而她也似乎感觉到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那只小手拼命地攥紧了那衣物的一角死也不松开。由于吃力过甚,脸蛋儿涨得通红,贝齿竟就咬住了下唇,眼神闪烁出莫名惧意……

也不见这小子如何用力,只是轻轻向后撤手,那衣物一角便缓慢地从她那只死死攥紧的小手中不可遏止地向外滑脱。任她如何使力,终也抓它不住,无法将它挽留。

终于,她的手臂失力垂落,俏脸通红,娇喘不止。

“你……你……”她眼中充满慌乱之色,似乎意料到了什么,竟至语塞难言。

可惜,那家伙并不理会……

“从今以后,你再没有机会穿这些衣服了,免得遭罪。所以,今日是要你看上最后一眼!也算是告个别”看着她惊愕的面部表情,宇日逐星得意一笑又道:“还有,以后我不会再叫你前辈,你的名字叫幽幽,若你不想我直呼你的名字也可以,我不介意叫你姐姐”语罢又坏笑了两声,随即呼出了一口浊气。

心情,无比舒畅!

不知这小子脑子是不是被驴蹄子给敲了还是怎地,给人起名字居然还起上了瘾?看这小子一脸的得意忘形,孰不知,这货的一颗脆弱的心约摸着此时应该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

“你……爷爷!”幽幽姑娘气得嗓子也变了声,却怎么也变不回原来那种阴阳怪气。一气之下,越变越像女儿家。

“爷爷?好啊!不如爷爷你掀开被子让小子我瞧瞧,你生得这般俊俏,谁知道这被子下面盖着的到底是我爷爷还是我姑奶奶!?”此时这小子满脸的无赖相,要多可恨便有多可恨!

幽幽一双雌虎凶目怒而圆睁。不!是两双雌虎凶目怒而圆睁!只可惜气结难言,否则指不定便问候了这恶小子祖宗十八代一十八遍。当然,如果她会这门口艺的话。

“你倒是掀啊幽幽”这小子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一副吃定了你的模样。

这不是欺人太甚又是什么!

幽幽气到无言,死命地瞪着他,呼吸也粗重了起来。果然不多会儿,她那双杀气越来越弱的美眸里面渐渐泛起了水花花。

水花渐大,最后决了堤,自眼角飞流直下三四指,疑似银河落鬓边。

宇日逐星知道,虽然她还还痛苦挣扎,但是自己已经成功了。

幽幽,是个姑娘!一个未嫁人的老姑娘,一个美丽的老姑娘。并非恭维话,幽幽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年龄,或许大了他那么一丢丢点儿,也就几十岁而已,可人姑娘家真真确确是一个美人儿,如假也没地儿换去。再说,真的就是真的,假不了的……

后来的某一日,靠坐床边的幽幽指着里侧的那位问宇日逐星:“我叫幽幽,那她叫什么?”这句话意味深长,因为这句话里有一个她字。这可是第一次用在自己身上。

“噢!她的名字当然和你不一样”宇日逐星卖了个关子,扫了二位姑娘一眼,发现两位姑娘正直直地盯着他,似乎很好奇他的嘴里会不会吐出象牙来。

“她的名字当然和你不一样,这两个字必需得反过来读才是她的名字”这小子说完这话,对着里面躺着的那位姑娘打了个眼色。

“哦……”幽幽们这才恍悟,一脸的回味无穷。

……

数月之后,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数个散布在各要冲城市的玄阴堂分堂惨遭血洗。

瀚海神舟逼蛇出洞。

莫一畿被打到痛处,如一只被撸瘸了的疯狗,旋身咬住迎面挥来的木棒,赤红着双眼,凶相尽露,满嘴木渣,齿间血涎直流。

数日交锋,你来我往。莫一畿遍体鳞伤,伤了元气。瀚海神舟也多有死伤。

南海上人冷眼旁观,凛然独立。

天渊城以及各大小门派物伤其类,人人自危。特别是那些自以为站错了队伍的中小门派,更是人心惶惶,日不思餐食,夜不得寝眠。稍有风吹草动,便摆出搏命架势,几近崩溃边缘。

……

瀚海神舟,海王殿。

“看来,莫一畿那条狗儿倒是有些手段”南海上人单手斜撑下颌,目中略显赞赏之色。瞥了一眼脱众在前的千墨。但见她精神萎顿,虽然身上衣物完好整洁,明显也是有伤在身,想来是换过了衣服。

“你……,还是嫩了些”南海上人悠悠说道,话语中不带一丝感情。他的脸比数月前又稚嫩了些,然而那一股凛冽的酷寒之意却更胜从前。似乎死伤的门人徒孙对他来说,不过残损在雀口中的蝼蚁,根本不值得他上心。

南海上人冷漠地扫视着堂下萎靡不振的徒孙们,赫然发现,除了千墨,没有一个人身上的衣服是完整的。一个个面色黯淡,神情当中充满了惶惧。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有悖于己的不忍之色,忽地一声叹息,转而垂睑揉眉,以此掩住那眸光中不该有的颜色:“算了,叫孩子们都回来吧”

第一次的,南海上人把自己的门人徒孙,称做了孩子们。

众人震愕,以为耳误。千墨霍然抬头,双眉紧蹙,目光中泛出惊疑之色。见师祖垂首捏眉,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心中的疑惑才算落到了实处。

这话从一个才刚十岁出头小小少年口中发出,端得是滑稽稚憨,莫名可笑。不过这一众徒子徒孙倒无甚感觉;许是见惯了师祖模样,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众人礼毕正欲转身,忽听师祖轻唤道:“千墨”

千墨闻言一怔,旋即回头转身,恭敬低头拱手道:“师祖?”

“玄冰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终于,私托变成了公托。千墨不知道师祖今日为何将此密托摆在了明面上,想来多半已是亟需。明显听出师祖话中迫切之意,而且,只有千墨听得出:师祖内心的忧伤……更重了。

千墨低头拱手,欣然领命。尽管……这不是命令。

众人一头雾水不知所以,但看师姐神色肃然,想来兹事体大,没有人敢多唇贱舌,全听师姐吩咐。

众人涌退如潮。千墨跨出殿门的那一刻,背后的寒意陡然消散。莫名的一阵惘然迷茫;星火明灭间,千墨的内心深处,似也沾染上了一丝淡淡忧伤。

……

雪山冰原,茫茫无垠,似乎还是千万年之前模样。

何处传来稚童的哭声,竟是那般凄烈,惊走山脚数只白狐。

群狐且走且驻,回头观望。疑惑那高山声源处,是猎物?……还是猎物?

……

出人意料地,江湖血雨,大凤凰城却平安无事,一片宁和。不经意间,人们发现,这大凤凰城的人口,似乎较之往日稠密了不少,而且多半都是些流离失所的妇女和孩童。

更出人意料地,这大凤凰城的物价却不升反降。因为这些多出的人大都是无家可归的妇孺和孩童,所以数日之间城中多出了许多避难之所,除却原本就可以遮风挡雨的宽大去处,许多空旷的广场公游处也被密密排排的简易居所占得满满当当。

另外,难民聚居处还盖了数处奇怪的建筑,上书‘公共浴室’四个字。非但外来人口不知其意,即便是城中居民也对这四个字一知半解。后来开放之日才知道,原来竟是沐浴更衣的地方。

当然,最初也惹来不少非议,不外乎比如伤风败俗啊,糜乱不堪之类。后来才发现,这公共浴室只对难民开放,且只为妇孺提供方便。并且还无偿为年轻的姑娘们提供馨衣和一种叫做‘卫生巾’的贴身衣物,以及穿戴方法。愰悟之后,不少原住民居然得了红眼病。浑然忘却这些不久前还有家可归的男女老幼,可能只在一夜之间便落得家破人亡,天人永隔。如今身苦心更苦,若非大凤凰城分忧,只怕好多苦欲轻生的人儿,果真便会茹苦自尽了。

之外一应所需,皆由大凤凰城一力提供。月余下来,人口剧增,大凤凰各方面所承受的压力也愈来愈大,万不得已之下,只能在城外就近安置难民营,把一切前来逃难的成年男丁全部安置在难民营中,除每日提供些充饥的食物和清水外,再无力旁供。

此时的大凤凰城已是捉襟见肘,阖城所捐即将告罄,各富商大户所能提供的帮助也越来越少。饶是西陆家富甲一方,此时应付起来也是倍感吃力,已然力不从心。

于是由淳于正罡和西陆仁中等头面人物牵头共同协商,以大凤凰城的名义向各城发书倡议募资。言辞切切,道义当头,满心企盼着瀚海神舟和玄阴堂抛给天下的这具三十二抬的大棺材,这些还披着正道外衣的大小城邦能齐协心力,号子一喝,铁肩担起道义。用一句难听些的话说:这腚门太大,仅凭大凤凰城这巴掌大而且还要折起来用的薄纸,又如何擦得干净?

只可惜,虽然没有热脸贴上冷屁股,倒也相差无多。连日下来,所得声援颇丰,资援寥寥。而此时的大凤凰城,……已不堪重负。

只所以各城会有如此冷淡的反响。原因有很多:此番江湖遭遇劫难,中小门派灭门无数,所在各城首当其冲,早已被打得苟延残喘,不死也去了半条命,哪里还顾得上自诩正道之时所必需要做的面上功夫;有幸置身事外的各城,多半便是天渊城的势力范围,指不定正没事儿偷着乐呵着,看笑话还来不及,这踏破了乌晶鞋都寻不着的好事儿,又哪里敢错过;至于那些个捐资寥寥的不起眼小城,所能给于的帮助自也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再有就是些无势小城,躲还来不及,又如何敢去趟这趟浑水……如此种种非一而足,不胜枚举。

虽说此前也没抱太大希望,终究那一股子热切的殷殷企盼,在心理上有所准备的情况下,依然落得一片拔凉。

终于,强如宇日逐星这般钢铁之躯的男子,近几日也已是焦头烂额,心力渐枯。好不容易盼到可以嫁哥哥的姑娘们,又被这杀千刀的江湖给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直浇了个透心儿凉。

姑娘们每日看着这些悲苦流离至此的妇女孩童,想着她们不久前才经历过的惨痛遭遇,不由得又联想到数月前的那个夜晚,止不住得心里一阵阵发酸,同病相怜,时常便会落下泪来。只是自己比她们的结局要好上太多太多。因为,她们有一位好哥哥,所以遇上了些好敌人。

再过几日,大凤凰城终于支撑不住,再无力为城外的难民营提供食物。

难民们骚动起来,开始零星怨言,继而又渐渐地转变成怨言纷纷,及至最后演变成骚乱。一些闲杂人等见再没有免费的午餐,一个个骂骂咧咧,悻悻离去。

只一日的功夫,大片大片的难民营居然空了大半。又过了一日,那些前日没有离去的真正难民,不知是不是不愿在这里等死,还是自觉惭愧,在这一夜间,纷纷悄然离去。许是重回家园,许是别处谋生。大老爷们总不能靠着救济施舍过一辈子,恐惧再大,时间久了,总还是得要脸的吧。

纵使如此,城内的压力依然如山。

若把整个江湖比做五条狗,其中四条已然在互相撕咬中丢了半条命。唯一一条毫毛无损的当然对此喜闻乐见,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等到你们都奄奄一息的时候,再稳稳当当地每狗送上封喉一口,从此天下一家独大,想不姓萧都不成了。

如今瀚海,玄阴二派两败俱伤,却并没有一将功成。只留下遍满江湖的森森白骨和抛给这片大陆的遍野哀鸿。

方馨看着这城中惨状,想到曾经看到过的许多相似的画面,黯然心伤。只叹这世界会变,人性不变。吃屎的狗……终究留恋着那片肮脏的粟秸攒。

西陆府和城主家开始节衣缩食。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纵有亿万不动产,终究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毕竟方馨不是圣人,她只是一个有情感的普通人,做不到割肉饲虎,唯愿力所能及,问心无愧。撑得一天算一天吧。

又过了几日,城主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西方某国的特使。

道明来意后,包括淳于正罡和城中头面人物在内的所有在场之人中,有人喜上加喜,有人先喜后愁,也有人先喜后忧,亦有人胀大了头。

来使一番慷慨之言。大意是说,听闻东方大凤凰城一力承担天下道义,救苦救难,如此至善天下共勉……。当然,前面这一套子美言是必需有滴,后头才是重点。

两方面:一方面是说愿诚心诚意地提供实实在在的帮助;另一方面却是一个附加条件,不过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锦上添花,只当是一樁美事。

可对于某人来说,那就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而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那就是赤裸裸的头大!

原来,那国不仅要援助物资,还附带着加了一样赠品——公主。而那位国家的女儿,却是要赠送给一个叫越离的画匠。然而那国国王与国后并不强人所难,知道越离已有妻室,所以愿意女儿做小。

那国特使言辞恳切,声泪俱下,悲声道:“自从国后娘娘和公主得画回国后,公主便一直郁郁寡欢,每每对着的画中背影发呆,茶饭不思,泪流满面,不自觉地便会念出那位越公子的名字”

越离偷偷瞄了一眼站在淳于老爹身后的知妹,赫然发现,

有只老虎要吃人!

而客堂中的其他人,比如宇日逐星和他的妹妹们见越离和淳于嫣知二人模样,则一个个神情古怪,不知道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

真是成也越离,败也越离。没想到这双手竟有撼国之威,更想像不到,这双手,究竟会伤了多少痴情女子的心……

最初的日子,国王和国后只以为公主只是一时不能自拔,时间久了便会淡了念想。哪曾想,公主却是越陷越深,终日对着自己的画像发呆,再不愿吃东西。最后不得不由国后亲自嚼着喂她吃,口对口喂她喝。而令国后意想不到的是,久而久之,不知不觉间,连自己也差一点儿心陷囹圄,竟偶尔也会对着自己的背影发呆。每每悚然惊醒之余,心里对那位叫越离的画家居然有了愈来愈深的思念。

女儿日渐消瘦,国后心疼欲死。探知越离身在大凤凰城,为了能让他妻子接受自己的女儿,不得已双管齐下,软软逼着她推辞不得。虽然有一点儿缺德,但女儿身为一国公主,送给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小不说,而且还要远嫁异国,这是一份多么大的割舍?也许,只有那位国王和他的国后的心里最知道。

“陛下与娘娘没有别的要求,只求公主在越公子手下不被……虐待”那位特使哽咽着堪堪把话说完,特别是最后两个字,声音当中充满了疼惜,并无半点作伪。由此可见,这位公主的人品和在臣民们心中的形像也差不到哪儿去。

众人听得出来,这虐待二字大有深意。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只求越公子好好待她。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当晚,越公子被妹妹虐待。先打!恶狠狠地捶打!然后再榨!整夜地榨!流着眼泪逼着越离把十八般武艺尽数亮齐。恨只恨这夜太短,哥哥身子太懒!直到天光大亮,也才把他毕生所学之招势逼出冰山一角。

一夜对战,越离重‘伤’卧床,由妹妹伺候着。

果真伴妹如伴虎,

越离心虚身更虚,不敢正眼看妹妹。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吭,若非妹妹点头,只怕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再说,只怕这小子连放屁的气力也无……

宇日逐星有心抽空想前来慰问一番,只是撞见那淳于嫣知虎目睽睽,目光如刀。心里激灵灵一寒,立刻便打了退堂鼓。

自从此事敲定,越离再没出过房间。众人担心:那公主嫁过来之前,越离可千万别被她整成残废才好。

淳于正罡也不得不给女儿做思想工作,他知道,即便没有大凤凰城之难,那国国王若要把越离强拘去异国做驸马,任谁再大的本事也阻止不了。更何况人家还把女儿嫁过来做小,还求着对方不要虐待自己的女儿,一再降卑,简直已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如此一来,只怕再也没有谁拒绝得了了。另外,一国之君若果然遭拒,明君还好过些,若遇上暴君,难保他一怒之下不会屠城。

只是苦了越离,不知道还要被折磨多久,千万莫要在迎娶公主的那日抬不起头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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