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大凤凰城。
白衣女子和绿衣女子在宇日逐星和淳于正罡的全力救治之下恢复如初。当然,二女子的深厚内功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淳于正罡自然一眼便认出白衣女子乃是自己的师娘,而绿衣姑娘则是自己师父的师妹,自己的师叔。只是一眼看去,二位师长尊辈比自己还显年轻罢了。若非脸上还有掩饰不住的憔悴不曾褪去,二位女子看上去,也真的就是姑娘家了;而且还是貌美颜玉的姑娘。
师娘师叔还在人世,这完全出乎淳于正罡的意料之外,毫无心理准备的惊喜,有如天降。
然惊喜牵引出的,是它背后的苦痛心酸过往。
曾经难忆,玉齿难启……
往事不堪,却也不得不回首重提。
那……是夜。
悲惨的夜,月正圆。
仇殁记恨师父把掌门之位传于师兄,恨既生根,又长大成荫;既成荫,便把他遮在荫下。于是他图谋恶计,害死了自己的师父(恶毒的计谋有很多,诸如毒酒,面笑背刃,淫巧陷阱,借刀杀人,挑拨离间,以质相要,猝起偷袭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他或选其一,或双管或多管齐下,老套的毒谋,就不碍看官了眼了。)。而后又在诸般恶计中任选其一,如法炮制,再以见不得人的手段强夺师兄性命。
因私下暗恋师嫂日久,早生嫉恨苦仇,大功告成的夜,躯中野兽再无羁无束,终于兽性大发将其玷污,且在报复和兽欲的双重邪力驱使下,当着师嫂的面祸害了自己的师妹。
师嫂师妹寡不敌众,气穴被制,双双被仇殁拖入内室粗野侮辱;兽欲过后,仇殁绝决转身,摔门而去。
姐妹情深,见报仇无望,同心赴死,双双割腕。
待仇殁扫清障碍,返回屋中,发现师嫂二人已奄奄一息,血流满地。恨怒之下,仇殁立即将两个还没有咽气的女子的伤口止了血,以防其因流血过多而死在半路上。他粗野地将两个还余有一口生气的女子左右拎起,纵身激射入空,月下狂飞八百里,把二人丢弃在啸月山山顶的啸月崖上。随后,他再不肯回头看一眼气息尚存的师嫂师妹,决绝离去。
星,月,夜,穹苍大地为证——
他,就是要千万群狼将姐妹二人分而噬之。其意不言自明:想要落下个全尸,爷爷偏不遂了你们的心愿!
是时,
一匹纯白色的巨狼率先奔至崖顶,围着早在山下便已锁定的送上门来的猎物嗅了两圈,忽然抬头仰天嗥月。此时姐妹二人气脉上的禁制已消散殆尽。然而却因失血过多,已然全无气力,将将便要昏迷。
也许是对这种未闻未历的残忍至极且骇人听闻的死法太过恐惧,当凶相悚怖的白狼所吐气息袭在脸上的那一刻,姐姐和妹妹,双双都骇惧到尿了裤子。
那种绝望,足已让人怀念苦短人生。姐妹俩却也只能挺尸待毙,追悔莫及。
狼群纷纷而至,腥臭的温热浊气浓烈,一阵阵扑面而来。费尽最后一丝气力,两个女子的手勉强从地面滑向对方,互握在一起,却全无力道握紧。绝望中闭目流泪,含恨待死。
群狼齐啸月,声震三百里。千百年的话头,虽有些夸张,但声震百里还是有的。
正此时,忽地那头白毛头狼的啸声,正至高潮处,断崖般戛然而止。竟至低低地哀鸣了起来,就像是谁家的狗突然被人用石头给砸了腿。随即便发生了连锁反应,一头头全给人用木棍敲了腿似的,低哀不止。一会儿功夫,声息全无。
姐妹俩在恐惧中煎熬了半天,狼群却还没有上来啃自己的嫩肉,四周寂静的可怕,更至胆战欲裂。就在这恐惧的极点之上,竟是莫名地生出一丝丝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二人竟先后睁开了眼睛。
这才发现,狼踪全无。不过更奇异的一幕却在天上:此时的圆月,已从月空中消失。只余下一个圆圆的暗影之盘,盘周散发着像是毛边一样的朦胧微光,状甚阴寒可怖。
二人心中一凛(也仅仅是一凛),没来由的又是一喜。莫非……天不亡我姐妹?某一刻,姐妹心中同时燃起了生的希望。
死……,太可怕了。
少顷,暗影的一侧露出微光。不多会便是月牙,
初月,
半月,
重回满月。
月光清辉如柔水,撒在身上如火焚。
月亮回来了,狼群还远吗?
答案是——远。
狼性极黠,天狗食月,吓其终夜不敢折回。忍饥肠,保性命。孰轻孰重,用狼蹄子也能想得到。
姐妹俩虽然失血过多,内功犹在。还好终夜调息,循序渐进,万不敢稍有惰怠,虽然仍是虚弱之极,黎明之际,却已可勉力飞行。
死里逃生,师嫂师妹姐妹二人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没想到仇殁坏事做绝,二人却在绝处逢生。
师嫂悲痛之余,却也终于稍得安慰,至少,自己的一双儿女还在某个地方好好的活着。
姐妹二人逃出仇殁的势力范围,自知复仇无望,也无心报仇。只求平安渡日,了却终老。
怎知天不遂人愿,异变又陡生。师嫂,怀孕了。
是仇殁的孩子。
孩子无辜,只能生下她。
后来听说仇殁离了大凤凰城,去了北方。而自己的徒儿南宫栖凤作了城主,以为安全,便暗暗地奔了大凤凰城,定居了下来。
多年后,女儿慢慢长大。无意间从民间小道消息得知了太阳门的过往。一再逼问之下,母亲才不得不告诉自己不是实情的实情。
为父报仇,只身前往,羊入狼口。
……
师娘师叔住在南宫府上,自然是理所应当。都是一家人,自不必说外家客套话。不知怎地,虽然明面上看不出来,但白衣姐姐和绿衣妹妹内心深处却莫名有些失落。因为,恩公他……,竟是自己的徒孙。
师奶师姑奶有淳于二哥照顾,宇日逐星自然一百个放心。即或不然,也不打紧,因为二位‘老人’似乎也无需照顾。
连日来,西陆方晴一直陪在宇日逐星身边,替他分忧,却也累得不轻。原本打算即刻带她去流云山,去见该见的人,去面对终究无法逃避的现实。只是她太累了,真的需要休息。所以在宇日逐星的坚持下,最终决定在南宫家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前往。
暮色退,夜色归。
客房中,西陆方晴和百合坐在床边。百合低着头也不言语。
她的心情很不好,或者可以说糟糕透了!西陆方晴知道她的心思,既欢喜,又难过。欢喜自不必说,有很多可欢喜的地方。至于难过,却也是与她某个欢喜之处相矛盾的地方。
突然间自己中意的男子,又是自己的恩公,并且已经答应娶她,只等那未曾谋面的姑娘拍板。却万万没有料到,大好的愿景眼看就要变为现实,情境却陡然间急转直下——恩公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的师侄。
心中忐忑难安,忧急如焚。怕就怕碍于种种俗礼门规,最终美好的幻想化为泡影。只不知这太阳门不在了,是不是这门规也连带着不再作数。若果真如此,那可就皆大欢喜了。
当然,这只是百合的一厢情愿的想法。其实在西陆方晴的内心深处的某块地儿里躲着的小姑娘,那是举双手赞成门规还作数的。虽然也会为她伤心难过,但只要她不再寻死,时日一久,总也会淡去的。
两位姑娘默坐了好久。终于,百合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啦一声倚倒在西陆方晴的怀里悲声哭泣起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百合苦忍不得,哭出了自己的心声,西陆方晴听得出来,她的心里好怕,整个心都悬吊着,半点着落也没有。
谷中的姑娘好无助,好无助……
那一点点的暗喜,顷刻之间化为飞灰。西陆方晴心里只余下一阵阵酸楚,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情急之下似乎言语上也失了分寸:“你再等些时日,只要我家妹子点了头,哥哥自然会娶了你”顿了一下又道:“管他什么门规辈分的,实在不行……就…就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她们不答应也由不得她们”语罢才知失言过甚,不禁心下一凛:这出的什么馊主意!她……她……可不要当真听进去啊!暗吸了一大口凉气,心下啐了自己好几大口。
“真的……可以吗?”百合的抬起迷离的泪眼,乞怜般的眼神中,似乎突然间有了些许微弱的希望之光。
西陆方晴本想着怎么把话圆回去,看到她的眼神,忽又心软了下来:“应该……可以……吧?”
也不知她有没有想过这嗫嚅之语到底能有几分可信度,这事又有几分可操作性。反正,此刻她的心情,却比之刚才要好了一些。至少,不再那般无助了。
此时的西陆方晴,却是心呯呯直跳:她若真的不声不吭的去煮饭,果真煮熟了,我和玥儿该如何是好啊?若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被哥哥拒了,万一她再一个想不开……,该怎么办才好啊?
……
祖奶奶的卧房中,师奶和师姑奶双双坐在床边。宇日逐星于情于理,只能肃立在前,不好在师尊长辈面前先言先语。
“孩子”师奶俏丽的脸庞正了正颜色,生硬地挤出一个比那位哭笑一体的古人还不自然的微笑,开口唤了他一声;显然也是好不习惯,别扭的紧。
“您叫我星儿就好”宇日逐星听着也是十分的不舒爽,心想这条条道道多了,还真是教人难受的紧啊。
“星……星儿”师奶美丽的大眼睛扑闪了几下,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直有一种酥酥麻麻的味道,倒有几分俏羞的姑娘唤情郎的感觉。
师姑奶坐在她的身侧,似乎也有些坐不实在,屁股老想挪动,想来也是十分的不自在。跟个上了架的鸭子似的,好生别扭。
宇日逐星算是看出了门道,明摆着这二位也是慢刀斩王八——头一回。想必这辈分伦礼也是让这二位姑奶奶一个头两个大了。应该也是随性的人儿吧?
“师……师,前辈,有些话,晚辈不知当讲不当进?”宇日逐星‘师’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叫什么了。或者说,也不忍心叫出口来。女子心思,虽不可测度,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没人愿意别人把自己往老处叫!
“但说无妨”师奶眉头一展,松了一口气,有些期待。
“您……,真的是……我爹的师娘?”他当然知道这美丽的祖师奶是自己的亲师奶,只是这般问法,也不过就是个过渡,好让下面的问题不要显得太过唐突。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这还能作得了假啊?”师奶有些皱眉,心里立时胡想道:这俏后生难不成脑子里面缺了一根筋?那可真的就美中不足了。
一旁的师姑奶也是与她一般的表情,这俊俏小子的形象似乎也在她的心里稍稍打了点儿折扣。
不料接下去的话更是惊人,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宇日逐星心下一横,索性一步到位得了:“可晚辈怎么看也不像啊”
话至此处,师奶师姑奶一时语塞,只觉‘老’脸上一阵阵发烧,这话怎么听着都跟打脸没有什么太大区别。隐隐还有几分想撵人的味道在里头。
二女子俏脸微红,面面相觑,直有几分无地自容的感觉。险险便要坐不住身子了。
宇日逐星看着二位亲人的窘相,心里倒是有几分受用,心想逗她们一逗,日后便不会显得生分了。
正在二位亲奶如芒刺臀之际,这小子暗暗坏笑,肃了肃容,一本正经地道:“若依我大哥的面相,若说二位前辈是他的女儿也不过分了”
这二位被他整懵了头,也不知他到底想要说些什么。一时间竟有一种被他抛起抛落的感觉。还真有些适应不过来。
许是有些受用,二位前辈倒没什么负面的反应。半晌,师奶首先反应过来,一脸的狐疑,弱弱地问道:“你大哥……是谁啊?”
“自然便是前辈您的首徒南宫栖凤了”这话一语双关,宇日逐星说得很随意。
两位姑奶奶听出了其中的味道,心头掠过几丝羞意,更多的则是受用和暗喜。或许是天性使然,女子心思,非大智慧不可揣度。俏脸暗生红晕,手脚忽地没了合适的地儿,不知是该理鬓边发丝,还是鼻子有点儿痒,似乎还微微有点儿激动紧张,竟隐约有几缕处身在相亲的氛围里的感觉。
师奶润唇微启,张翕了两下,眼神微怯地在他脸上促然扫过。喉咙间咕哝了几个单音,却是语不成言。师姑奶不自觉地往师嫂的身子上靠紧了些,靠着师嫂的那只小手伸到她的背后,攥紧了她的衣裳,松开,再攥紧,又松开,再攥紧……
宇日逐星见二位低头含羞,情知这许多年日,这二位亲人不知受了多少苦屈,身心灵当中压抑了多少真性纯情,没来由又是一阵心酸,一股强烈的男人天生的保护欲汹涌满胸,头脑之中突如醍醐倒灌,热血陡然上涌:“晚辈抖胆,不敬之处恳请二位前辈不要降罪!”声音高亢,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
“没……没关系的,你说吧”师奶忽地更紧张了些,两只白玉一般的纤柔小手互握在一起,忽松忽紧,手心里微微汗湿,隐有美妙的预感,或者说直觉。
“这俗不可耐的辈分规矩,实在与二位姑娘的美丽两不相称,如若二位不厌,在下便厚颜唤二位一声姐姐!”
师奶变成了姑娘,晚辈变成了在下。好像突然之间,这一层关系似乎又拉开了不少距离。
一句话,划清了界限,像一把快刀,斩断了师门。
一句话,让彼此双方,变作了陌生人。
只是这陌生人,更可亲……
“这……,这……”两位姑娘心中慌乱,努力地让想自己显得矜持一些。只是姐姐这两个字太过诱人,心中那辛苦保持的一点点脆弱的伦理清明,此刻也已被姐姐这两个字蚕食殆尽。
女人,经历太多的痛苦,或许会变得很坚强。但她……还是女人,比幸福中的女人,更需要男人。一个真正可以让她那一颗在大海的狂浪中飘摇无助的心,躲避风浪的港湾。
就像这个世界上,苦痛中,再坚强的男人,没了女人,便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你们受苦了”
真情流露,毫不做作。宇日逐星脑中闪过两个女子苦痛的过往,虽眼不曾见,但却在心中清晰浮现。不经意间,泪光在眶中晶晶闪闪。
最后的防火墙倒塌了,坍塌到了根基,没有一块石头,还留在石头上。
此时此刻,只有两颗千疮百孔的脆弱不堪的女儿心,躲进男子安稳的怀抱里,贴在他坚稳巍巍如山如岳的胸膛上,尽情地释放着压抑在心头上许多年日的苦痛淤积。
姐姐……,你受苦了。
是泪,不知几行,在如山的胸膛上流淌。
湿了谁胸口的衣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