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玄阴堂
大殿之上,莫一畿端坐于主座,面带微笑,目光炯炯,眉宇间,神情中,自有一股未怒而威的雄浑气势。
此刻,在他左下手第一座亦端坐着一位儒雅的文士模样的中年人,眉目趋众,霸气内敛,谈吐自然,言语得体,想必是客坐之故。显然此人城府极深。再下手便是太阳门门主仇殁,言语间也是不露声色,实打实的深水王八,无论江湖阅历和经验以及城府,可也真真对得上一个老字号。
而右手边便自己的门人,由重而轻依次而坐。
“萧师兄以为,咱们此次突袭,胜算几何?”莫一畿面露谦色,虚心请教道。
“前番夜袭,南宫栖凤已然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能拿得出手的,加上那未及出手的叫宇日逐星的小子也不过寥寥数人,何况风逐月和她师妹又身在数千里之外,咱们此番趁夜突袭精锐尽出,声东而击西,办法虽然老土,却也屡试不爽。”言至此处,他面带微笑,自谦转头,诚然看向仇殁,遂向其拱手道:“就由仇掌门率众在城中至远处故技重施,南宫栖凤明知不可为,却也不得不为,而莫师兄和我等一众,伺机而动,猝起强攻西陆府,到时候,只怕那南宫栖凤已然鞭长莫及,力不从心。如此,咱们定然大获全胜!”
“萧兄所言甚是!深合我心!”莫一畿双掌互击,连连点头,同时又转头看向其身侧的仇殁,见其也是面带微笑,连连点头,颇有赞许之色,只是不知何故,仇殁面上肌肉突地拉丝,转瞬即逝。
萧、莫二人看在眼中,俱都精光一闪。却也不动声色,忽地,三人齐齐大笑起来,侧旁人等也随之议论起来。
黄昏,啸月城,仇殁的太阳门
大殿内殿,仇殁正来回踱步,心腹们噤声端坐,幽冥双子却不在其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仇殁身上。
忽地,他目中凶光一闪,戛然止步,面部肌肉频频拉丝,恨恨地道:“莫一畿这两只老狐狸,想让老子当替死鬼,却也痴心妄想!你们给我听好了,明日夜袭,你们假装拼命,且战且退,只与那南宫贼子一众远远周旋,我会暗中察看西陆府的战况,一旦莫萧等人将要得手,我会瞅准时机发暗号与你们,你们便速速将南宫一众引向西陆府,哼哼!最好他们能拼个你死我活!方解我心头之恨!啊哈哈!哈哈!”说到最后,居然大笑不止,状若癫狂。
深夜
漆黑的夜空,无星无光,如墨幕铺天。
正是夜行时分!
一个单薄而又挺翘的,目力所不能识的黑影划过夜空,如鬼似魅,飞掠过太阳门高大的院墙,直指院中央最大的一座建筑。那里正是太阳门门主仇殁的寝殿之所在。
殿中仍有微弱灯光。
显见,是那贼人还没有就寝。黑衣人这般想着,却并不迟疑,身形化作一道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墨色弧线,直坠向那明暗不定的烛火之处。
眼看离大殿不过两丈
突然身子左侧斜刺里闪出一道锐寒弧光,黑衣人不及细想,身形急顿,几在弧光至威之时,左手白光爆闪,迅疾劈出一道光刃,刹那间嘭然一声大响,两光相撞。
只此一个互击,便以撞击点为中心,立时爆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圆形平面气波,迅疾无比地圆周面四散冲击开来。五丈之内,气波如厉风呼啸,锐响刺耳,十丈远处几棵数人合抱之围的巨大夷槐即时遭殃,呼拉拉一阵响动。片刻之后,落叶纷纷,显然是站在原处也躺枪,遭了大罪。更殃及大殿正面门窗,也是吱吱咯咯一阵响动,几乎崩碎。
黑衣人被这反冲之力向右推出丈余,身子在空中如鹞鹰翻转,连连卸力,堪堪顿住身形,便欲再次前冲。
只是,这里毕竟是叫做太阳门,实力之巨,又岂容孤身黑衣人放肆。忽然之间,呼呼拉拉,空中地下四面八方,怒喝声声周遭而起,眨眼便冲出数十人,将黑衣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速度之快,行之有素,一看便知尽是门内高手。
黑衣人却是凛然不惧,一声清叱,双手白光突然大放,更不半瞬迟疑,左右开弓,凌厉气刃闪电般向四面八方劈出。
打眼便知来人绝非等闲,门内高手俱不敢轻敌,纷纷凝神应对,登时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黑衣人以一敌众,先手攻敌,一时不落下风,武功之高,实是不容小觑。
黑暗之中,幽冥双子冷冷地注视着场中黑衣人闪转腾挪的身影,目中异光闪动。忽地,他微微皱了皱眉,对视了一眼,心道:这女子出手虽狠,却招招无杀,可看她飞行方向,显然是来行刺门主。门主多行不义,自然树敌无数,这却也不奇怪。可这女子出手却大是古怪,难道,她不是来寻仇?
正疑惑处,忽听嘭嘭之声连连响起,随即有几个门人从空中跌落,扑扑腾腾撞上地面,看来是吃了亏。
幽冥双子一脸淡漠,心知这女子武功虽高,却还在自己之下,不过却也远在这些人之上,有此情形,自也在意料之中。
此刻,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黑衣女子交手的间隙,见这人群越聚越多,心中生骇,交手之中她已然感觉到这帮人武功尽皆不低,非但如此,那隐藏在暗处偷袭之人的武功显然还不在自己之下,却始终没有露面,就连那老不死的恶贼此刻也还没有任何动静。
黑衣女子只觉阵阵心寒,莫说行刺仇殁老贼,眼下只怕自己想要退走,恐都变成了一件困难事。
人群越涌越多,仿佛无穷无尽,黑衣女子心下开始后悔。片刻后悔若死,只恨自己猪一般的脑子,居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不听娘的苦劝,背着娘来行刺这老贼。
只是,天下间,有可以医治后悔的药物吗?
又战三刻,黑衣女子的体力,已渐渐不支,虽然重伤倒地的太阳门高手已有十几二十人,但终究寡不敌众,最怯贼人老辣,半使拖字诀。怕只怕,自己临死之前,连仇人的影子也难以见着了。
眼见黑衣女子已力不从心,挥出气刃虽利,已多现绵软,显有颓势,幽冥双子缓缓自黑暗中闲适而来。黑衣女子余光望见,登时如坠冰窟,一阵冰寒彻骨,那如鬼魅一般的身影飘然无声而至,如两道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幽冥双子淡淡地向场中挥了挥手,围攻人群顿时如潮水一般四面退开,甚至连地上的伤者也随之被潮水掩退,想必是已速速送至某处救治。
黑衣女子压力陡然消失,一下子颓然坠落,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不止。甚至她面上所蒙轻纱,也被她呼出的气给吹得一起一伏,显然此刻,她已是筋疲力尽。
忽地,一个怪异的声音响起:“姑娘,你是何人?”
黑衣女子猛然抬头,悚然惊见,这两个如鬼似魅的女人已然站在了自己的身前三尺处。然而,大敌当前,又如何容她细想,下意识地,她猝起而攻,双掌白光又闪,如电推出。
只可惜她力竭之身,不过是强弩之末,又如何是那幽冥双子一合之敌,不过是在气刃还未出手之前,仅存的一点儿内气却已被幽冥其中一人在间不容发之际,给生生封在了体内。
黑纱蒙面的女子如一件突然失去了支撑的事物,跌膝坐倒在地,再无任何还手之力。
就在这时,人群中冲出两人,一人一边把她架起。幽冥双子欲开口再次询问,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洪亮威严的声音:“怎么回事!”
幽冥双子微一皱眉,随即一闪身,恭敬地肃立在侧。黑纱黑衣的女子这才看见,大殿门口赫然站立着一个人,负手而立,不是那本该千刀万刮的老贼仇殁又是何人。
黑衣女子牙齿咬得咯咯响,以至于她的整个身子也剧烈地抖动了起来,显然已是恨怒至极。
幽冥双子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禁又皱了皱眉头,似乎,还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仇殁面无表情,走到近前,向其中一个架着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随即会意,一把扯女子面纱。
面纱之下,肌肤胜雪,却是一个清秀无瑕的女子面容。只是面色苍白之极,嘴角还挂着一道血痕,兀自未干,女子大而晶亮的眼眸之中,此刻却是充满了仇恨。
可是,这分明就是一个凄美的可怜女子啊,当你看到这被围在狼群之中的凄惨女子,
可否,会动了那份心底的恻隐之情?
仇殁看到这刺客真容的一刹那间,内心深处突然横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那感觉一闪而过,来得快,去得也快,以至于仇殁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他极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却也没有在意。
“哪来的野丫头,竟敢到我太阳门来撒野!”仇殁一声怒喝,威势满满。
女子啐了一口唾沫!
“呸!卑鄙小人,厚颜无耻!还敢妄称太阳门!”太阳门一词从他口中出来,端得是无耻之极,女子立时火起,恨怒交加,脱口便骂。
这明显话中有话。
搓这话音,似乎这女子跟太阳门还有关联。一语戳中其人逆鳞,刹那间仇殁眼中精光爆闪再闪,似乎隐隐泛出浓重杀气,看来这其中,只怕颇多隐情,仇殁锁眉,心念疾转,片刻又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来行刺于我?”
那女子浑身不自主地颤抖,双眼死死地盯住命硬的恶人,咬牙切齿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觊觎长门之位,用卑鄙无耻的手段残害自己的师兄,一定常常做恶梦吧!”
一语早成谶!
仇殁身子大震,仿如刚刚从噩梦中惊醒!但他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只片刻间,神色便已恢复如常,双眼死死盯住她的脸,仿佛是要看出她与那人的相似之处一般。心魂闹躯的仇长门,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想到了无数的可能,好像那真相呼之欲出,每每真相堪堪来及关键处瓶颈中,却又忽而隐退湮没,好一时理顺不出星点头绪。那死人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小的女儿?难不成他外面还有女人?偏生无论面相还是神情,却又感觉与他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正自思揣间,竟已不自觉地转身向大殿走去。
“门主”
身后传来一声恭敬的带有询问口气的轻唤。
仇殁一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已向大殿走回。但他乃是一门之主,又如何会反来覆去。脚步不停,头也不转,直接道:“什么事?”
“这个女人?”那人迟疑了一下,小心问道。
“随你们处置罢!”声音虽轻,却是不容置疑,仇殁脚下不停,片刻之后,他的身影便没入大殿的昏暗深处。
内心突起忐忑的太阳门长门仇殁在后堂的黑暗中来回踱步,过往的一幕一幕过筛般再次一一尽数浮现在脑海之中,清晰无比,仿佛昨日重现。然而,翻来覆去,却总也推演不出那死去之人怎么会有这么小一个女儿,就好像,他这个女儿是山崩石裂而出的一般。
此刻,殿外那自投罗网的女子不断地发出裂体般凄惨厉烈的尖叫声,显然受辱已成定局。其中更掺杂着无数的狂笑和吼叫声,那是野兽饮尽猎物鲜血时极度满足的倾腹狂吼滥叫。
幽冥双子隐没在黑暗之中,静静地,清光星闪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那狼群争食中的女子,听着她那屈辱的惨叫声,黑暗之中,眼眸深处,似有异样的光芒闪动,片刻之后,消失不见……
仇殁被那女子的惨叫声搅的心绪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又哪里想的明白,像他这样一个辣手无情,作恶多端的人,什么下作龌龊之事干不出来,却又如何经历过今晚这种心情。
不觉间,那女子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他心中的不安却并未随之稍稍消减。相反,他突而满心惶恐不安起来。
不料,仇殁心头有寒乍起之时,突然间一声恨怒之极的女子厉啸声如蝎针刺耳,顿时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树敌无数的仇门主其心大凛!
又有人来杀我?!这念头在仇殁脑中一驻而过,同时口中发出一声冷哼,猛甩衣袖,一转身向着殿外大步疾走而去。
蓦然某时,当仇殁走到门口,满载大家风范的一步才要跨出门槛。突然呈现在他眼前的一幕,刹那间把他骇在当场,就地把他打回原形,再不能动弹。
那纵横厮杀的女子,浑身浴血,然而那曾经蚀刻在心底的绝世容颜,却没有留下岁月雕刻的痕迹。那张脸,是如此的清晰,和真实。
不曾忘,不敢忆,蚀骨噬心的嗓音,居然一时没能想起。
曾经暗暗的私恋,最终化做仇恨,仇恨长大,结出了强暴的果子。
她,当真还活着吗?在那成千上万的狼群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失魂之人不自觉地迈出了脚步,才像一具躯壳。
似乎离得远了,便看不真实。
忽然,人群退开,双眼神光尽失之人走向场中,空洞双眼滞看着那空中的女子急速落地,颤抖着双手,将那奄奄一息的女子从秽垢滩里敛起,抱在怀里,痛不欲生。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竟受到如此惩罚?
为什么,竟没有人来为她遮盖羞耻?
为什么,她的全身布满了伤痕,竟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为什么,这样一个清洁的女子,竟落得满身的秽物?
是她,罪有应得吗?
伤心欲死的女子,看着自己怀中的几无气息的女儿,欲哭无泪。
忽然,她仰天长啸,声音凄厉,如无底深渊之中的厉鬼,在幽深无绝期的极度痛苦中绝望地嚎叫!
“天意呀!……”
那人突然间被天意震得浑身发抖,混沌中陡然现出一线清明,内心之中仿佛突然间凭空涌出无数幽魂厉鬼,伸颈展臂张牙舞爪,直欲将他由内而外撕成碎片,大块饕餮分而食之。一切的恨,尽数偏转矛头,全然指向躯壳中,秽潭栖息一生之人。有人声,在泥潭中疯狂地呐喊着:不要!不要!……
然而,那索命的女子,正一步步,向自己步步进逼而来。每踏一步,道貌一生之人的心便销化了一分;每踏一步,那几乎已不成人形的女子,刺瞎狗眼的凄美容颜便更清晰了一分。那人好想逃走,可双腿却如同万钧重的铅块,扎了根一般,与脚踏之地融为了一体。
那无声的脚步声,恰如雷轰霹雳,在那窃夺高椅之人心中,声声炸响,震耳欲聋。
“你……可曾看出来,她像你吗?”幽魂一般的声音,几无力连惯,却清晰无比地响彻那人脑髓神经之中。先击穿了他的耳膜,又槌烂了他那邪恶的头脑,再击碎那一颗黑色的心。
那人的一颗,不知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心,突然被一只邪力无穷的大手顷刻间搦在掌心里,凶狠无比地用力收紧,再收紧,又收紧……
是啊,曾经,有那么一个似曾相识的瞬间,
未在意,已失去
如今,却变成了生与死的距离……
这……,便是我唯一的女儿吗?
那人双目无光,面如死灰,脸上肌肉阵阵痉挛,嘴唇不自禁地狂抖不止。仿佛无意识地,那人缓缓抬起右手,伸出颤抖着的那只邪恶的手掌,慢慢靠近已陷入昏迷的女子涂满血污秽物,指掌混印的脸,似想要去触摸,抚摸……
突然!他发现这只手竟如此的肮脏,安敢去触碰那清洁的女子容颜!
霍然间,有一个声音在脑中大喊大叫:“你死吧!你死吧!……”
那人身子突地大震不止,几已不能站立,面上脖颈,刹那间起满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啊!”绝望的嚎叫声中,那只肮脏的手,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准了自己的天灵盖
迎头击下!
孰能有人料到,在那就要殒命的发丝之间,一股沛不可挡的真气,生生将他的手定住。
命悬,一纸厚的距离。
“你,活下去吧,用你余生的痛苦向你女儿忏悔,或者,在你死的那一天,你的女儿会饶恕你”
余音如刀,回声一剜再剜!
女鬼悄然飘入黑暗,带走了那生死未卜的女子,也带走了他,以死谢罪的勇气。
那人,一无所有!
只变做一具会动的僵硬的尸体,却不知道,余生,到底是多少年。
黑暗深处,许久之后,有两口同声,发出一声悠长叹息,低低地道:“天作孽,犹可恕……”
从此,这世上,再无太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