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国公府与琅琊王府的婚事已经定了日子,年前腊月十八。
过了定礼之后,张碧云便要开始亲绣吉服。
“哎呀,小姐!”丫鬟一把夺过张碧云手里的花撑,“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情绣这个?”
张碧云笑着抬头看她:“这个时候才更应该绣它啊!”
丫鬟抿了抿唇,讷讷道:“裴公子他回京了。”
张碧云微微一怔,脸上终于有了别样的表情。
“小姐,奴婢知道您放不下裴公子,不若您去求老国公?他一向疼爱您,只要您不愿意,他也必不会逼迫您嫁给琅琊王世子。”
张碧云抬手捂住她的嘴:“休要胡言,这婚事是陛下亲自赐下的,定会是金玉良缘,和和美美。”
丫鬟眨了眨眼,急得快要哭出声来。
张碧云无奈地叹气,松开手:“你还想说什么?”
丫鬟抹了把眼泪:“琅琊王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小姐您比谁都清楚,他就是个纨绔,听说后院里已经有了几个姨娘,您若是嫁过去,以您绵软的性子,怎会幸福?还谈何和美?”
“住嘴。”张碧云轻呵一声,不悦地皱眉:“谁允许你这么说的?以后再也不需提及此事,否则你就去外院伺候吧!”
丫鬟吓得一怔,连忙跪下:“奴婢多嘴了,是奴婢的错。”
张碧云微微叹了口气,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老贤国公张目黑着脸站在门口。
“国公爷!”
“外祖!”
丫鬟吓得“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恨不能把头埋进地里。
贤国公长叹一声;“你先下去吧,我有事与姑娘说。”
丫鬟偷偷看了眼张碧云,起身离开。
贤国公转身关了房门,示意她去桌边坐下。
贤国公府与琅琊王府素来没有交集,圣上这突如其来的指婚几乎打得整个贤国公府措手不及。
贤国公府一门忠烈,张目不仅自己曾立下赫赫战功,两个儿子也战死沙场,如今只有张碧云一个丢失十年才找回的孙女,怎么舍得把她推进琅琊王府那个狼窝?当晚,他便要入宫面圣,结果却被张碧云硬生生拦了下来。
张碧云跪在他面前,目光坚定地对他说,自己愿意嫁。
贤国公拗不过孙女,只好讪讪地回到房中,一连三天都没出房门。
琅琊王府的动作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准备了定礼,双人抬的箱子从朱雀街排到了平安街的街头。
过了定了,这件婚事就算是成了,若是悔婚,便是欺君之罪。
只是无论怎么想,贤国公心里都不舒坦,恨不能马上面圣,请求圣上取消这场婚事。
张碧云看着愁眉苦脸的贤国公,忍不住笑了笑:“祖父,又是什么事儿惹您不开心了?说出来,碧云给您排解排解。”
贤国公故意唉声叹气一番,讪讪道:“你们主仆二人的话,祖父已经听见了,这件婚事……”
“祖父。”张碧云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这件婚事没什么不好,孙女是愿意的,您确实不必为此介怀。”
贤国公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丫头,只要你说一声不愿意,祖父就是舍下这张老脸去跪永安门,也绝不会让她嫁进琅琊王府”
张碧云一笑:“不,孙女愿意。最近几年,琅琊王势大,天后即便是多番重用,但忌惮之心也如那雨后的春笋一般渐渐冒出头来,否则也不会暗暗扶植张平与之掣肘。
琅琊王自然也知道自己树大招风,所以在世子的婚事上便不能再做文章,只有娶一个没有任何势力的女子,才能让上面的那二位放心。
贤国公身份显赫,府中又没有男嗣,所以我便成了琅琊王府最好的选择。”
“你既已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为何还要答应?”
张碧云微微垂眸:“祖父,贤国公府没有男丁,以后爵位无人继承,京都但凡达官显贵必然不会与国公府接亲,既然一定要嫁,便嫁给一个最显赫的。”
贤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那小子可不是个好货。”
张碧云“噗嗤”一笑,把茶杯递给贤国公:“祖父,我都已经想好了,您不必再劝我。”
徐徐上升的茶气熏染了贤国公那双已经略显老太浑浊的眼,他捧着茶杯长叹一声:“是祖父无能,当年若是没有逼迫你父亲从军,你母亲也不会因为随军而把你弄丢了,更不会……”
“祖父。”张碧云打断他的话,不希望他过于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之中,“祖父,世子未必就是不好的。”
“可你不喜欢他。当年若不是为了贤国公府这么点名声,你与裴伷先他……”
张碧云无奈道,“即便我没有因为顾忌贤国公府的名声而与他解除婚约,我与他也未必有缘分。”她笑着,目光幽幽地看向窗外雾蒙蒙的天空,大旱了两个月的京都似乎要迎来一场大雨。
贤国公面色灰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沉默了许久才讷讷地说了一句:“我听说裴伷先回了京都,天后把他安插在刑部,若是你……”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迎上了张碧云那双有些清冷的眼。
曾经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老将军竟然无端生出了一丝冷意,卡在喉咙里的话硬是没有说出口。
张碧云微微叹了口气:“祖父,他已有喜欢的人。”
不是不喜欢了,也不是未必有缘,只是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她低垂着头,敛眉看着腰间挂着的玉佩,这玉佩本是一对儿,原是她与他定亲的信物,现在……
待贤国公离开,张碧云连忙招呼丫鬟进来:“你去让轿夫准备轿子,我要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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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伷先突然停下脚步,孟鹤妘一头撞在被他宽厚的背脊上:“哎,怎么……张碧云?”她后退两步,看见站在门口的张碧云。
门廊上的风灯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张碧云宛如灯中仙子一般垂首立在灯下,昏黄的灯光在她脚下留下一道模糊的身影。
张碧云微微抬眸,目光越过裴伷先落在孟鹤妘身上时微微一怔。
孟鹤妘忽而一笑,一把勾住裴伷先的胳膊:“裴郎啊,你的旧情人。”
“县主?”裴伷先眉头微挑,却没有抽回手臂。
张碧云连忙别开脸,局促地向后退了两步,许久才恍惚地应了一声:“裴公子别来无恙。”
不怕热闹喧嚣,就怕突然的静默,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尴尬出翔来。
孟鹤妘瞧了瞧裴伷先,又看了看张碧云,突然觉得有些无趣,讪讪地抽回手,打了个哈气对木石说:“饿死了,小忠犬,今晚做红烧排骨吧!”
木石脸一黑,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死缠烂打地抱着公子,不让别的小妖精夺走公子的注意么 ?
孟鹤妘轻咳一声,用眼神表示:老娘饿了!想吃饭!
木石:特么的男人都要被人勾走了,你就知道吃?
孟鹤妘瘪了瘪嘴,突然一把勾住他的手臂,将他拽进大门。
木石猛地挣开她的手,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就这么走了?”
孟鹤妘背靠着门板,仰头看着夜空中闪烁的北极星,茫然道:“不然呢?”
木石突然怔愣,有些茫然地看向她,心里莫名有些发堵,赌气道:“当然是把公子从那个狐狸精手里抢过来。”
“噗!”孟鹤妘忍不住嗤笑,“你不是说我是狐狸精么?”
木石脸上一阵灼热,讪讪地别开头,讷讷道:“世界上哪有你这么笨的狐狸精?”人家都打上门来了,她竟然只惦记着红烧排骨。
孟鹤妘摇了摇手指,帅气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这不叫笨,这叫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木石怔愣,孟鹤妘得意一笑,扭身趴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板露出一条缝隙,压低了声音道:“你这种小屁孩懂什么,爱情啊,就是你追我赶,你进我退,老是一味地追逐有什么意思?”
木石一脸鄙夷地看着她撅着屁股偷窥,忍不住冷哼:“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孟鹤妘回头朝他勾了勾手指,得意道:“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放心,你们家公子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她的呼吸温热,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木石脸色骤然一红,连忙退开身子:“我,我才懒得理你。”
木石红着脸落荒而逃,孟鹤妘耸了耸肩,小声叨逼:“喂,别忘了红烧排骨。”
相比于门内的热络,一门之外的街上,裴伷先和张碧云相对而立,久久无言。
“我听说你在帮邵大人查瓦特使臣的案子。”良久,张碧云终于开口说道。
裴伷先目光扫过虚掩的大门,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张碧云低头看着鞋尖,良久才淡淡道:“圣上已经给我赐婚。”
裴伷先不动如山地站在那儿,半个身子隐在暗处,张碧云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那便恭喜县主了。”
夜风轻轻撩起张碧云身上的娄纱裙摆,她竟无端端感到一股寒意兜头而来,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良久,她轻轻叹息,从腰间解下二人订婚时他赠予的玉佩:“这是当年你赠我的玉佩,现在也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少时情谊如同一场黄粱之梦,其实早就该醒了,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如今她已有她的归宿,他也有他爱慕之人,昔日的物事,即便留着,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将玉佩递到他面前,目光坦荡地看着他。
裴伷先静默片刻,缓缓伸手接过玉佩。
张碧云收回手,扭头看了眼不远处虚掩的大门:“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她?”
裴伷先眉头骤然缩紧,诧异地看向张碧云。
她一直是个聪慧的女子,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他没有想到,她连孟鹤妘的身份也猜到了。
张碧云忽而一笑,突然上前两步,单薄的身子与他不过咫尺之遥,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如果我是你,便不会在京中久留,裴家的案子若想翻案,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裴伷先波澜不惊地看着她退回身子:“多谢。”
张碧云深吸一口气,目光盈盈地朝他做了一礼:“裴公子,此一别,便是前尘尽去,一别两宽。”
裴伷先拢手微微还礼:“望县主此后一生无忧,平安顺遂。”
张碧云高傲地仰起头:“我会的。”
会一生无忧、平安顺遂、得偿所愿,只是,再也不会对一个叫裴伷先的男子心生欢喜,恋恋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