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永寿宫外,御前大太监黄忠目不转睛地盯着永寿宫紧闭的宫门,身后的小黄门亦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
几日前,圣上宴请瓦特使臣病倒之后,天后便让人封了永寿宫,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意进出,连圣上最喜爱的几个皇子也不例外。
“公公,张大人到了,整外门候着呢。”小黄门跌跌撞撞跑过来,附耳在黄忠耳边说道。
黄忠面色一喜,忙道:“你们二人在这儿守着,若是陈太医出来了,一定要通知杂家。”说完,便甩着浮沉随着小黄门往外门走。
刚刚升任宰相不久的张平身上还穿着官服,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一滴一滴打在汉白玉地面上。
“张公,您怎么来了?”
大老远的,张平便听见黄忠尖锐的声音。他整了整衣摆,向前迎了几步,来到黄忠面前:“公公,圣上如今身体如何?”
黄忠一听,脸色幽地一白,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瞒张大人,情况不容乐观,这不,陈太医刚进永寿宫,人还没出来呢!天后已经下了旨意,什么人也不许打扰圣上养病。”
张平一听,脸上的胡子都跟着颤了颤。
他叹了口气儿,有些忧心忡忡地说:“来参加万寿节的各国使臣已经纷纷到了京都,圣上病重的消息恐怕瞒不了太久。”
黄忠连连点头附和:“是啊,这纸包不住火,若是万寿节当天,圣上不能现身寿宴,恐怕……”
剩下的话不用说,二人已经心照不宣。
“我听说,天后有意让琅琊王来查这个案子?”张平状似不经意地问。案发至今,涉案的瓦特使团一开始被关押在大理寺,但大理寺调查了这么久,一点实质性的线索也没有。刑部侍郎邵一白不在京都,这件事儿便显得极为棘手。
黄忠干巴巴一笑:“张大人消息灵通。”
张平已经没有心思再跟他寒暄,只沉声道:“现在我需要见天后一面,还需要黄公公代为转达一二。”
“张大人说笑了,杂家的本分。”黄忠叹了口气儿,“只是天后现在正在永寿宫伺候皇上,琅琊王他……”
张平一怔,不由得皱眉,武陟竟然也在?
他的目光越过黄忠朝永寿宫的方向看,便见陈太医和琅琊王武陟一同从永寿宫出来。
与此同时,武陟也看见了张平,两人本就是朝堂政敌,互相制肘,此时狭路相逢,自是各怀心思。
“张大人,您怎么来了?”武陟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平,“莫不是为使团的案子?我听说你让人去益州找邵一白了。”
张平哼了一声,冷笑道:“毒害圣上这样的大案,一般人肯定无法审理,最后还是要刑部来审。”
琅琊王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心说,你这个老狐狸,不就是想让邵一白从自己手里把这案子抢过去么?
“大人说笑了,邵一白虽然是刑部侍郎,但这个案子牵涉到两国关系,恐怕他的身份还不够。”
意思就是,他邵一白还没有资格查这个案子。
张平气得差点没拿鞋底子抽他。
“琅琊王说笑了,术业有专攻,刑部毕竟是专管命案、要案的地方,还请琅琊王不要擅自插手,免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张平拢着手,神情地看着琅琊王,“依老臣看,琅琊王何不担心担心通山的事?”
琅琊王脸色幽地一白,险些把手上的玉扳指捏碎,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本王不懂你在说什么?”
张平轻笑:“王爷不用急,许是用不上一月,您就知道一切了。”
琅琊王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平,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吓得一旁的黄忠直冒冷汗。
未了,琅琊王冷哼一声,留下一句“来日方长”便转身离去。
黄忠总算松了口气儿,抬手摸了摸额头,好家伙,一手的冷汗。
“张大人,你,哎,你说你犯得着得罪琅琊王么?天后她……”
黄忠欲言又止,张平摆了摆手,“黄公公不必说,我与琅琊王针锋相对,未必就是圣上不想见的。”官场制衡之道,说白了就是互相制肘四个字。
黄忠品出一些味儿来,点了点头:“张大人心中有数就好,我这就去永寿宫里禀明天后,至于天后见不见你,这边不是杂家能左右的了。”
黄忠转身进了永寿宫,张平拢手看着头顶雾蒙蒙的天空,莫名想到了远在益州的裴伷先,若是此时他在京中,此事未必会拖了这么久还毫无进展。
思及此,他微微叹气,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笺,那是不久前裴伷先从益州发来的八百里加急信函,燕云十二州的军事布防虽然每三年都有所变动,但所有哨所位置,重要关塞的土木攻防无法轻易变动,如今益州接连丢失两份布防图,可见边关形势极为严峻。
虽然瓦特新单于葛丹是主和派,但雅各部落的胡禅却一直对燕云十二州虎视眈眈,如果这次瓦特使臣真的是策划谋害圣上的主谋,那平静了近二十年的边关将要再起风云,到时候不止葛丹会失去对瓦特王庭的控制,胡禅恐怕也会借机在燕云十二州上做文章。
“张大人!”黄忠从永寿宫出来,便见到张平在看着天空发呆,不由得唤了一声。
张平连忙回神,黄忠朝他笑了下:“天后请张大人移驾轩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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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刚过,孟鹤妘闲庭漫步地从胡姬酒馆出来,一边欣赏长安坊的夜景,一边往事先与老蔡约好的地方走。老蔡是刑部伙房的衙役,平素里专门替一些犯人的亲人捎带些物事,昨日二人约好,今日由老蔡帮忙,把她弄进牢房里去见那三个被关押的瓦特使臣。
绕过静安坊,她晃晃悠悠地踱步到距离刑部大牢不远处的一条小巷,瞧着四处无人的时候,一闪身拐进路边的巷子。
巷口充斥着一股子浓郁的恶臭味,两只讨食的野猫被惊得从角落里窜了出来,贴着她的小腿飞快地消失在巷口。
“老蔡?”她压低了声音唤了一声,没人应声。
“老蔡?”她又喊了一声,这时,巷子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些类似于大型动物吞咽的声音。
巷子里还有野狗?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下意识甩出袖里刀紧紧我在手里,一边往前走,一边轻唤:“老蔡?”
“啪!”像是有什么踩断了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黑色的人影从巷子里窜了出来,带着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
孟鹤妘悚然一惊,下意识往右躲了一下,然后伸手去拽那影子的后颈。
入手黏腻,她微一皱眉,对方已经猛地回身,清冷的月光下,孟鹤妘终于看清那人血粼粼的一张脸。
“艹,什么鬼?”她大喊一声,那人用力挣脱她的手,飞也似的往前跑。
孟鹤妘被吓了一下,刚才那人满头满脸的血,嘴角还挂着碎肉,双目赤红的样子仿佛恶鬼,简直……
“老蔡!”她耸然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巷子里尽头,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险些让她把晚饭都交代出来。
巷子深处模糊一团,她小心翼翼拿出火折子点燃,探手往角落里一照,一个穿着衙役服的中年衙役倒在血泊之中,脖颈之间的皮肉已经被硬生生撕下去一块,鲜血流得到处都是。
强忍着恶心,她弯腰探了探男人的鼻息,人已经咽了最后一口气儿。
老蔡?
她伸手在男人怀里摸索了一下,一块铜牌“啪嗒”掉在血泊里,可不就是刑部的腰牌么?
“还真是老蔡啊!”她呢喃一声,刚想离开去叫人,巷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队刑部衙役从外面把整个巷子团团围住。
“妈的,这什么味儿?”
“这,有血迹!”
“老蔡出事儿了?”
两道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的醒目,孟鹤妘耸然一惊,连忙收起袖里刀,乖乖往旁边一站。
“人在里面,堵住了,别让他跑了。”一道略微清冷的声线传来,孟鹤妘不由得皱了皱眉,便见影影错错的灯光之中,邵一白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皆不由得一怔。
“哒哒哒!”杂乱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紧接着,有人大喊了一声,“妈的,是老蔡,老蔡死了,脖子被掏了个大窟窿。”
邵一白不动声色地看着孟鹤妘,面色阴沉,显然没有熟人相见的打算。
孟鹤妘两股一颤,知道事情大条了。
“那个,我要是说,我是路过的,你信么?”她干巴巴一笑,整个人贴着墙壁不敢动。
邵一白冷冷窥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笺丢在她脚边。
孟鹤妘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她给老蔡的,约他此时在此处见面的字条。
这是人赃并获了?
“我不管你要干什么,但是老蔡死了。”邵一白慢悠悠地说,俨然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
“我是约了老蔡,但是没杀人。那么大的伤口,人咬的,我要是凶手,不会身上一点血也没有吧!”她讪讪地瞥了眼被抬出来的老蔡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滚,那个王八蛋是怎么下得去口的?
“不是你是谁?”邵一白问。
孟鹤妘瘪了瘪嘴,指着巷口:“不知道,我进来的时人就跑了,刚打了个照面,只看出是个挺瘦的男人,身高两尺五左右,脸,啊!”她惊呼一声,差点把邵一白吓了一大跳,“你叫什么叫?”
孟鹤妘摸了摸鼻尖,讪笑道:“他的脸上有一颗痣,而且……”
“而且什么?”邵一白狐疑。
孟鹤妘挑了挑眉:“他,好像怀孕了!”
邵一白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一个高瘦的,怀孕的男人?”
孟鹤妘干巴巴一笑:“那肚子大得,可不就跟八九个月的孕妇一样么?”
“既然你不说实话,那就是牢里好好想想吧!”邵一白一摆手,示意身后的衙役将她带走。
两个衙役不由分说地冲过来一左一右架住她往巷子外拖。
孟鹤妘屁股用力往下压,硬是凹成了个虾米:“邵一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你忘了在益州客栈里的那个晚上,你这样那样,现在你就穿裤子不认人了?”
她话音一落,整个巷子里瞬时安静如鸡,所有人的脑子里几乎同时冒出一句话:他们铁面无私,冷面阎王一般的邵一白邵大人在益州某个客栈里睡了个女人,然后这个女人不远千里来寻他,最后还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