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路边,木石坐在车板上,目光时不时朝不远处的巷口看去。裴伷先淡定自若地坐在马车里,手里依旧翻着那本卷宗。
“公子!”木石撩起车帘,“真不走?”
裴伷先从卷宗里抬起头,隔着黑沉沉的夜色看向不远处的二人,手指极有规律地敲了敲桌面。
良久,随着‘啪’的一声轻响,他合上卷宗,背靠着车板淡淡道:“走吧!”
马车晃晃悠悠地碾过青石板路,招摇过市地从孟鹤妘和库乐身边驶过。
木石得意地看了眼孟鹤妘,朝她比了个中指。
孟鹤妘一怔,顿时就想冲过去好好教他做人。
“滚滚!”库乐一把拉住她的手臂,黑着脸低头看她,“你当真不跟我回瓦特?”
孟鹤妘用力甩掉他的手:“我不回,我在大盛的事儿还没做完。”就算真的一切都结束了,她也回不去了,只是这些话她没办法跟库乐说,所以一开始才躲着他。
“是因为你母亲的事儿?”库乐若有所思地问,“你放心,有我在,哥哥不会为难你的。”
“跟你哥没关系,是我母亲临终前让我回来的,有些事儿需要做。”她叹了口气儿,重重拍了库乐肩膀一记,“你赶紧回去吧,我是不会回去的,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就当没我这个妹妹。”
库乐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还没说出口,孟鹤妘就决定割袍断义,做个木得感情的人,一字一句,句句诛心。
“滚滚!”库乐低低地唤了一声,两只湿漉漉的凤眼带着几分恳求。
孟鹤妘突然想到曾经养过的那只羊驼,它总是用这种渴望的眼神看着她手里的胡萝卜。可是现在她没有胡萝卜,也不能跟他回瓦特,所以她只能闷头往前走,顺便抬了抬手,做一只潇洒的渣狗。
库乐皱了皱眉,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公主好像并没有回瓦特的打算。”昏暗中,阿瞳布从巷子里出来,担忧地看着孟鹤妘消失的方向。
库乐低头看了眼刚刚抓着孟鹤妘手臂的手,食指和拇指轻轻碾了碾,指肚间仿佛还留着她衣袖上淡淡的熏香。
“你明天就去朱雀街。”
阿瞳布挠了挠头:“去那里干什么?”
库乐扭头看了他一眼:“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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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确定自己潇洒而不羁地离开了库乐的视线,孟鹤妘瞬间如同一只发了疯的野狗,一路拔腿狂奔,在木石这个阶级敌人关门落锁之前,成功把右脚挤进门缝。
木石不敢置信地看着扒着门框不放的孟鹤妘,只恨自己太轻敌,为什么刚刚没有再快一点关门?
“你怎么回来了?”他使劲地用脚挤着她的脚,咬牙切齿地拉着门板不放。
孟鹤妘屁股用力向后,双手死死扒着门板,就是不让他把门关上。
“这是我表哥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你开门。”
“我不开!”
“你开不开?”
“不开!”木石冷笑,死也不开。
孟鹤妘忽而一笑:“你到底开不开?”
木石咽了口吐沫,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
果然,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孟鹤妘突然用力扒着门板,猛地挺直腰板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声:“裴伷先,你要是不给我开门,小心你毒发,到时候七窍流血,五官一个个都从脸上掉下来,我看你……”
“吱嘎!”
木石拉开门,黑着脸看她:“解药,拿来。”
孟鹤妘嗤笑一声,一弯腰从他腋下转过:“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偏不给你解药!”说着,一溜烟冲进裴伷先暂住的厢房。
孟鹤妘一进门,便看见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只巨大的木桶,水气缭绕,一道修长的身影凌空飞起,婉若惊鸿。
她觉得自己眼前好像开出了一朵花,粉红色的、大团大团的牡丹。
‘美男出浴’四个大字硬生生拍在她脑门上,只觉得整颗心都快要跳出喉咙眼儿了。
“看够了?”仿佛淬了冰渣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孟鹤妘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脸红脖子粗地转身就跑。
裴伷先阴沉着脸,一伸手抓住她命运的后脖颈,用力一拉,她便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手炮脚蹬,死死抓住门板不放手。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什么也没看见。”她嘀嘀咕咕地说,眼前莫名地浮现一幅画面,那两只朱红色的小豆瞬间化成两只阴鸷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说;好看么?想尝尝吗?
尝尝是不可能尝尝的,摸一摸倒是……
察觉到思绪飘得有点远,孟鹤妘连忙摇了摇头,想把脑子里那两颗红豆甩出去,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动作太大了,鼻子里一阵阵发热,仿佛有什么顺流而下。
大瓦特王庭长大的女人绝不承认自己见色起意,孟鹤妘粗辱地抹了一把鼻子,绝不认输。
裴伷先趁着她抹鼻子的档口猛地发力,像拔膏药似的将她从门上拔下来 。
孟鹤妘连忙用手捂住口鼻,悲愤欲绝:“侬放书。”(你放手)
裴伷先搬过她的身子,将她这幅怂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把手拿开。”
绝不。
“拿开!”
孟鹤妘再次拒绝,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
裴伷先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朝她腋下点了一下。
孟鹤妘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捂在手下的嘴巴便不听使唤地发出一串婉如鸭子一样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你,呜呜呜呜,点偶小雪。”
这一刻,孟鹤妘在自己疯癫的狂笑中体会到一个人生真谛,那就是,人生最不能控制的事情不止爱情,还有拉屎放屁和笑。
“好看么?”裴伷先双手抱胸,波澜不惊地看着她,草草披在身上的外袍随着他的动作而一点点滑落,露出肌肉匀称的胸膛和精致的锁骨。
孟鹤妘欲生欲死间,脑海里再也想不起那两颗红豆,只余两管飞流直下的鼻血。
这一晚孟鹤妘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有两个成了精的巨大红眼睛一直追着她跑。她跑啊跑,怎么跑都跑不掉,最后被它们给逼在悬崖上。
两个巨大的红眼睛突然合二为一,变成一个巨大的红豆,然后这颗红豆突然开口说话了,问她:我好不好看?
孟鹤妘大喊一声:“好看!”从梦中惊醒,一抬头,温暖的阳光从虚掩的窗棂洒进来,搭在脸上暖融融一片。
原来是做梦啊!
她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儿,她竟然忘了昨晚去找裴伷先的目的。
食物的香气从窗外飘进来,木石抱着扫帚站在院子里发呆。隔壁的院子似乎搬来了新邻居,敲敲打打的一阵喧闹声。
吃朝食的时候,裴伷先不在,木石捧着个碗和孟鹤妘大眼瞪小眼。[木石:论,如何保住公子的贞操]
“砰砰砰!”院外的大门被敲得震天价响,孟鹤妘一把丢了饭碗,“咻”地窜到门外,拉开那扇精致的黄花梨木门:“表哥?”
“滚滚!”
“怎么是你?”孟鹤妘仿佛被雷当头劈了一记,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库乐。
库乐今天穿了一身汉服,头发不知道如何弄得笔直,手里摇着把扇子,倒是真有几分公子世无双的样子。
“你跟我过来?”她一把拽住库乐的胳膊,用力将他推出门外。
库乐唇角荡漾着笑,温柔地看她。
孟鹤妘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偷偷朝院子里瞄了一眼,木石捧着饭碗蹲在门口看过来,仿佛在说:你聊,你聊,我就看着,远远地看着。
看你妹。
她一把摔上门,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库乐:“你跟踪我?”
库乐咧嘴一笑,突然退后几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心里仿佛被塞了一团棉絮,软绵绵的。
“没有。”
孟鹤妘冷哼:“你没跟踪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库乐抬手一指旁边的院子:“我新搬到隔壁,真巧,没想到我们竟然做了邻居。”
孟鹤妘嘴笑一抽,一点也不巧,她也并不想跟他做邻居。
“我不管,反正你赶紧走吧!”走到天涯海角哪儿都好,就是别出现在她面前。
库乐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滚滚,你跟我回去吧,就算你真的不是父王的亲生女儿又如何?我娶你,你一样是瓦特王庭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孟鹤妘一时怔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脑子里瞬间飞过‘他脑子有病’几个大字。
“不对,等等,我给你捋捋。”
库乐抿唇轻笑:“好。”
孟鹤妘现在哪里有心情给他整理感情,这么说不过就是缓兵之计罢了,等她拿到了西北段家案的卷宗,她会马不停蹄地离开益州。至于他说的话,她反而没有什么惊讶的,只是……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库乐,一步一步退到门边,然后闪电般冲进门内,一把关上大门。背靠着大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儿,故作冷漠地说:“我不管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父王亲女儿的,反正以后咱们都各走各的路,你走吧!”
库乐温柔的表情一点点褪去,冷冷地看着在他面前合上的大门,沉声道:“滚滚!你开门。”
孟鹤妘背靠着大门,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儿,一边跟木石大眼瞪小眼。
“你始乱终弃了?”木石一脸得意。
孟鹤妘朝他呲牙,身后的门被拍得震天响。
“我跟你说,我们是没结果的,你放弃吧!”
“啪啪啪!”
“我都说了,你走,咱们俩不合适。”
“啪啪啪!”
“哎,你到底有完没完?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你,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这辈子非他不嫁,你就死心吧!”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混蛋,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
滚吧,滚蛋吧,本来就是没什么关系的人,这样挺好的。
“你非谁不嫁?”
波澜不惊的声音仿佛当头一棒,孟鹤妘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伸手掐了一把脸颊,疼得直龇牙。
不是做梦?
“开门。”
身后的门板晃了晃,把她脑子里的那团浆糊晃得更浓稠了。她慢悠悠地转身、慢悠悠地拉开门,然后看着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表,表哥你回来了?”她咽了口吐沫,莫名心虚。
裴伷先淡淡撩了她一眼,随手把一样东西丢进她怀里。
“什么?”她狐疑地拿起来一看,是两张黄表纸。她连忙追上去,“这是什么?”
裴伷先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路引。”
孟鹤妘一怔,低头来来回回看着手里的两张纸,有点欲哭无泪:她现在还不想走,她还想拿到段家案的卷宗。
她连忙收好路引,冲过去拦在裴伷先门前:“那个,我有话想跟你说。”
裴伷先低头看她,锐利的眸子直直地望进她黝黑的眸子里。
“你想说什么?滚——滚!”他薄唇微勾,‘滚滚’两字仿佛在他舌尖轻轻扫过,然后触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耳中,如同 一根纤细的羽毛轻轻骚弄她的心弦。
她微微一怔,抬眸看他,便觉得此刻的他好像初融的春水一般,淬着一种别样的温柔,就那么一点点让人无所遁形的,恨不能溺毙其中。
“呵!”
略微低沉的轻哼把她从春水里捞了出来,又迅速的丢进冰窟窿。
“拿了你要的东西就走吧!”裴伷先收敛相融,抬手抓住她的后脖领,硬是将人从门边移开。
孟鹤妘有点急,手脚并用地一把抱住他的腰,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我不,我还有点别的事儿。”
裴伷先皱了皱眉,扯了几下没扯开:“你有何事,何不找你的情郎?与我何干?”
情郎是什么鬼?
孟鹤妘一脸懵逼地看着裴伷先,完全没想到才一盏茶的功夫,她、库乐和裴伷先的三角八卦已经成了朱雀街茶余饭后的下饭菜了。
裴伷先扭头看了眼隔壁高高的院墙。
孟鹤妘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心中暗道:要完。
“我要是说,我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信么?”她干巴巴一笑,觉得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
裴伷先低头:“你说呢?”
“这个,其实,也许,不太好说。”
“你可以不说。走吧!”裴伷先一根一根掰掉她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孟鹤妘挂不住,一屁股跌在地上。
“裴伷先!”
裴伷先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木石,送客。”
“哎,我这小暴脾气。”孟鹤妘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裴伷先,你别忘了,你可还吃了我的毒药,要是没有……”一只黑不溜丢的药丸怼到她面前,裴伷先冷笑道,“你说的是它?”
“你没吃?”
裴伷先把药丸碾碎,一把拉开房门:“拿了路引,姑娘就请离开吧!”
孟鹤妘眨巴眨巴眼,感觉自己毒了个寂寞。
“喂,女贼,你走吧!”木石乐颠颠地过来,恨不能给裴伷先放两串边跑,他就说嘛,公子绝非是见色忘义之人,更不会被个女贼给蒙蔽双眼。
孟鹤妘扭头气哄哄地看他:“死木头,管你什么事儿?走就走,还以为本姑娘喜欢住在这儿?笑话。”
木石一乐:“那你走吧!”
孟鹤妘咬牙切齿地看了眼房门,扭身冲回自己房间,拿好包裹转身就走。
“走了?”虚掩着的门被推开,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着半开着的院门问木石。
木石点了点头:“走了。”
“哦,对了,公子,程少卿一大早找你什么事儿?”想到程少卿,木石又不开心了。
裴伷先眉头微挑:“昨晚崔鹤在牢里被杀了。”
“什么?”木石惊呼,“是什么人做的?”
裴伷先抬头看了看天:“凶手出手狠辣,假扮送饭的差人潜入牢中,连同两个守卫和崔鹤都杀了。”
木石一愣:“如此堂而皇之杀人,手段又这么狠辣,很像是洞天阁的杀手。”
裴伷先点了点头:“不仅如此,我看过了宿州林家的卷宗,总觉得那场纵火案也不简单,很有可能跟洞天阁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