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远市。
魏文苍摸索着按开书桌的台灯,不知不觉,他竟然趴在这里睡着了。
还好现在不是冬天,否则非得患重感冒不可。魏文苍想。
他揉揉眼,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起身望向窗外。
天刚蒙蒙亮,临屋的街道路灯坏了多时也没人来修。狭窄的柏油马路上根本见不到车辆的来往,对面是同这里相似的四层住房建筑,旁边也是一条柏油马路,中间隔着一条两岸栽树而因污染发绿的河,四周安静得有些可怕。
魏文苍不知道这条河是什么时候被污染的,自他记事起,它就一直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魏文苍轻轻坐下,他看了看书桌上撕开的那封贴着邮票的信,上面写着一排地址:浙江省绥远市滨江区塘湾镇中兴村8组924号。
收件人是魏文苍。
魏文苍倒出里面的录取通知书,一些杂七杂八的学院介绍以及需要填写的医保信息表,将它们分好类。
通知书的标题是“金榜题名”四个大字。
魏文苍同学:恭喜你被西康天堂鸟学院财务管理专业录取,学制四年,请于2016年9月12日到西康萍溪报到。
“要上大学了啊……”魏文苍喃喃自语。
本来他是想读大专的,不过他的爸爸希望他去本科。毕竟,本科与专科的文凭天差地别,凭他的成绩,只够上个三本,学费也要花很多,对经济条件一般的家庭来说,是较大的负担。
魏文苍的嘴角勾起一抹牵强而自嘲的弧度,他努力想象着大学的生活,以他内敛的性格,恐怕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吧?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他习惯了啊,初中习惯了被人欺负与辱骂,高中习惯了被人无视与忽略,大学……呵呵呵,鬼晓得。
有时候他也耀眼过,发过七八篇颇具思想的文章,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依旧没人关心他,把他当作是魔鬼一样排斥。
魏文苍攥起书桌上的黑色水笔,撑起疲惫的眼皮,在笔记本中写道:
我不需要夸奖,唯独有嘲笑和讥讽就够了。
疯子就得有疯子的模样,傻瓜就得有傻瓜的形象,白痴就得有白痴的觉悟。
阴暗永远见不到光,光明永远窥不到暗。
这里是光明者的天下,这里是开朗者的天下。
思想者凝成雕塑,忧郁者负上刀痕。
我只知道,批判者不需要慷慨演讲史诗,只需要提笔挥洒神话。
他常常想,或许是自己太孤僻了,老是沉浸在个人世界里,内向的女生可以有闺密,内向的男生呢?难道他不渴望朋友吗?
他是有过朋友,每一个肯和他做朋友的人他都将他们放在心里感激,可他们呢?找到新的忘了旧的。他们嘻嘻哈哈跟新朋友闹腾时,只有魏文苍蹲在角落里舔舐着伤口,孤独的瞳孔里淌着不甘的眼泪,低沉呜咽。
他从来都是被抛弃的一方,他想方设法想联系他们,祈求他们能够在意自己,哪怕有一句简单的问候也好,然连这都变成了奢望――不是杳无音讯,便是冷淡敷衍。
即便是置身于黑暗中的人也总渴望有一天能够光芒万丈,他就倘如一颗被黑泥裹住的钻石。可是,有些人发现,自己只是一块石头,就算冲破黑泥,也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于是,他们只好拼命地寻找周围的石头,能够把自己高高地堆砌起来,站在高处,可这又如何呢?人们是注意到了你,却并不意味着你能与他们玩耍,你想要呼喊,可你是石头,所以你喊不出话,你奋力地想要挣扎,结果从乱石堆上滚了下来。
这时候,你终于痛了,抽搐着把眼泪缩进去,不再动弹,只求自己可以静静地蹲在角落里窥视。你的外表虽然没有受伤,你的内心却早已如石头般冰冷。
这是魏文苍的座右铭。
要是她在就好了。
魏文苍的脑海逐渐浮现出一张动人的笑靥。
颜姝慧,是他在高中认识的女孩,她是他初恋,两人却仅仅维持在普通朋友的关系。
他第一次和她在QQ上聊天时,他很激动,很紧张。
她漂亮,活泼,开朗,像一束柔和的光芒,时刻闪着温暖的电流,刺激着魏文苍的心扉。
魏文苍不擅长袒露的表白,但他向她做过多次隐晦的暗示。
颜姝慧察觉了他的心意,安慰他说,嗯,我们可以做朋友。
结果魏文苍真把她当作了朋友,他就是这么老实,这么傻瓜,不去沾染,不去尝试跨越一步。
无数次梦境,她都是高高在上的女神,而魏文苍只是个不高不白的路人甲。
幸运地,有几次路人甲也充当过女神的同学,最终,不是黯然神伤,就是以梦里笑,醒来却是悲的结局收尾。
颜姝慧喜欢趋向于活泼八卦一类的问题,例如:你觉得男生涂指甲油娘吗?
魏文苍想了想,认真回答:那要看是什么颜色了,如果是红色黄色一类的,应该算娘吧,我认为有部分男生涂指甲油也不是不能理解,主要是心理问题在作怪。
颜姝慧顿了好长时间才回复,她说,我是想让你直接说一个字,娘,然后我再答应:哎,儿子,真乖。
魏文苍愣了会儿,皱皱眉,说,我觉得这游戏不好玩,叫娘都把你叫老了。
颜姝慧立刻发了个擦汗的表情,她表示投降。
魏文苍聊的话题通常都趋向严肃,例如:朋友可以追朋友吗?
颜姝慧这么回答他:那样,朋友便不是朋友了。
魏文苍没有敢继续追问,他猜她的言外之意是你我干脆绝交的好。
其实他想说,如果我哪天喜欢上你,万一你有了对象,那我岂不是很惨?事实是――他已经喜欢上了她,而她,也已经有了看上的对象。
魏文苍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可他就是很难过,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难过到心隐隐地开始绞痛,难过到想掉泪。
那一刻,魏文苍觉得全世界都欺骗了自己。
汪洋般深邃而浩瀚的痛苦缩成一段沉重的细流,它就像鲸鱼喷水一样,忽然从泪腺排出一小部分,又骤然同退潮似的降回去,接着在心脏与肠胃间反复穿梭,回荡,汹涌。这种痛,痛彻灵魂,好比凌迟一般刻苦。
这样的他,喜欢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一个没有喧闹,没有嘈杂的地方,就只有他一个人,看着那一片枯朽的黑木林,看着那一片萎缩失去色彩的叶子随风飘落,听着它堕地的声音,轻得像是梦里百米外颜姝慧的呓语。
一张张笑脸扭曲到极致,每一个动作都是莫大的讥讽——任何人都仿佛是他毕生的仇敌。
如今,她不在了,她完全断绝了和他的联系。
他记得她向他保证过,不会删他的,瞧,他果然傻乎乎地信了。
“WC,你是个好人。”颜姝慧曾这么夸魏文苍。
至于这WC……是他在高中的绰号,头一次听见室友对他取WC绰号的时候,他心情抑郁了老半天。开始他们叫他WC,他都没有反应,只当作WC不是自己,可后来,等到全班人都这么叫他,他还是被迫默认了这个侮辱性的称呼。
嗯没关系,起码WC比初中时候的外星人和alien好听。
颜姝慧不同于其他人,当魏文苍向她说明他不喜欢WC这个绰号后,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改称魏文苍为奋青。
但现在的魏文苍,已经可怜到只有他留恋别人别人不留恋他的资格了。他就像是个古代被皇帝打入冷宫的贱婢,除了向命运伏跪磕头,自怨自艾之外别无他法。
平行宇宙。
心情惆怅的魏文苍忽然想到了一个他在某本科学杂志上看到的词语。
所谓平行宇宙,是指从某宇宙中分离出来,与原宇宙平行存在着的既相似又不同的其他宇宙。
他想象着,也许那个宇宙中,有着同样一个地球,有着同样一个叫做中国的国度,或许那儿的人口比这里少,计划生育不像这里在2000年就开放生二胎了,可能是延缓到2015年,16年。
或许那儿有着被称作同样是浙江省的省份,但很可能,不存在绥远市,但他同样存在,他就存在于那个不叫绥远市的绥远市里,跟他同样在冥想。
魏文苍用双手拨弄着头发,大量的头皮屑剥落下来,在台灯下化作溃散的飞蛾。他并不是想去那个平行宇宙,他只是想看看,看看那个他,是不是也同自己的存在一样……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