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陆家仆从步履匆匆又安静有序地开始为迎接各家的到来做准备。山中用作客舍的各式小院被陆续收拾出来,各类用品也被从库房里搬出来以备来客使用。
近两日,便陆续有人到了。
虽说各家此行的目的是讨论如何找回失窃的混元鼎,但也免不了想要见见自家在这里学习的孩子们。为了方便各家亲人相聚,陆家现任家主陆亭衫善解人意地出面说服了他姐陆润芝,为孩子们讨来了十五日的假期。
这可乐坏了这帮憋闷已久的少年。他们趁着放假变着花样地玩耍开来,角抵、投壶、蹴鞠、斗草、双陆……山中处处皆闻他们舒朗的欢笑声。
太虚山一下子便热闹起来。
这一日,姜家少主姜霁月带着一帮貌若春花的门人,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太虚山。
六辆以金丝楠木为底、金玉为饰的马车,他坐一辆,高阶的门人坐一辆,剩下四辆装的都是他的行李,衣服、熏香、洗具、吃食,应有尽有。更有数名环佩叮当的貌美婢女,着白底云锦,外罩藕色纱衣,众星拱月地跟在他那辆马车旁等着他的吩咐。
比起其他家的轻车简从,姜家的出行阵仗不可谓不夸张。
崔宁按照规矩去山门迎接他,见到姜少主这般出行规格,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待到跟他见礼,又是另一番情绪了。
虽眉眼未改,但当年的少年已经褪去了当初青涩的模样。只见他罩着一件胸前绣着一团锦云的秋香色的纱质长衫,里头一袭雪白的丝质长衫,衬着他同样雪白的脸,显得十分骄贵。
他懒洋洋地由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扶着他慢悠悠地朝山门走来,深棕色的发丝随风轻扬,眉心的鸽血石光彩照人。
看他走近,崔宁循着礼数欠身恭敬道:“恭迎少主。”
姜霁月听见声音,却只是爱搭不理地瞥了她一眼,脚步不停,彷佛路过一个不相干的人。
跟在他身后的一位似是高阶门人的女子陪着笑脸解释道:“少主舟车劳顿,精神欠佳。你别往心里去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哪里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分明是姜家少主的故意轻慢。不过别人递了台阶,崔宁还是要下的,她微微一笑,体贴道:“少主一路辛苦,我自然是能体谅的。”
那人拍拍她的手,拉着她跟上前人,一路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一些家里的事情。崔宁所知情况甚少,不敢多说,以倾听为主,不时含糊应上几句,倒也没露出马脚。
不过这一聊让她发现了一个大事情:自己目前的身份,相当尴尬。
姜氏向来只收女修,家主之位也向来传女不传男。这一任的家主成婚数十年后,还是只有姜霁月一个儿子,便改了多年的规矩,将姜霁月作为了继承人。然而,在夫君亡故的情况下,家主于十五年前却生下了一个出生时锦云漫天、香气萦绕的女儿。虽生父不详,但姜意芷应祥瑞而生,又是女婴,隐隐对姜霁月的继承人身份造成了威胁。
不过,这姜意芷虽出生传奇,但长大后却资质平平,性格文弱,除却一张脸,倒是个不堪看重的人。虽是解除了姜家少主的继承危机,但这个人存在一天,便是对姜霁月一个刺眼的提醒:他差点要被取而代之。是以她一及笈,姜霁月就以学礼为名把她打发到了太虚山,眼不见为净。谁想分别不到三月又不得不相见,姜霁月心情之不爽,这才有了方才在门前的那一幕。
上辈子的好友成了这辈子命中注定的对头,交好的几率微乎其微,崔宁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还没等她数落完老天给她安排的狗血身份,姜霁月已经在婢女的服侍下入了座。
“姜意芷,”他似乎是不满她的走神,批评道,“在陆家学习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是这般木楞的样子?”
“……”
“杵在那里干什么,还要我请你过来不成?”见崔宁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姜霁月眉头微皱,更是不满。
‘罢了罢了,努力适应吧。’崔宁掩住眼中的神色,低头敛眉地走到他身前。
姜霁月慢条斯理地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遭,开口又是嫌弃:“家里是没有给你准备衣服首饰吗?打扮得这么寒碜是故意在外丢姜家的脸吗?”
姜意芷在姜家虽然身份尴尬,但到底是正经的家主幺女,供给精良。这次来太虚山,行李里给她准备的衣服首饰也确实是精致华美。不过崔宁素来不喜欢那些繁琐的装饰,只挑着样式简单的几件衣服穿了,也没怎么佩戴首饰,看起来是有些素净了。
她态度良好地认了错,少女细润的嗓音既轻且柔:“少主教训的是,意芷以后注意。”
姜霁月点点头,看她低头敛眉的样子,心下稍感满意,这才慢吞吞道:“家里新得了一把上品灵剑,瞧着挺好的。虽然你到现在都还不会御剑……”
说到这里,姜霁月停顿了一下,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鄙视的小棒槌。
崔宁:……这身体又不是我选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啊。
知道多说无益,姜霁月挥了挥手,继续说:“……慢慢学吧。这剑挺适合女孩子的,你且拿去用。”
婢女适时递上一把流光溢彩的仙剑,崔宁看着确实是一件精品,低头道了声谢。
交代完剑的事情,姜霁月吩咐道:“人也见了,该带的东西我也带到了。你退下吧,以后没事不用到我这儿来。”
言下之意就是,赶紧走,没事儿别来烦我。
崔宁心情复杂地拿着她新得的灵剑告退了。
她知道她顶着的是别人的身份,她与姜霁月的交情跟姜意芷没有丝毫关系。她虽然不想被他发现,但见面之前未尝不想借着同是姜家人的身份跟昔日的好友坐下聊聊天。
但现在看来,除非跟他坦白重生的事,不然,她和他,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两看两相厌的兄妹。
噫吁嚱,,时运不济啊。
***
从姜霁月住的小院里出来,崔宁迎面遇上了卫敏。
少女身穿一件鲜亮的豆绿色袄裙,几乎是在看见她的那一瞬便绽放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来。
“意芷姐姐!”她几下跑到崔宁跟前,看见她手中的剑,好奇道:“谁给你的剑呀?”
崔宁从怔忪中回过神来,见她好奇,便把剑递给她把玩,回答说:“我家的人到了。这剑是姜……少主带给我的。”
手中的仙剑长2尺有余,剑柄雕花精致,剑鞘上镶了数颗成色极好的宝石——倒是极其符合姜家一向的品味。打开来,剑身却显得极其朴素,薄且锋利,透着淡淡的寒光。
“倒是把好剑呢。”卫敏替她高兴,“说不定是你家从哪个铸剑大家那里为你订做的。”
“不太可能。”崔宁打量一番,说,“剑鞘虽是新的,但这剑身却是上了年头的古物了。这剑估计是从哪个落魄的仙家手里买的……”眼见剑身上确实是有一处地方像被抹去了痕迹,恰好印证了她的判断,“人家的家传之物。”
言罢,崔宁察觉卫敏没搭腔,侧头看去,却见少女满眼星星,一副见到天才的表情。
然后,是其铺天盖地的夸张赞美:
“意芷姐姐,你好生厉害!”
“你怎么能知道这么多呢?”
“看了很多书吧?有没有一屋子那么多?……没有吗?那总有半屋子那么多吧?”
“意芷姐姐,你真是博学多才!”
……
“敏敏,有什么事儿那么高兴啊?大老远就能听见你的声音了。”
正当崔宁还在应付卫敏夸张的夸赞时,前方却兀地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子声音。
那声音温和平稳,带着一丝天然的暖意。崔宁却似被冰冻住一般,浑身僵硬起来。
卫敏未察其异,冲来人甜甜笑开。
那是一个着青色衣衫的青年男子。他拿着扇子,眉眼温润,眸子的颜色有些浅淡,像是被时间锁住美好的琥珀,清澈中带着几分深意。他的容貌自然不及陆子衿俊美,却因更接近常人,让人觉出几分亲切来。
“意芷姐姐新得了一把剑。”卫敏眉眼弯弯,拉着崔宁一同上前,献宝似的说道,“主上,这就是我在信里跟你说的意芷姐姐。”又转头对崔宁介绍说,“意芷姐姐,这是我家主上。”
“没大没小的丫头,你怕是得叫人家姑姑的。”男子浅浅一笑,这厢转头跟崔宁见礼,“侄女无礼,让姜姑娘见笑了。”
崔宁暗自调整着呼吸,平心,静气,抬头看他。她曾想过上百种避开他的方法,却从未想过再见那么猝不及防。冥冥之中,她避不开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那个不敢回望的故人。
卫持就这么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笑容温暖,与以前似乎没有一丝分别。当年课堂上的温柔笑脸,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
一股说不出的酸楚自脑后升腾上来,热热地涌到了眼眶,崔宁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卫城主多礼了。在下闵山姜意芷,久仰城主威名。”
“意芷姐姐不用这么客气啦,我家主上没什么威名的。” 卫敏在一旁笑嘻嘻地拆台,一点也不把崔宁当外人,丝毫不介意在她面前落自家主上的面子。
卫持笑得无奈,“你呀,看来我是白送你来太虚山了。”
崔宁怔然地看着他有些熟悉的神色,直到接触到他的视线,才发觉自己已经愣愣地盯着人家看了好久。
“姜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你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好。”卫持看着她,好看的眉微微皱起,眼中显出几分探究。
崔宁暗自心惊,再次提醒自己要自然一点,换上名门闺秀的得体微笑,她柔声道:“劳城主关心了。想是吹了点风,现在有些头疼。”
“确实看起来有些不好。”卫敏仔细看了看她,“需要为你叫药师吗?”
崔宁感激她的好意,冲她一笑,“不碍事的,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你好好休息吧。”卫敏有些遗憾地说,“我还想着叫你跟我们一起吃饭呢。”
崔宁歉意地笑了笑。
“既然如此,姜姑娘好生休息吧。”卫持善解人意道,又转头安慰卫敏说,“等姜姑娘休息好了,我们再请她一同吃饭,可好?”
卫敏这才又笑起来:“好呀。就定在明日吧。意芷姐姐可以吗?”
崔宁点头,口是心非地说:“当然,荣幸之致。”
转身告辞的那一瞬间,她想起很多事。想起江州碧月城的芙蕖花香,他们在河中摸鱼;想起清河凤凰台的梧桐树影,他们在树下舞剑;想起西域且末古城的炎炎烈日,他取笑她晒黑了脸;想起太虚山练武场的起哄声中,他递来的水……从总角到少年,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的时光,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终究抵消不了,她听到息焰檄文时的诛心之痛。
那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弃、被最期待的人反对、被最依赖的人攻击的覆灭感。山河从此寂,无人慰风尘。
她大概依然不够勇敢,所以还是湿了眼眶。
眼泪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