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克六人在平陵城,每日都有新鲜事情发生,事事合力将真相次递推进。
绛城这一边,赵盾等人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三十人名单一一过堂审核,花了整整两天。一班大臣站得腰酸背痛,臾骈和郤缺讲得口沫横飞。时间有限,安排紧凑,终于把名单审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接下来,有事不得前来或职级太低不能登上大殿抒发己见的低级官吏,纷纷上书。有毛遂自荐的,有建议另选贤良的,有对某个名单上的人不以为然,建议撤换的。这些信息汇总到赵盾的书吏处,转呈臾骈和郤缺。
两人星夜赶工,一一审阅,遴选裁汰。等到划定何人待定,何人可任用,分门别类,轮廓渐渐清晰之时,已经是第四日。二人约好第二天一早去往大将军府,商议定下最终名单。
赵盾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在家批阅重要公文,没有不相干的人打扰,还有臾骈和郤缺陪伴,三人有说有笑的吃饭,赵盾很是高兴。他私底下认为,此次病的真是天助他也。既解决了为想方设法拖延名单找理由的烦恼,又发掘了手下两名爱将的特殊功能。
那天,郤缺来探望赵盾,一脸的诚惶诚恐。后来听说是为了请他吃饭,又是一脸的愕然。最后回想起被臾骈骗得忐忑不安的狼狈,气得放出狠话,要臾骈小心,下次别有把柄落在他的手上。每每思及此,赵盾笑得肠子都要纠结。
这几天的快乐,是新君继位后,赵盾难得的轻松时刻。眼见病一天天的好,他知道,他的休息时间结束了。他派出的各路人马应该已经陆续到位。而对方,不会任他们顺遂。所以,他养精蓄锐,严阵以待。
臾骈和郤缺来到将军府的时候,赵盾正低头沉思。他全神贯注,想得极投入。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
“大将军精神大好,可见病根已除,气色更胜过以往了。”臾骈说道。此时,赵盾面色红润,正笑眯眯的看着二人。
“是啊。”郤缺也附和道。最近几天,每天都来将军府报道,看到大将军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他也跟着高兴。
“想到病好后,不能再躲府里了,我这舒服日子啊,怕是到头了,竟有点舍不得呢。”赵盾招呼两人坐下之后,感慨一番。想着要面对的事情,竟有些逃避的情绪,摇摇头,强令自己压下去。
“大将军身负治国大任,责任重大。再不去“丝纶阁”,恐怕群臣离心,政务迟滞,人心不安啊。”郤缺就事论事,想了想,又觉得太过严正,又把话修饰一番。“责任重大,难免心累,只愿我等能尽犬马之劳,为大将军分忧。”
“你们已经为我分担许多忧了。”郤缺一本正经,赵盾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他赶紧放松口气说道:“这几日有你们两位为我奔波,还有人陪我吃饭说话,我已经很满足了。”这几日,幸亏有他们,否则赵盾还真不轻松。
“大将军客气了。”赵盾如此诚挚,臾骈有点不安起来。“属下做的都是份内的事。大将军抱恙在身,本就应该休息。”
“休息够了。”说着,赵盾还伸展左右手臂,表示自己可以开始做正事了。“咱们今天要把名单确定下来。”
“我二人已将名单做了标注,请大将军过目。”说着,臾骈把名单递给赵盾。
赵盾接过名单,初略一看,名字被圈出的,大约有十人。有些上面有其他人名在上,似乎是替代人选。“有十人被单独勾选出来,是建议不用的?这上面写的人名,是替换他们的吧?”
“正是。”郤缺画的圈最多,他解释道:“对他们的反对之声较大,故此将这些人剔除。至于上面所写之人,有些是自我推荐,有些是推荐他人的。”
“哦,”有人自我推荐,这个倒是有点大胆新奇。赵盾问道:“有几个人是自荐的?”
“共有三人。”郤缺一一为赵盾指出。
“这三人都是什么来历?有何专长?可曾了解过?”赵盾对他们很感兴趣。
“这三人,目前职位较低。”臾骈负责做替代人选的背景调查,所以他最清楚。“但是,品行和才干都属中上之选。行事端正,务实勤奋,兢兢业业,各有专长。”
“既然如此,为何位列低职?”这三人明显不是他们一边的,否则早就被委以重任派出去了。既然不是他们这边的,那肯定是“五君子”一派的,既然是同一阵营,为何不被重用?赵盾满脸疑惑。
“大将军,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赵盾的发问,勾起了郤缺的回忆。许多话涌上来,他想说,又有点顾忌,怕把眼前这位大将军得罪了。
“郤将军但说无妨。”赵盾直视郤缺说道。
“我国的官员升迁,通常是各部长官向上荐举手下得力之人,之后各卿大夫表决,如果通过即可任命。各部长官均分列阵营,依附于六卿。所以,这些长官要用的人,必定也是早已得到六卿暗许或有意栽培之人,在表决之前已经定案了的。”
说到这,郤缺偷偷觑了一眼赵盾,见他没反应,他继续说道:“当然,也有部分是自下而上,由各部长官向卿大夫举荐的。但是,这些被举荐的人,必定要与这些长官合拍投缘,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能给他们好处。”
“比如钱财方面的贿赂。因为这些长官要与六卿拉近距离,必须要进贡钱财以表忠心。如此以来,层层都向下伸手,最终,重重盘剥全部会落到平民百姓身上,以满足各级的贪欲。”
郤缺之所以不吐不快,是因为他想通过这三人,告诉没有历经百般波折就能坐上巅峰位置的幸运儿——大将军,他们面临的现实是怎样的。如果真的锐意进取,需要面对的将是多么激烈的对抗。
“也就是说,这三人是属于没有打点好自己的长官,只知埋头做事的老实人?”赵盾问道。
赵盾知道,自己是幸运的。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机缘巧合成就了他。是的,在他没有踏入政坛之前,许多规则存在已久,似乎无法撼动。可是今天,他既然坐到这个位置,需要更多才干品行出众的人,为他所用。只有打破这些陈规,让更多人才进入中高级官员序列,才能真正把这个国家治理好。
百姓合乐,国内承平,诸侯不敢小觑——这是他要实现的政治理想。任何阻挡他往这个方向行进的人,都是他的绊脚石,他会毫不犹豫的将之搬移。
“这三人都出身贫贱,世代务农为生。由于劝课农业,兴修水渠,要从各县招募人员做事,他们对农事水利颇为精熟,又吃苦耐劳,渐渐脱颖而出。不过——”
郤缺撇撇嘴,“干了许多年,虽然终日辛苦劳碌,仍然薪水微薄,只够养家糊口,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打点上官?人微言轻,搜刮聚财之事,轮不到他们。重大决议也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小小一粒尘,好容易穿身官服,求个安稳而已。”
“他们还敢自我推荐,真是勇气可嘉。”赵盾频频点头。“此次荀林父等人大献殷勤,假装忠心,倒也不是没好处的。起码给我们要做的事造了势,我们还能借此发掘深埋地下的金子,不失为喜事一桩啊。”
“那,依大将军所说,这三人——”听口气,这三人应该被列入名单。同为寒门子弟,臾骈由衷的希望有更多这样一腔热忱有才干的人被纳入晋国的官僚体系。他渴望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一起为晋国霸业并肩作战。
“这三人,你们二人均考核过?并非道听途说?”赵盾看向臾骈和郤缺,两人不约而同的郑重点头。“既然如此,就将圈中的三人划掉,用这三人替代。另外——”他望向郤缺,“你帮我盯紧这三人,观察他们去到各县之后的表现。命他们与你单线联系,我要他们为我们所用,发挥他们的特长。”
三位一身抱负,隐忍多年的普通小吏,终于盼到新君继位,执政大人有心兴利除弊。这是十年难遇的机会,他们冒着越级上书,可能被长官敌视甚至摒弃的风险,放手一搏。终于,生命中最温馨的一缕春风,将他们从笼中解脱。
当他们振动翅膀之时,风正起,他们渐渐远离地面,飞向高处。当他们向下俯视,过去渺如尘埃,抬头远望,海阔天空。
“另外还有七人,情况各异。”三人已定,臾骈松了口气,剩下还有七人,接着讨论。
“这件事情有点怪。”郤缺说道:“这七人里面,有三个人,据我所知,都是先都将军的部属。他们主张把某人换掉,启用另外之人。另外之人,既不是推荐之人的密友,也不是先都将军信任的部属。”
赵盾扬扬眉,问道:“有这等事?难道是因为他们得不到出差机会,心有怨望,所以要借机打乱上官的部署,以泄心头之恨?”
臾骈摇摇头,“属下查过这三人,才华能力都是中上之选。与他们举荐之人,不相上下。只是,他们为何没有举荐自己,令人费解。”
“是啊,这三人,属下最近考核新兵时与他们有过合作。他们与我配合默契,处事持平,看来也是得力能人。为何不大胆自荐,反而要为他人作嫁衣?”郤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之前与臾骈还为此想破脑袋,议论不休,愣是没个定论。
赵盾看向二人,低头又念了念三人的名字,说道:“这三人品行才华都是中上,推荐之人与他们虽不熟识,却也是可用之材。那么,他们有心打乱上官的部署这一目的,可以排除。”
赵盾沉吟片刻,又缓缓出口,“他们推荐之人与他们不熟悉,是为了表明他们其实并无私心?但是偏偏这些人与他们又能力相当,这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什么呢?赵盾快速转动脑子,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他们其实想推荐的是自己,只是怕得罪上官,所以才行此曲折之事。”
臾骈瞪大眼睛,“他们推荐的并非先都将军的人,这本身就是得罪了上官啊。”
“你们把他们推荐的人的背景找出来,”赵盾思来想去,唯一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推荐的人,虽不是先都的部下,可是应该也是‘五君子’信任或是不排斥的人。所以,严格来说,他们推荐的还是自己人,只是关系相对疏远一些。”
郤缺马上把名单拿过来,对着这三人推荐之人,反复的看,认真的想。沉默了好一会,他才出声:“大将军的猜测是对的。被推荐的三人,分别所属荀将军、箕将军、士榖将军麾下。也就是说,这三名推荐者其实与刚才我们所说三人一样,都是怀才不遇,渴望一展长才的?”
臾骈也对着名单反复细看,又看向两人,“这三人,心机城府之深,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或者说,他们可能有不能言说的苦衷吧。”赵盾顺手拿起一杯茶轻啜。
臾骈试着剖析道:“他们得不到先都将军的赏识,但又心怀壮志,渴望建功立业。名单上的人,明明实力不如他们,却因为善于奉承,得到重用。他们不想直接点破,只得主张另有合适人选。我们看到势必会有疑问。当我们拨开迷雾时,定会发现他们的真实企图——他们是用迂回的办法让我们明白,他们也是可用之材。”
赵盾点头。“这些人,不如刚才那三人勇敢直接,义无反顾,肯定是有原因的。毕竟,他们具备一定的能力,目前也有一定的职务在身,所以顾虑会多些。”
赵盾的看法,初看有些牵强,但是他的思考角度确实新颖。仔细一想,似乎只有这一种可能。郤缺对此是万分佩服。“大将军所想,真是令人耳目一新。诗人喜借风雨迅疾,言身世凋零,这三人,却借引他山之石,实言此地良玉无人赏识。”
“既然他们的用心已被我们知悉,那我们选择哪三人好呢?”臾骈问道。此三人和彼三人都差不多,该如何抉择是好?
郤缺想了想,心下有了主意,“既然这三人如此小心隐藏心事,目的就是为了推荐自己,他们的人品、性情、处事皆在可选范围之内,何不成全他们?”
赵盾没有直接表态,他看向臾骈,“臾将军以为如何?”
赵盾没有直接附和郤缺,肯定是因为,他心中所想,与郤缺的不太一致。但是又不想太快下结论,于是才来问自己的意见。想到此,臾骈顿觉得自己的意见非常重要,要慎之又慎。于是,他回道:“容属下再想想。”说完,他就陷入了沉思。
室内静悄悄的。太阳照射进来,温暖适意。光线所及,还有不惧寒意的小鸟停留在案头。它四处张望,似乎也在静待三人的最终决定,才能确定是走是留。
“想好了。”臾骈注意到,两只小鸟在砚台停留,彼此对望,似乎在讨论什么。他咧嘴一笑,看向赵盾和郤缺,说出自己的意见。“既然这三位向我们推荐了三位人才,我们就顺水推舟,任用他们举荐的人。”赵盾点点头,郤缺则一脸愕然。
臾骈又接着往下说,“他们举荐的三人都不是先都的部下。如果选定他们,就会造成先都和荀林父、士榖等人的矛盾。他们会互相猜忌,认定之所以换人,是因为三人所属的长官授意。他们想推翻他们原先的决定,却又不公开坦诚的说出,可见有人心怀他想。”
“选定这三人,必定会加剧他们内部的猜忌,让他们自乱阵脚,产生裂缝。这是其一;其二,这三人的心思既然已被我们发觉,我们可暗中赏赐他们为国举荐人才。同时暗示他们,将来定有让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看他们是否能为我们所用。如果可以,经由此事,我们就能一箭双雕。”
臾骈说完,郤缺的表情由惊讶转为释然。他点点头,接着又站起来,竖起拇指,夸赞臾骈道:“臾将军真是智勇双全。心智之通达,思维之缜密,在下甘拜下风。”
“郤将军过奖,臾某不过是多想了一层而已。”臾骈心想,如果刚才自己第一个发言,可能也会跟郤缺说的一样。看到赵盾的反应,似乎还有别的可能,他才思考了片刻,尝试其它可能性,想到这个办法。
郤缺似乎对自己的仓促说法非常在意,赵盾含笑看向两位,说道:“郤将军说的在理,臾将军说的更全面。依照郤将军的做法,这三人也能为我所用,臾将军所说,则多了一个打击对方的办法。两位将军都是尽心尽力,想方设法的为在下分忧,都值得嘉奖。”
赵盾平衡二人的用意十分明显,郤缺和臾骈异口同声道:“大将军过奖。”
赵盾说道:“既然有两全其美的方法,我们对这三人的处置,就依照臾将军所说,用三人推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