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六人忙着筹备午饭的时候,另一边,“朋来如云”的钱掌柜也是马不停蹄。
六人离开后,他就驾车去城南的集市采购肉菜。天色还早,人还不多。他去到惯常去的那家,选好品类,定下数量。把钱算清楚,货物搬上车,调转车头就往回走。
路上行人渐多。他特意绕道经过衙门口,只见衙门大门紧闭。想来还未开始做事,只得先回客栈再作打算。忽然,门闩响动,似乎有人开门。为了避人耳目,他“驾”的一声,准备把马车驶到一边。
“这不是钱捕头吗?”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苍老的脸。“一大早就出门啊。”
“福伯好。正好出来采买些东西。”钱掌柜满面堆笑,赶紧打招呼。福伯善良和气,在衙门做了十几年守卫。儿女远在他乡,独自一人在此地谋生。他把和钱捕头同龄的后辈,当亲生儿子般看待。没想到此刻在此相遇,他的脸上写满惊喜。
“让我瞧瞧你——”说着,福伯走向钱掌柜,上下打量他。末了,还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哟,看来是客栈生意红火,把你养胖了呢。”从前,在衙门当差时,钱捕头带着一帮兄弟,和福伯走得很近。见他没有儿女在旁,逢年过节,总要拉上他一起吃饭。平日里,有好吃的也不忘捎点给他。福伯一直记着钱捕头的好,此时意外相逢,格外亲切。
“哎,整日奔波,只能填饱肚子而已。”钱老板将福伯拉过一边,急切的问道:“最近衙门事情可多?有没有人为难你?”衙门里有不少人,仗着跟县令大人沾亲带故,整日媚上欺下。福伯人老动作迟缓,他们动不动就大声呵斥责骂。钱老板做捕头时,时常站出来替福伯说话,他们才消停。
“唉,我一个身无长技的糟老头子,还能指望什么?”福伯无奈说道。
福伯是前前任县令大人在任时入职的。当时的看门人老去归乡,有位当差的兄弟推荐自己的亲戚——也就是福伯。县令大人还算好心。想着看门也不需要孔武有力,只要神智清醒,懂得基本的进出规矩就行。于是收留了他。
福伯只拿微薄的薪资,吃穿用度极为节俭。后来换了新的县令,也懒得更换他这无关紧要的人。于是,他就一直呆着。可是,自从这任县令上任之后,他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难熬了。
他苦笑,摇了摇头,“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无事无非拿我开开玩笑,有事就将不满发泄在我身上而已。不怕——”他怕钱捕头替他担心,自我安慰道:“还有你记着我,我也知足了。反正啊,我老了,他们说什么,我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你能这样想最好,谅他们也不敢真的把你怎样。”钱老板点头说道。
福伯年纪大了,万一这伙人对他动真格,把他气病了或是发生什么不测,估计也不好交差。想来他们也不至于笨到要跟个老头子过不去。
跟福伯寒暄几句之后,钱老板想起,车上的肉菜要及时送回店里,不能耽误时间。但是凑巧碰上熟人,又想打听点什么。他灵机一动,想到个两全之策。“福伯啊,今日是谁当值?”他问的是那些在外巡逻的兄弟。
“今日啊,让我想想——”福伯年纪虽长,脑子还算好使,“张武和陈亮。怎么,你有事要找他们?”
“倒也没啥事,就是想着很久没碰面,怪想他们了。”这两人正是和钱掌柜关系最好的兄弟,真是天赐良机啊。钱老板心中窃喜,表面却波澜不惊。“我已置办好货物。正好空闲,想跟他们叙叙旧。”
“他们一早就出去了。”钱捕头的两位好兄弟,是目前衙门里对福伯最好的两名公差。福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中午他们要回来吃饭。要不,我帮你传个话?”
“福伯最好了。”说着,钱老板看向马路斜对面的一家烧饼店,“你等我一下,”他穿过马路,买了两张烧饼,再加一杯豆汁,往福伯面前一塞。“还没吃早饭吧,给!”
“还是钱捕头最好。”接过钱老板递来的早饭,福伯满眼满心的感激。虽然衙门有吃有喝,不差这两张饼。可是,一个非亲非故的前同僚,还能体贴的给他这贫贱无依的糟老头买早饭,实在令人感动。福伯心中流过一阵暖流,他热心的问道:“你说,你要约在哪里碰头,我帮你跟他们俩说去。”
“你跟他们说,酉时一刻,城南老地方。他们就知道了。”说完还不放心,钱老板又交待道:“可要私下说啊,千万别让其它人听到。”衙门耳目众多。他担心,如果让县令大人知道,可能会连累两位兄弟。
“钱铺头放心,老朽虽然年纪大了,人还没有糊涂。”钱老板的顾忌是有原因的。毕竟他曾在这里当过差,离开时又闹出很大动静。福伯十分清楚来龙去脉,肯定不会大肆渲染他们兄弟的碰面。
“那就拜托福伯了。”钱老板重新坐上马车,指了指一车的货,“今日客人多,我得赶紧把这些送回去,中饭晚饭还得指望它们呢。”
“好的,慢走。”跟钱捕头告别之后,福伯转身回到衙门。
钱老板绕道衙门,本来只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心想事成。如果没有这次巧遇,他原计划,下午得闲时再去集市。四处转转,看是否有自己的兄弟当值。如果没有,指不定今天就空手而归了。结果遇到福伯,三言两语的就把时间地点都约好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想到近日好事连连,运气时常眷顾,不禁得意起来。钱老板赶着马车,一路哼着小调,兴冲冲的往家走。
高家庄。
王良和刘进留在老太太家。一个劈柴生火淘米做饭,一个到院子摘菜洗菜。老太太乐得清闲,气定神闲的指挥二人。自己则安心做甩手掌柜,笑得合不拢嘴。
先克和贺文踏入老太太的家,开始四处打量。
正堂还算整齐。供着一位老先生的遗像,应该是老太太故去的老伴。有张竹制长条板凳,可坐可卧。上面还摆放了一个枕头,看来是供小憩用的。
一共三间卧室。最左边一间,被子叠放整齐,凳子上有凌乱堆放的旧衣服。这些旧衣服,应该是老太太坐在门口缝补的那批。她匆忙回屋,随手放置一旁。看来老太太住这间。
走道通往天井和厨房。走道右手边有两间卧室。一间并无床垫被褥,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另一间则摆放一张小床,除了基本的卧具,枕头边还有根竹签,串着几只泥捏的猴子。这间应该是孙子住的。
整间屋子看下来,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具,几张桌子凳子,几个盛放衣服杂物的箱笼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难怪老太太人只管往里走,根本不用交待关门或是提防谁。
先克皱起眉头,嘴角往下拉,一脸困惑。“贺叔,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寻常百姓家。难道普通百姓的生活都如此清苦?”
“你出身贵胄,养尊处优。所见所用皆是上品,所以觉得意外。”贺文看向先克,一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老太太的处境,就是所有平头百姓的生活缩影。能有位不存心滋事的县太爷,给他们一条活路。一家平安,吃饱饭,不挨冻,已如同仙境,睡梦都要笑醒。如果遇上苛刻冷酷的官吏,他们只能在夹缝中艰难度日。战战兢兢,苟延残喘。”
为了生活,贺文也曾浪迹天涯。虽然远离这样的日子许久,每每想到过去种种艰辛,仍有切肤之痛。只想求个温饱,以现在的境遇去想,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在当时,却是百般曲折难以企及。看到老太太家,让他想起当年的困窘,惟有长长一声叹息。
“想来我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心,却不知……”先克被眼前所见触动,心中波涛汹涌。
父亲走后的半年时间,是他人生最痛苦的光景。除了情感上的不舍,更有对未来的担忧焦虑。很快,剧情反转,他们一派大获全胜。十八岁的他,地位竟已超越父辈。他所受的苦,无关生活匮乏,与人身安全没有半点关系,更不会有人欺压侮辱敲诈勒索。
他对富贵安之若素。曾因害怕失去备受困扰——这是生活优渥者的高级的痛苦。金字塔尖的痛苦,只为锦上添花,并非攸关性命,生存权受到威胁。
这些人则不同。他们小小的过失,可能就要惹上官非。甚至自由受到剥夺,生命岌岌可危。他们是为生存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将门之后,身居中军佐高位的先克,像朵飘荡在空中、洁白无忧的白云。自在随性,任卷任舒。与之相对,普通平民则是雨天被踩成稀巴烂的泥。任人践踏,轻贱卑微。
“好孩子,”贺文把先克拉过来,一起坐在长条竹凳上。“你能这么想,不枉费大将军的良苦用心啊。”
临行前,贺文曾问过赵盾,为何要把先克派到此地?他担心娇生惯养的少爷,吃不得苦,会半途而废。赵盾说,就是因为先克没吃过苦,所以才要让他去看看普通人家的日子是怎样的。见过之后,他才能沉下心来,了解为何要革除旧弊,目的何在,意义何等重大。
因为亲身投入其中,他才能对这片土地有感情。跟这里的百姓结缘之后,就会有想要让其过上好日子的动力。只有经历这一切,他才会成长成熟。才有资格,更有能力,令人信服的坐在中军佐之位。
军事训练的主旨是磨练意志勇气。深入民间的查访,则会令人脚踏实地,滋生热爱。
先克一出生就站在了塔尖。再加风云际会,年纪轻轻就已呼风唤雨。越是这种时刻,越要戒骄戒躁,谨言慎行。否则,势必招人嫉妒,与人结怨。
之所以派贺文前来,当着先克的面,赵盾也说了,一切行动服从贺文指挥。因为无论阅历、见识、学识、武艺,贺文均是千挑万选的人才。由他把控这次出行的全局,赵盾一万个放心。
以先克的出身和今时今日的地位,能够生出一番悲天悯人的感想,贺文简直感动得老泪纵横。
“可是我好像又无能为力。”先克想起早上看到的小男孩,“比如今日一早,那个小男孩被欺负,我们出手救得一时,可是往后的事情又控制不了。一想到这,我便觉自己没用。”
来到此地,远离将军府的一切,先克完全融入了这里的环境人事。卸掉将军府的光环,除去中军佐的头衔,他就是个心地善良,甚至有点多愁善感的青年。
他对弱小心存怜悯,对官府的作为极为愤慨。他是晚辈。对长辈,无论是贺叔还是老太太,都谦让有礼。在此地,他就是个质朴淳厚的男子。一腔热情,想要努力改变什么。转念一想,又觉满眼都是疮痍,千头万绪,无从下手。不禁妄自菲薄起来。
“你都觉得自己没用,我们这些人,岂不是了无生趣?”先克竟说出这样的丧气话,贺文哭笑不得,只得安慰道:“你应该庆幸。幸好来到这里,看到这些。日后你做人处事,事关普通百姓也好,军中士兵也罢,更要体恤他们身处底层的难处。为政行事,更要宽厚平和。如此一来,岂不是有更多人因你而受益?”
“嗯,贺叔说的在理。”先克点点头。贺文的一番话,令他重新充满斗志。“这次,我们一定要把此地遇到的情形,一一如实上报。定要让这里的老百姓,过上像这位老奶奶说的,想采药就采药,想打猎就打猎的生活。”
“会的。我们不是每天晚上都有记录我们的所见所闻?今天回去,这些肯定都要写进去,将来可作为考核官吏之用。”先克忽然转忧为喜,贺文不禁感叹,年轻真好——说风就来雨。雨刚走,太阳又出来了。
两人正说话间,只听门外响起马蹄声。不一会,成康和李全抱的抱,提的提,拖的拖,屋子一下被塞得满当当的。
老太太闻声走了出来。看到这场景,惊得小巴都快掉下来。她弯下腰,左右翻看,连连惊叹。“这些东西,足够我和六位贵人吃一周。相逢有缘,几位干脆就在寒舍住下,把东西吃完再走吧?”
听到门口的喧闹,在院子里忙活的王良和刘进也跑出来。听到老太太的话,六人相顾,放声大笑。
“上午耽搁了行程,下午要补回来才行,不能误了正事。”贺文站起来,扶着老太太坐下。他回头指指买回的东西,说道:“我们买这些东西,是留给您的。孩子都不在身边,您留着慢慢吃。或是叫上左右相好的邻里乡人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一顿,好吧?”
“贵人,谢过贵人啊。”老太太擦拭眼睛,眼泪已在眼眶打转。她反手扶住贺文的胳膊,激动不已。“我就说我这辈子值了。从前是绝处逢生。如今是人在家中坐,贵人从天降。我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啊。”
想起刚才的提议,她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老太婆糊涂了。几位贵人是做大事的,怎能耽误?我啊,我要把村里所有留守在家的老人都叫上。他们有些人啊,一辈子就没吃过肉。咱们就当过年一样,热闹一番。”
“饭好喽。”王良抹去额头的汗,如释重负。
王良负责烧饭,老太太在旁边指导。柴火烧饭,火候是关键。一开始,锅里多加点水,把火烧旺。等到水沸腾了,锅盖半开,防止水溢出。米半熟时,把米汤倒出大半,只剩下浅浅一层没过米。然后盖上锅盖,小火慢蒸。
想不到烧个饭还恁多学问,一路手忙脚乱,可把王良累坏了。待香喷喷的饭出锅,又想,从今往后,又有一门技艺在身,不禁非常欢喜。捧起倒出的米汤喝了几口,不禁啧啧称赞。忽又想起人都回来了,忙放下碗,扬声问道:“老人家,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
老太太正在谋划,要找几个帮手做菜才能大宴乡里。听到王良的话,赶紧收摄思绪,“哎哟,老太婆感触一多,人也糊涂了。都忘了一屋子的壮汉还没吃饭呢。”说完,她走向墙角,把肉、蔬菜和熟菜都拿出来。分拣归类,决定去留。
四位侍卫都是老太太的助手。他们依照老太太的吩咐,上下奔忙。洗的洗,切的切,炒的炒。人多手快,不一会,四个熟菜,加上炒的四个肉菜,一共八个菜上桌。每盘都份量十足,色香俱全,颇有声势。
“这个我炒的——”刘进端起一盘木耳肉片,在每人面前都停留片刻。众人见他如此热情,都很配合的夹起试吃。“怎么样,味道如何?”他急切的想知道众人的评价,像个孩子急于得到赞赏。
最后一个夹菜的是成康。他慢慢咀嚼,咽下之后,慢条斯理的说道:“嗯,味道嘛,不好说。似乎不是猪肉,倒像是……”成康挤眉弄眼,故意卖关子,不把话说完。
“胡说,这不就是普通猪肉?”刘进有些恼了,“生平第一次做菜,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
“话还没说完呢。”成康拍拍他,接着对他竖起大拇指,“好吃得不得了。不像猪肉,倒像是龙肉呢。”
“瞎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说得这么离谱,刘进不好意思起来。他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我不就想大家夸夸我嘛?说实话,洗菜炒菜,就这么一会,比我练一上午功夫还累呢。”
闻言,其余五人和老太太都笑了。六人轮流给老太太夹菜。不一会,老太太碗里的菜堆得如小山高。老太太乐呵呵的,十分开心。久违的笑容,爬上她的脸庞,久久不肯离去。
吃完饭,六人休息一会就起身告辞。老太太见状,不顾六人的劝阻,硬是把他们送到路口。站在路口,还不忘提醒他们,去往城北的路该如何走,距离多远……
寂寞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对萍水相逢的六人,竟生出依依惜别之情。直到六人消失在路的尽头,她才折返回家,继续与粗布衣裳相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