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大会召开的第二天,荀林父便将派往地方的官员名单交到赵盾的手上。赵盾说,他一定会尽快回复。可是随后,他就没出现在他的专属办公署地——丝纶阁。大臣聚集在门前议论纷纷。许多事情需要赵盾亲自审阅定夺,他的缺席,令人不安。
自从赵盾出任正卿以来,虽说反对之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对他的行事作风颇不以为然。但那终归是处理事情的方式不同而已,赵盾的做事态度却是无可挑剔的。
每天辰时,赵盾必定朝服整齐的端坐在丝纶阁中。大小文件堆积案头,他开始一一批阅。中间有大臣求见,他会随时停下手边的公事一一会面。用过午膳,休息半个时辰左右,又开始下午的忙碌。通常他会酉时左右离开返家,算是结束一天的工作。
一天下来,大小事情不少。除却更衣喝水,几乎是不间断的。每周例行工作六日,休息一日。如有急事要务,休息自然推后,等空闲时再补。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日日如此。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坚持不懈。着实让当初不看好他的人,刮目相看。
他曾当着众位大臣的面说过,自己是笨鸟先飞。出仕晚,经验浅,必须依靠勤奋来补拙。他还请大家务必多提点他,时时纠错,共同把国家治理好。
赵盾的一番话,收服了不少反对派的中下级官员的心。他们对前途惶恐,又对“老臣派”渲染的赵盾十分畏惧,于是紧紧抱住“老臣派”的大腿。后来他们发现,其实赵盾并非凶神恶煞,这才渐渐放松警惕。
近距离与赵盾接触后,他们发现,赵盾待人温和有礼,行事稳重。他渴求对晋国国内的令出多头及时纠正,主张依功绩考核官员。他大力号召将基层官员中有能力想做事的人升迁到领导位置,参与谋划、制定民生政令。
他还经常提及,真正对民生有利的法规律令,一旦制定出来,定要将他们落实,这样便能造福百姓。赵盾下达命令,说要收集全国上下各部各级的执行政令,还将他的主旨宣告。这些中下级官员听闻,欢呼不已。
他们都出身卑微,凭借一技之长,进入官员序列。做的却是打杂跑腿,毫无用武之地的琐事。为了三餐饱食,还必须时刻盯着上级官员脸色。生怕一个不小心,饭碗被砸,从此生活无依。他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其实他们心里十分清楚,他们的前路,如一马平川,一眼已到尽头。要么花大价钱财买个高官,要么上辈子做的好事太多,攀上哪位官家小姐。否则,简单重复,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只能如蝼蚁般,为微薄口粮,劳碌奔波。
可是他们又不舍得,也不敢放弃这份差事。因为他们知道,如果离开这个体系,回到平民的身份,日子只会更加不堪。在这里,起码还能抱有一丝侥幸。假如哪一天,有个独具慧眼的长官出现,他们便可一飞冲天。这份职业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们内心深处,还残存着对所在阶层的同情怜悯。虽然只是一星半点。毕竟他们也是常人,还有常人的恻隐之心和未曾泯灭的小小梦想。他们幻想,有朝一日,如果能够施展才华,要尽微薄之力,给仍然没有脱离苦海的芸芸众生一点希望,一点改变。
如此,在他们看来算是不辜负初心。找回失落已久的理想,聊以安慰。与此同时,勉强也算功绩一件。可凭借它讨爵索禄,助他们努力往上爬升,不再如此压抑。
这些中下级官员的倒戈,引起“老臣派”的强烈反弹。他们对赵盾极力排斥,所以才会更卖力的多方阻挠他的变革计划。这也难怪,眼见自己阵营的人心向着敌方,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势必军心涣散,危机重重。
好比双方力量对比原是5对5,势均力敌。现在己方有2人倒向对方,力量对比一下成了3对7。他们劣势明显,却不愿甘拜下风,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扭转颓势。
赵盾一反常态没有出现,急坏了众多官员。尤其是“老臣派”的一干人,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原本是想催促赵盾尽快确认最终名单,以便大部人员与购买军械的一并出发。可赵盾不来,如何是好?
那些暗自感慨自己或有机会的下级官员,此刻心情也是七上八下。赵盾满怀信心,无奈地方屡屡拖延。接着赵盾变得不紧不慢,说是要完成先君遗愿,买什么军械。这些下级官员顿时非常失望,失望之余便心怀怨恨。想不到赵盾竟是个软弱无能的反复小人,没有一点强硬手段。遭遇小小的困难就轻易放弃,活脱脱就是只软脚虾。
后来荀林父等人说要为国效力,派人去往各县,赵盾大力称赞。他们又觉万分侥幸,幸好没有早早脱离“老臣派”的阵营。现在是用人之际,如果能上名单,他们就能施展抱负。查访实情总比购置军械强许多。这么一想,他们的希望重新被点燃,于是翘首以盼。
他们对“老臣派”和“新人派”的恩怨全不知情。只是一心一意将恩怨得失喜乐全系于赵盾一身。成也赵盾,败也赵盾,他们的命运全在他一人操纵。赵盾在云层,他们仰望他。如仰望星空,高不可攀,却又寄予毕生厚望。他黯淡,他们便埋怨天空。如若他明亮,他们便渴望有光明照耀自身。
除了荀林父等人,许多官员携带文件等着呈递禀报。书吏却说,赵盾还未出现。也不见家人来报,不知是何原因。已是辰时三刻,荀林父等人四下走动,甚至还到大道前伸头观望,仍是不见赵府的马车。
远远的倒是看见臾骈来了。若在以往,必是臾骈要主动上前跟荀林父打招呼。毕竟荀林父位居六卿,地位尊贵。此时,荀林父心急难耐,顾不得上下尊卑。臾骈一落地,他便大步上前,劈头便问道:“大将军还未入阁值事,不知臾将军可知其中缘由?”
臾骈非常吃惊,重复道:“大将军还未入阁?”这个时候,理应是处理公文最忙碌的时候。他一脸的无法置信,“怎么可能?”
臾骈似乎真的不清楚原因。站在荀林父身旁的箕郑父只得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末了还补充道:“昨日还好好的,名单也递交了。大将军还说,这两日便要审出结果。可眼下……”
臾骈一听,心里暗暗惊讶,想不到荀林父等人的办事效率如此之高。他不动声色道:“哦,原来是因为此事。昨日才提交,大将军手上事项繁多,耽搁一两日也是情理之中。还请两位将军不必如此焦急。”
“臾将军也有要事向大将军禀告?”荀林父问道。平日里没有事情,臾骈很少出现在此。毕竟高级别的六卿会议,他不够资格。群臣大会,无事一般半月才一次。除非是被赵盾派遣特殊任务,需要复命,他才会专门跑到丝纶阁来请示。
“正是。”臾骈点点头,“前几日,大将军差我办些事,今日特来复命。”赵盾亲**待的事情,其余人也不好过问,所以他便略过。
“可眼下,大将军还未现身,这可如何是好?”臾骈不多说,荀林父也不便多问,只好把话题再度转回到赵盾身上来。“臾将军近日可有见过大将军?不知他有何交待?”荀林父渴望从臾骈处打听到什么。毕竟,臾骈是赵盾的亲信,或许能探听到蛛丝马迹也未定。
“这倒没有。不过荀将军不必着急,大将军不是没交待的人。如果有事,迟些必定也会现身。实在走不开,想来也会派人来知会。”臾骈赶紧宽慰。他也很纳闷,大将军向来勤奋。这种情况非常少见,他心里也有千万个问号。
三人正说话间,忽然,前方一匹棕褐色的马飞奔而来。马上一人,身穿暗红色外衣,定睛一看,正是赵府的侍卫长。他来到宫门前,“吁”的一声,勒马下马,利落沉稳。他神情严肃,看到三位将军,一一打过招呼,便要往里走。
臾骈经常出入赵府,与他很熟识,叫住了他,问起赵盾的情况。侍卫长赶路匆忙,说话还带着喘,“回臾将军,大将军病了。故此,特命小的前来告知众位。”说完,便要转身。
“大将军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有没有请大夫诊治?”荀林父赶紧追问。
“回荀将军,今早仆从侍候大将军起身,不想大将军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摸额头发烫,于是便去请大夫。小的只是奉命告知,其余情形恐怕要回去才知。”侍卫长得令之时,大夫已经去了赵府,与他打过照面。至于是何病状他并不知情。
“三位将军,恕小的无礼——”侍卫长急欲离开。因为他要去知会宫中掌管值事的官员,还要通知国君。这是临行前,大将军半清醒的状态时对他交待的。并且命他速速办理,不得有误。“大将军交待小的,务必要尽早办妥。所以……”
“你先去吧。”臾骈说道。侍卫长有令在身,不好耽误他,于是让他先走。
三人仍在原地驻足。荀林父和箕郑父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有相同的疑惑:昨天人还好好的,今天却病得无法上朝?刚拿到名单就病了,这也未免太巧了吧?可是,臾骈一脸的茫然,还有侍卫长的焦急和匆忙忧心,似乎又不像演戏。
而且赵盾犯不着将大小事情全部扔下,仅仅因为想逃避这份名单?想来,赵盾似乎也不是手段如此卑劣之人。不过,为防万一,还是要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二人相互点了点头。
“臾将军,大将军的病来得甚是突然。不如我们一起到赵府去看看,或者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荀林父向臾骈提出邀请。
“两位将军先行,臾某要到里面看看。”臾骈指了指宫门之内。既然已经来了,还未进去看看,便要调头,实在没有必要。而且他想,大将军就算真病了,现在正是大夫忙作一团的时候。就算去,也探听不到什么。
不如先去宫里,见见熟识的官员,看看他们的反应。顺便看看众生相,分清敌我。或者还可等到郤缺,一起揣测荀林父他们那份去往地方的名单到底会有何人。
稍晚些再去赵府。大将军的病情或许已经好转,指不定他们还能一起碰个头,拿出什么好的计策来。当然,他的这些想法都留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
“那我们先行一步。”荀林父说道。
目送荀箕二人乘坐马车匆匆而去,臾骈转身踏进宫门。还未到大殿,人声鼎沸,嘈杂不堪已经传递出来。待他走进殿内,便看到三三两两的,这边一堆,那边一组。热闹得像东大街的集市,就差讨价还价和吆喝声了。
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丝纶阁”。一路上,各种声音充斥在他耳边。他慢慢地走,细细地听,不遗漏任何细节。
“大将军忽然病倒,不知身患何疾,竟致无法处理政事?”,“依我看啊,定是生了大病。潜伏已久,突发发作,令到无法起身。”,“国君年幼,大将军又病了。如今群龙无首,如何是好?”说这些话的,正是各部办事大臣。他们有公文禀报,做的是基础工作。对内情不知,所以心事重重,夸大事实,一味担心。
“刚才,我看到荀将军他们几人聚在一起,好像说的是那份名单。似乎昨日已经提交……”,“只是大将军这一病,不知会不会影响?”,“也不知道那份名单上都有些什么人?”,“我昨夜做梦,梦到自己被派到……好像是往北,对,往北……”对名单如此在意的,正是那些中下级官员。
看到赵盾锐意改革,便满心希望。期待自己被纳入考核地方的范围,一展才华。有朝一日,受到重用。他们希望很大。担心赵盾这一病,他们的未来中途有变。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前途。赵盾的病,则是横生出的枝节而已。
“这大将军,病得也是……”,“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昨日收到名单,今日就病倒了?”,“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购置军械的队伍就要出发……”,“嘘,小声点……”,“这大殿上,声音杂乱,有谁专门过来偷听不成?”
正说话间,臾骈已经走过了。他没有偷听,他凑巧经过,大大方方的听到了。说话的正是自称“五君子”的其中四人——先都、蒯得、梁益耳、士榖。箕郑父也是“五君子”的一员。荀林父和先蔑虽也时常与他们聚首,关系却没有五人亲密。
他们没有随荀林父和箕郑父去门口守侯。他们是陆续前来的。刚刚聚集完毕,便听到赵盾侍卫长的通知。于是便围成圈,你言我语的说了起来。他们一心认定,为了拖延名单,赵盾使出了“苦肉计”。购置军械之事,漏洞百出,不能堵住他们的嘴巴,所以赵盾只能出此下策。他们愤愤不平,充满恶意,却又无可奈何。
终于走到“丝纶阁”。赵盾的书吏正跟赵府的侍卫长说着什么。见到臾骈,二人转头跟他招呼。
“臾将军,有何指教?”赵盾的书吏和臾骈是同乡,见臾骈走到这来,便知是有事想询问了。
“今日殿内格外热闹。想来大将军不在,你的工作定是繁重了许多。”臾骈很清楚,各部大人,有事不能解决,或是有各种猜测,肯定把矛头指到书吏身上。“有用到臾某人的地方,但说无妨。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定当竭尽全力。”
“还是臾将军温和体恤。”赵盾不来,书吏要面对众多询问指责。好容易盼到侍卫长将大将军不能到来的原因说明,本以为矛头不再指向他了,谁知反而变本加厉。比如“紧要公文如何处置?”“耽误了大事,你能承担后果吗?”“我这个最紧要,已经反复修改,到了最后关头了”。
人人都认为自己的事情最重要,争先恐后的反复强调。一早上,他已焦头烂额。听到臾骈的话,顿时觉得如春风化雨,格外温暖。“就这么一会,小的已经被质问得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只有臾将军的一句话,听来最舒心。其余的……”他这个位置,做得好是应该,做不好则是上下受气。今日算是集中爆发,他急得脸都青了。
“他们也是急上心头,大家相互体谅,都是对事不对人。”臾骈拍拍年轻的书吏,安慰道。他由当值处分派过来,与大将军共事不久,经验又浅。那些势利小人有事无事便找借口挤兑他。
“如果人人都像臾将军那么好说话,小的也是……”,说着,书吏的眼睛便要红了。刚从剑拔弩张的环境中抽离,忽逢一缕清风,若有所感,差点就要千恩万谢了。惊觉侍卫长还在一旁,顿时又觉不好意思,他赶紧回道:“呈递的文书我已全数收好,正要分门别类。紧急文书会单独分列,请侍卫长带回大将军府。”
“大将军已经病倒,一时半会也不能批阅。你慢慢分类,不要着急。我先去面见主君,之后再折回拿重要的文书,你看如何?”侍卫长说道。
“如此最好。”刚打发走那些青面獠牙的官吏,转头还要迅速拣选重要的文书。侍卫长在前更是紧张,恨不得他赶紧离开,自己好静静的做事。书吏说道:“下官一定尽快,不敢耽误侍卫长的正事。”
“文书拣选也不急在一时,你下值之前给到我便好。”书吏满头大汗,侍卫长有些不忍。眼下已是初冬,豆大的汗水却布满他的额头,想来是真的急上火了。
“恕在下多言。”臾骈说道:“既然大将军已经卧病在床,今日恐怕是不能再处理任何公文了。就算只是小恙,休息一日也是必要的。如果将这些文书带回去,他心有牵挂,恐怕会对身体复元不利。”
“臾将军说的是。”臾骈已经开口,侍卫长也改口道:“你尽量今日之内整理完毕即可。我回去之后,看看大将军病情如何。如果大将军明日便可进阁,恐怕这些也是明日一早需要用的。”
“小的明白。”书吏如蒙特赦,冲臾骈和侍卫长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小的保证,今日之事必定今日完成,绝对不敢耽搁。”说着,还挠挠自己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