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一名少年骑着一匹骏马,驰骋在官道。少年身穿褐色鳝丝罩衫,露出淡蓝衣领,头发束得干干净净。面目如玉,一身贵气。他骑乘的马匹,骨骼强健,肌肉紧实,跑起来英姿翩翩,好不潇洒!一人一马疾驰在路上,怎么看都是意气风发,飘逸出尘,赏心悦目。
紧跟在少年身后的,是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这名男子,表情严肃,目光警惕,四处打量,异常警觉。在他身后,还有四名男子,约摸二十来岁。虽然同样年轻,可是他们却不似少年的轻松惬意。虽然身着便服,他们像是有任务在身的出差官员模样。不是指点这里,就是看看那里,走走停停。
时序转冬,路旁的高大树木,叶子已经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远山衔着余晖,高低起伏的山脉,几棵树孤零零的屹立着,远远看去,像是剪影印照在天空。
白天有阳光,奔驰在旷野当中,只觉浑身舒爽。太阳一落山,便是阵阵寒风,愈吹愈冷。赶在天黑之前投宿成为紧要之事。于是,中年男子催促身后的四名男子赶紧上前。只得几声嘶吼,后面几匹马高高跃起。着地后便发足狂奔,努力前冲。很快,一行六人,匆匆而去,只剩下漫天烟尘。
傍晚时分,六名男子来到集市。白天熙熙攘攘的街市,此刻已经安静下来。杂耍铺、民间艺人捏泥人、摆弄小玩意的铺面已经辙走,夜市还未开当,正是用膳时间。客栈前灯笼通明,酒肆茶坊旗子招展。每进一家店,都是人声嘈杂,坐席满满。
街头几家已经挂上“客满”的牌子,六人只得往巷子深处走。越往后走,越发安静,人更少了。少年与中年男子走在前,四名男子跟在后。有人轻声念起眼前的招牌——“悦来客栈”、“喜相逢客栈”、“福来客栈”、“朋来如云”。
念到第四个时,他停了下来。想了想,前面三家均有客栈两字,意思不言而明。“朋来如云”嘛,看字面意思,像是客栈,却不明说,挺有味道。前面五人见他停下,不知是何意,也掉头过来。
六人刚站稳,一位方面阔耳、身穿藏青色外衫的男子迎面走了出来。他身形高大,脸上带笑,看起来和善可亲。“六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天已近黑,看这六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是要投宿。
“正是。”少年摸摸坐骑的脖子,理理它的鬃毛,轻声向男子询问:“不知店家可有上好的房间?”从街头一路走来,热闹场景渐过度到日益冷清,偏偏眼前这家名字还语焉不详,少年语气有些犹疑。
“有有有——”男子满口应承,“六位贵客,三间上房?”男子猜想,少年应是主人,于是与少年对视,询问他的意见。看到少年点头,他便手指一点,“三间上房,二楼左转,三间连号的便是。布置大方清雅,定能让客官有宾至如归之感。”
“店家好口才。”店家谈吐不凡,又谦虚有礼,态度不卑不亢,少年对他好感陡增。
“客官过奖。”男子仔细端详六人,风尘疲惫写在他们脸上。他继续道:“看六位客官的模样,应该是赶路之人。想必是又渴又饿了吧?小店既能住店,也能提供茶饭。各位不嫌弃的话,就在此用晚膳如何?”
“如此最好。”少年低头和中年男子说了几句,又看向男子,“只是我们的马匹——”
“客官放心,本店内设马厩,草豆也是昨日才采买回来的。别说六匹,就是十匹二十匹,也够吃个三天。”店老板兴致很高。眼见天黑了还没客人投宿,正是十分心焦,没想到竟能等到六位贵客。看他们的长相装扮,必是出身不俗之人。不由得喜出望外,说话格外热络。
“终于可以歇脚吃顿好饭了。”四名男子中最老成的发了句感慨,其余三名男子也纷纷响应。“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人困马乏,我现在比马还困”,“我一坐下便能睡着”。看样子,他们是真的累了。最好马上能坐下,躺下,吃饭喝水,最需要的是睡觉。
几人正在感叹,只见店老板退后几步朝院子里大喊:“过来六个人。”一边将两扇门打开。一开门,六人同时惊叹,“真是别有洞天!”
这扇门位于他们进门的右侧,打开之后竟是一个大平台。平台上还晾晒豆子玉米,有人正在收拾。正对面,几匹高头大马在吃草料。马厩宽敞整洁,未闻异味,想来是有人经常打扫的缘故。平台四周,有位女子怀抱幼童在来回走动,想来应该是店老板的家眷之类。
只见六个仆役打扮的年青男子,迅速向他们跑来。他们都笑容可掬。与他们分别打了招呼,然后接过缰绳。等六位客人进了大门,他们才跟随在后,把马牵到马厩,手脚麻利的将绳子绑上,给马饮水吃草料。
店家将六人引向二楼。安顿好六人住下之后,又领他们去用饭的厢房。厢房门口写着“杨柳依依”四个字,打开门一看,真是名符其实。整间屋子绿意盎然——淡绿、翠绿、葱绿、墨绿,甚至连桌布都是绿的。绿色多却不杂乱,深浅不一,层次分明。
以柳为主题的画布满墙面,风致各异,不胜微风。在萧瑟寒风中行走之人,见此场景,不觉温馨可爱,充满生机,浑身变得和暖起来。
安排六位坐定后,店老板便到隔间拿出烧好的热水,冲泡了一壶热茶,又为六位斟好。然后站立一旁,静待客人吩咐。
热茶刚下肚,少年便迫不及待的夸赞起来,“厢房的布置,甚有新意。环境幽雅,连客栈名字都起得出人意表,不知是否请高人精心设计过?”从店家招牌到打开大门后看到的情形,再到进入这间厢房所见,真是处处惊喜。官家装饰的富丽堂皇,雍容华贵,他见得多了。想不到乡村野趣的妙趣横生,也颇有几分意思。少年惊叹不断。
“客官见笑了。这乡野之地,哪有什么高人?小的不才,有空便写写画画,附庸风雅罢了。”少年如此夸奖,店家心里甚是得意,说话仍是谦虚得很。
“掌柜真是风雅之士。经营客栈,还懂绘画写字,埋没在乡野之中,倒是屈才了。”店老板如此谦虚,少年对他更多了几分好感,连叹可惜。
“客官抬举小人了。”少年忙着说话,其余五位显然已是疲惫不堪。只见他们低头猛灌茶水,一言不发。店老板想,他们可能是碍于情面,不便作声。于是他巧妙的将话题一转,“各位客官一路奔波,想必是饿了。不如点上几个菜,吃饱之后慢慢再叙?”
“是啊,饿坏了。”一经提醒,少年马上摸着肚子。仿佛店老板的话开启了他饥饿的按钮,立竿见影。“有什么特色菜,店家端上便是。”少年嫌麻烦。店老板如此雅致之人,上的菜肯定不会差,不如全权交给他。
“客官既然如此信任在下,容在下思量片刻——”店老板略一沉吟,低下头,嘴里念念有词。抬头之时,眼睛一亮,说道:“这样好了,六位,八个菜,再加在下家传自酿的小烧一壶。如果不够,再续便是。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少年已经离开桌面,走到墙面仔细鉴赏店老板的作品,一面啧啧称赞。听到老板的安排,他便转过身,回了四个字。
“贺叔,你过来瞧瞧。”店老板已走出厢房,交待厨房烹饪。少年向中年男子招招手。“这柳树叶中,还有一些淡黄,不知是何意?”
“绿柳才黄半未匀——说的是早春时节,有的柳叶已经长出翠绿新芽,有的稍微迟些,淡黄色包裹着新芽的外壳,所以才会有绿有黄。外壳是为了保持温度,让新芽蓄势生长。待到春日灿烂,外壳剥落,嫩芽便破壳而出。这时,四处可见嫩绿,便是春满人间了。有句诗‘春到人间草木知’,说的就是,草木最先洞悉春意,急着向人报春。”
说起春天,从嫩芽到绿柳,中年男子是信手拈来,在座四位男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听贺叔一番话,胜读平生书。”四名男子中,在门口最先说话的,此时也最先开口,语气满是敬佩。
“成康又来取笑长辈,该罚。”此时中年男子已走到少年身边,指着一处墨绿。见成康说话,他便回了一句。说话带笑,像是开玩笑。
“不怕不怕,咱们成康酒量好。不怕罚酒,就怕店家的酒不够喝。”一位鼻梁高挺面容清秀的男子打趣成康。
“王良啊,你敢煽风点火,今晚不放过你。”成康用手点了点对方的手臂。
“好啊,反正已经进城,想来还要住上些时日。今晚就喝几杯,料也无妨。”少年说道。
“有少爷的话,咱们就放开肚皮了。”王良推推身旁的男子,“李全最爱四处寻酒。想来这乡下的酒,一定和绛都的不一样。这回你也能尽兴了。”
“小弟也要和成大哥斗上一斗。”坐在最靠近门的,四名男子中年纪最小的刘进,听得嘴馋,也要加入。
正在斗嘴,店老板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个盘子,里面盛放着两个碟子。
“各位客官,久等了——”他将盘子放下,拿出一个碟子,端放在桌面,“这是酱汁排骨,”指了指另外一个碟子,“这是蜜汁鸡翅。”放下菜后,他抬起头看了看各位,“客官请先慢用,其余的菜很快就上。”说完便急急离去。
少年正和中年男子在品评墙面所画墨绿的荷叶。以为是夏末残荷断枝留在湖面,几经风雨催折,故此颜色厚重。回头见店老板端上菜,便重新折回饭桌落座。
“嗯,闻起来香,看起来色泽鲜艳,就是不知味道如何了?”说着,少年举起手中的筷子,夹起一块排骨,送入口中。他眉头挑起,用力咀嚼,边嚼边点头。真到排骨下咽,他才说道:“肉嫩汁美,咸淡恰好,入口之后还有清凉回味,正可解腻。”
少年动筷之后,其余人才拿起筷子。大家都试了试这道菜,称赞声不绝于耳。“菜里有少量薄荷,故此有清凉之余韵。又有八角若干,所以肉味浓郁。”说话的正是众人称之为贺叔的中年男子。
“贺叔读书多,品起菜来也能追根溯源。我等粗鄙之人,只知道好吃,真好吃。两块肉下肚,不饿了。”少年和贺叔都品尝之后,成康也迫不及待的吃了两块排骨。他的话音一落,便惹得众人大笑。
“成大哥自称是粗鄙之人,我们几位兄弟,今后再不敢说自己有雅量,有雅兴,一律换成粗好了。”四位兄弟中,气质真说得上雅的便属说话的王良。除了习武,他还吹得一手好箫。除了戎装,尤爱白色。一袭长衫飘飘,吹奏一首幽怨凄美的《致友人》,像极了仙人。
“我倒是不冤,就是连累了王良大哥。”王良这么一说,刘进便来打趣他,“谁人不知我们府上有位文武双全的王大哥?”
“那日走在集市,几名女子掩嘴偷笑,含羞带怯的四处瞅。我一看便知,都是来围观王大哥的。”李全也不甘落后,凑上一脚。“无奈小弟皮囊丑陋,实在乏人问津,只能羡慕罢了。”说完,还做伤心感慨状,似乎真的十分在意。
“哎,看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好,我这粗人,自罚三杯。”顶不住众人围攻,王良败下阵来。欲要自解,才发现酒还没上来。“店家,拿酒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无奈,还特意把声音抬高。
“好嘞——”店老板仿佛就在隔壁,一闻其声,人已到了跟前。只见他抱个大坛子,却健步如飞。来到众人面前,将坛子轻轻放下。后面紧跟着来了两名男子,就是刚才到门口为六人接马的其中两人。两位男子各端两个盘子,站在桌子前。店老板将菜一一端放在桌上,一面把菜名报上。
几只油炸鸽子摆在盘中,蘸料盛放一旁,名为“天鸽一方”;肉被切成长条,与尖椒爆炒,名为“丝丝入肉”;木耳切片,鸡肉切成丁,两者混炒,名为“呆若木鸡”;豆干炒肉被命名为“豆肉年华”。
报完菜名,两名伙计离开,店老板留下来摆酒杯。酒杯还在盘上,在座的六位已经忍俊不禁。
“我说店老板,你可真是太有趣了。刚上的四道菜,个个菜名不拘一格,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啊。”听到菜名时,少年已笑得合不拢嘴,这会说着,又笑了。
“我这也是给这乡居生活添点野趣啊。”店老板已经排好酒杯。拿来勺子,将酒坛子开启之后,舀出一口酒,放在鼻子前闻一闻。满意的点点头后,才一一倒入酒杯。说着话的当儿,还将酒一一分发到六人面前。
“掌柜的文才不凡,知情擅画。除此之外——”贺叔先是上下打量着店老板,接着,又走到酒坛子面前,一把抱起坛子,然后又回到座位。“一坛酒少说有三十斤。店家抱起行走竟能健步如飞,想来定是习武之人。”
贺叔又环顾整个厢房,盯着墙面上的画,笑了笑,“这墙上的画,初看似在写春看夏,无限悠闲。湖中偏有一叶扁舟,孤苦无依。应是作画之人顾影自怜。”
“这位前辈观察入微,在下万分佩服。”店老板退后一步,站立一旁,双目直视贺叔,叹了口气说道:“各位客官是行旅之人,眼眉端正,似非好事之徒,在下也不敢隐瞒。我本是公门中人,只因志不相投,便辞去捕头之职,开起这旅店。混口饭吃,勉强度日而已。”
“原来是位捕头大哥,幸会幸会。”成康说道。看到店老板扛起酒坛那一下,他已料定此人定非普通乡野村夫。
“捕头大哥,当差做得好好的,怎么想起要开旅店啊?”少年十分不解。“据我所见,旅店生意似乎并不兴隆,与街头几处相比,更是门庭冷落啊。”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啊。”店老板望向少年,摇了摇头,“街头几处,都是咱们平陵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开设。我等小民,只能选此偏僻角落营生。既然如此,也只能安慰自己,院落安静也是长处。只要花尽心思,把菜色做好,照顾周到,想来也能吸引客人光顾。”
店老板的一席话,让在座之人为之动容。想不到开个旅店也要论资排辈,店老板还曾是衙门当差之人,都排到了巷尾,普通百姓如何是好?
正说话间,小二又端上四盘菜,店老板将菜一一摆放好之后,交待道:“各位慢用,有需要尽管吩咐,在下不打扰了。”说着,便和小二一道退出厢房,还带上了门。
众人默默夹菜,气氛突然低沉下来。不一会,每盘菜都被夹了七七八八,少年举起酒杯说道:“众位何须如此低落?咱们赶路辛苦,饭饱之后,定要酒足。今日好好歇息,明天才能精神饱满的做事。”五人闻言,都放下筷子,举起酒杯,仰头喝了个底朝天。离坛子最近的刘进负责倒酒,很快又给大家满上。
酒过三巡,贺叔说道:“刚进平陵城,咱们便遇到这位颇有来历的掌柜,可说是开张大吉。稍后跟他套套近乎,不但多了个向导,还能透露衙门办事的细节给我们。这样一来,我们做起事情来就容易许多,说是事半功倍也不为过。”
“是啊。”少年看着贺叔,点了点头,“咱们此行任务重大。正愁人生地不熟,不知如何开展。想不到觅了个清冷客栈,竟有如此际遇,真叫来得巧了。”
“临行前,大将军……”王良曾在衙门当过捕快,知道民生艰难。听到店老板所说,便想起了临行前的事情。
“嘘……”成康马上出声制止王良。他四下看了看,视线回到门口,压低声音说道:“切不可提将军二字,否则——”
“是,是——”王良赶紧道歉:“小的一时嘴快,望……先……不,少爷见谅。”
原来,此行六人,正是先克带领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