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置军械人员的名单,在会议结束的第三天提交。提交这天,正是周例会。与群臣大会相比,这次例会的范围要小得多。除了六卿,再加上重要部属的长官,不超过二十人。
按照之前的计划,臾骈和郤缺当着众人的面,评定名单上的二十二人的人品、职务、办事能力,列出他们的入选理由。地图被悬挂在正厅。二人指着地图分析各地人文民情,最后选定十一处作为此行的目的地。
两位将军说得头头是道,条分缕析,有事实有论据。态度之认真,求证之严谨,令人钦佩。在座的许多人不由自主的连连称是。打着‘先君遗志’的名头,谁敢提出异议?况且从表面上看,这件事情属中性,并未冒犯任何一方利益。
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赵盾不动声色,心里暗暗高兴。他吩咐二人,通知相关人员,准备行囊,两两结队,三日后出发去往目的地。
此事是今日会议的重头戏。除此之外,有些部属对所辖事宜有疑问的,也拿出来讨论。几人你来我往,很快就得到解决。这些事情,赵盾向来很少插手。部属长官之上,有六卿合议,他只需定夺即可。
会议就要接近尾声,“老臣派”的好戏缓缓拉开帷幕。
“两位将军行事高效,在下实在佩服得紧。”箕郑父上前一步,看看赵盾,又望向两位将军,大声说道。心里暗想,这定是私下已经商议好的,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走过场罢了。“两位将军为了先君遗志,真是不辞辛苦。同朝为官,在下却不能为晋国大业尽绵薄之力,实在惭愧。”说完,他用眼角瞟了瞟身旁的荀林父,示意他接过话头。
“荀某也有同感。”接到暗示,荀林父也站出来。“朝中诸事繁杂,我等身居朝堂,却不能为国家分忧。真是忝居高位,有负国君重托。”荀林父言辞诚恳,表情配合也十分到位,似乎不胜愁苦,难以纾解。
“大将军收罗地方实情,也是想替国君整治败坏之风气。地方官员却如此托大,实在令人痛心。这些人,食君之禄,却不思终君之事,实在是可恨至极。”说完,荀林父一脸愤慨。
“依属下愚见,不如派能干之臣去往各县明察暗访。将地方官员量刑用法、治理百姓的实情摸个清楚。”先都紧随而上,在荀林父之后,把话题更推进一步。
赵盾的表情仍是云淡风轻,内心却翻江倒海,惊诧不已。没想到大费周章找到的隐密行事的理由,如此不堪一击。他一直担心——比如己方有人泄露行踪,将此行真实目的透露给对方。或是对方事后察觉异样,派人尾随其后。想不到这些都没发生,对方就已猜出此行的目的不同寻常。
人员名单刚出来。知此事者,只有他、先克、臾骈和郤缺四人。这三人绝不可能背叛。那么,这些人是如何得知的?
他环顾四周,先都正侃侃而谈,荀林父表情高深莫测,梁益耳则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依先将军之见,派哪些人去合适呢?”赵盾想,既然目的已经让你们猜到,我倒要听听你们的想法。我的牌已经亮了,看看你们要出什么牌。
“人选一事,我等也要向臾将军和郤将军看齐,反复斟酌才能定案。”赵盾没有异议,先都又添了把火,“如果大将军将此事交与我等,我等定会不遗余力,为大将军分忧。务要将地方官员拖延成性的痼疾革除,还晋国朝野清静祥和。”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下来,先都只觉得坳口。无奈事先预演,必须如此,只能硬着头皮来。
“先君以来,外战频频。国内虽稳定平和,却是暗潮汹涌。地方官员,阳奉阴违。致使上下失和,君臣二心,利民之良政难以造福百姓。每每思及此……”说话的,正是好酒喜月,颇擅情趣的蒯得。他说得声情并茂,音调抑扬顿挫。不了解内情的人,定会以为说此话的人是位心系百姓,忧心民间疾苦的青天大老爷。
先都看向蒯得。视线交汇时,发自肺腑的崇拜起这位兄长来。想不到游手好闲的少爷,说起忧国忧民的话,竟诚恳得令人动容。心中暗暗感叹,难怪自己虽长得风流倜傥,花销用度也算大方阔绰,可是每每遭遇心仪女子,总是败在蒯得手上。原来三寸不烂之舌,真能抵黄金万两。
箕郑父、荀林父、先都、蒯得逐一登场轮番表演,赵盾心中的波澜反而渐渐平复。他心想,既然你们要唱这出戏,赵某就奉陪到底,让你们尽情发挥。
“说的好,众位对国事如此重视,如果国君在场,必定大感欣慰。”灵公年纪尚小,正是多动好耍的年龄。所以朝堂议事,他都不会参与,由赵盾代为主持。赵盾看向士榖,抬了抬下巴问道:“士将军,整治吏治之事,不知你以为如何?”
士榖一直不语。听到蒯得的发言,心下正觉好笑。这位蒯兄弟的戏演得真好,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只顾看戏,毫无准备,却被赵盾给点了名,只得匆忙应战。
“各位说得好,把先某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近年来,士某与地方官员接触甚多。他们的行事,先某颇不以为然。此次,趁举国上下严肃法治律令的大好时机,严惩一批渎职官员,淘汰冗员,拔擢能人上位,乃是一举两得。”
“哼,与地方官员接触甚多?我看是接触太多了吧?这些拖沓延宕之人,明明都是你们的党羽。受你们指使,与你们沆瀣一气,合力糊弄上官。如果没有你们在背后撑腰,他们向谁借的胆?”赵盾在心中大骂。他看向臾骈,暗示他也说两句。否则,倒显得他们器量小了。
“众位将军说的极是。”收到赵盾的暗示,臾骈一点即明。“臾某出身闾巷,见识过地方官员肆无忌惮的为非作恶。平民百姓可说是水深火热,煎熬备至。如今,大将军要着手的革故,就是要革吏治败坏,除鱼肉百姓之恶政。一旦流弊涤除,我国风气定然一新,国运势必昌隆。”
“郤某也感同身受。”臾骈话音刚落,郤缺便上前增援。既然对方要做治世能臣,干脆顺水推舟,助他一臂。“我等都立于朝堂之上,如果不能为君分忧,实在有负这身朝服,辜负肩上所担重责。”
“臾将军和郤将军都要监督购置军械一事,分身乏术。”赵盾想,你们众口一词,说要为国分忧,我不答应倒显得我故意为难,不给机会你们报国了。好,机会给你们。“此事就交由荀将军全权负责。不过,既然此事关系重大,如何操作,还要从长计议。需隐密进行才能访得实情。派去的人也要可靠能干才可,不能躁进。”
几个人一唱一和,想来私下已达成共识。否则不会你一言我一语,配合如此默契。既然有过商讨,那就给你们机会,让你们把大计倾囊而出,我也好知道你们的本事。赵盾干脆就把窗户纸给捅破,让对方亮完他们的牌。
“谢大将军信任。荀某定当全力以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终于等到赵盾决策,荀林父如释重负。拿到这件事情的主导权,就意味着他们大功已经成了一半。
“士某不才,想到一处,供各位参详。”既然赵盾想要听到更多意见,士榖想,今天赵盾的震惊已经够多,反正迟早要让他知,不如现在就当着众人面说出来。
“既然要了解实情,收录到的信息自然是越详尽越好。除了这十一个县,我们再加派人手去多几处。这样一来,寻访的地方更多,获取的信息必定更周全。当然,此次迟迟不肯如实上报的几个县一定要囊括,而且要列为查访的重中之中。”
拖延事项的有八个县,臾骈和郤缺提交的一共十一个县,已经将它们包括在内。看到地图上标注的点,士榖马上领会。赵盾的重点绝对是这八个县,其余几个,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所以,他想,他们也用此计,划分更多地域,也要掩他们耳目。
“梁某与士将军所想一致。”梁益耳一直冷眼旁观。从荀林父提出要为国分忧到此刻,赵盾的面部表情初看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是狡猾如梁益耳,还是从赵盾眼角、眉头的细微表情中,捕捉到了许多信息。
显然,赵盾十分惊诧。说不定还在猜测,他们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但是既然他们已经提议,他又不能一口回绝。于是,只能顺着情节发展,听他们陈说。
他表情的变化,有可能是因为他派出购置器械的人,确实是另有他图。也可能是对“老臣派”突然如此唱起高调不适应。
其实梁益耳他们并不能确定赵盾的确切目的,只是出于防范,生出此计。当然,如果给赵盾造成许多怀疑和联想,那是求之不得。毕竟,对方乱了阵脚,必定会露出破绽,他们的胜算就会更大。
“超出十一个县的地方,容后再定。既然十一个县是重合的,探访民情和采买军械的两路人马,不如一同出发。省时省力,还可互相照应,岂不更好?”听到赵盾说‘从长计议’,箕郑父就犯了嘀咕。生怕赵盾以此拖延,误了他们的计划。他提出一同前往,他们的人就可监视赵盾派去的人,不怕探不出赵盾的真实意图。
“想得真周全,确实是为国出力,连细节都兼顾了。”赵盾嘴上极力夸奖,心里不由得想,这几个人真是蓄谋已久啊。出行日期都要求一样。这样,他们就能牵制自己的人。自己派去的人只能采买器械而已,真实意图就无法实现。
“考核地方,事关重大,什么样的人具备此等才干呢?”赵盾又抛出一块砖,引对方的玉。
“依属下看,务要覆盖广泛才能择出贤良。”士榖接过话题,“军中、农田、水利、赋税、司行各部,均要有人参与进来。集思广益才可多方了解实情。虽说能者多劳,毕竟精力有限,恐怕会顾及不来。还是多多益善。”
名单肯定不会现在出。首先是没有仔细想过。再者,就算心中有人选,此时说出,恰恰暴露了自己是有预谋有计划的。惹得对方生疑,怕是反弹太大。
“正是。范围扩大才可将各色人才纳入,收获的实情也会更全面详尽。”说着,荀林父还看了看臾骈,“此事虽由荀某负责,还要仰仗各方支持,为荀某举荐人才。”
“一定会。”臾骈接收到荀林父的眼神,回应道:“为国出力,人人有责。臾某虽有要事在身,事关晋国百姓福祉,荀将军但有所求,臾某一定全力配合。”
荀林父的意思,大约是为了表示自己客观公平,所以请臾骈给他推荐几个人。但是,主事之人必是荀林父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臾骈想,既然对方说的是场面话,估且也虚应一下。实在不行,随便派两个无关痛痒的人去即可。
“如蒙不弃,我愿亲往县邑,勘察实情。”先都这一声,把赵盾吓了一跳。
“先将军在军中职守关键,不可或缺。前往地方之事,容后再议。”赵盾想,荀林父统管就算了,他还不至于要亲自前往。至于选派的人员,无非是各部长官再配些办事小吏而已。如果先都去了,那就不得了了,万万不可。“此次去往地方,只是以执政命令下达。如有要员亲往,恐怕造成地方有他想。动静太大,适得其反。”
“属下只想为国竭尽忠心而已,还望大将军成全。”说着,先都还环顾四周。猛然发现,先氏另一支的代言人——先克,竟然不在。先克经验浅显,不便多谈,以往会议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但是今天不同。商谈如此重大的事情,竟然人影都不见,实在是不同寻常。
“先氏一门忠正为国,世人皆知。只是先将军身份尊贵,亲下县邑之事,派能人干将去便可,还是不要勉强。”听先都的口气,似乎是志在必得,赵盾有些不快。只能表明讨论到此为止,不愿再继续。
“先将军身居要职,确实不便亲往,还是留下为好。”蒯得察觉到气氛有丝不快,赶紧出来打圆场。本来他和先都设想过二人并肩作战,当时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此时先都竟说了出来。说也罢了,当是试探赵盾的反应而已。不想赵盾的态度如此坚决。再僵持下去,只会让场面难堪而已,实在没有必要。
“新君初立,革旧迎新,属下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既是不能亲往地方,此番购置军械一事,好歹也要让先某出点力才行。否则一味袖手旁观,实在有负职事。”先都又道。
他已经提出一个要求,被赵盾拒绝。现在退而求其次,赵盾如果一味回绝,显然太不近人情。所以先都料想,赵盾应该不会再拒绝。只要赵盾同意,他就可以插手他们的事情。给他们制造问题也好,总之能破坏一点是一点。
“先将军对国家政事一番热忱,实在令人感动。”赵盾心想,好你个先都,就你脑子转得快。赵氏跟先氏真是有不解之缘——一支和自己交情至深,一支却处处针对,不让人省心。
赵盾调转视线,发现大家都看向他。先都的请求不可谓不诚恳,其职位与军械之事又非常匹配,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可是,他不想如此痛快就让对方如愿,于是找了个理由。“购置军械之事,本由臾将军和郤将军全权负责,人员也由他们二人拟定。”
“如果临时更换长官,恐怕引起不便。眼看出行在即,再有更改恐怕会耽误行程。不如这样,购置过程有任何疑问,请臾将军和郤将军直接向先将军禀报,由先将军全权负责协调。”
赵盾想,这个回答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你应该满意了吧?三天前提出此事,你并未提出异议。现在议定了,你说要来掌控。那好,就给你安个全权负责的虚名,中间有任何差错,别怪我治你的罪。
“如此甚好,谢大将军成全。”得到这个承诺,先都满心欢喜。能够有机会插手,还能指手划脚,算是又进了一步。如果对方是真的购置军械也就罢了。如果让他察觉有其它内容,定要搅得天翻地覆,让他们不得安宁。
“末将听凭先将军调遣。”赵盾发令后,臾骈和郤缺一齐上前向先都行礼。两人心想,今天朝堂上的这出戏真是愈来愈精彩。乍一看,对方牵制了我方,我方不可谓不被动。转念一想,被动与主动通常因时而化,回环往复,一时又难下定论。
“今日议事可说是成果颇丰。不仅定下购置军械的出行人员,还新增了派人前往地方查访民情的大事。荀将军、先将军等人一番热忱更是令在下感动。我晋国上下一心,诸侯听闻,恐怕更是不敢小觑。”今日议题本来不多,硬是让箕郑父等人搅动得水花四溅,好不热闹。时间耽误得够久了,赵盾想要赶紧结束,故此总结一番。
“荀某自知责任重大,定会尽快将何人出行、去往何地,督办何事一一列名,尽量让去往同一县邑者与购置军械的官员一同出发。”赵盾总结,意味着会议很快就要结束。荀林父赶紧出来表决心说时间表。他怕夜长梦多,万一赵盾找个什么理由推托,他们出手晚了,可能就要与真相失之交臂。
“那就有劳荀将军。民生之事,关系重大,务要加紧列出。让贤人能臣尽速赶往地方,以便实情及时上达。”荀林父如此急切,赵盾心中好笑。看来你们是认定我派人去是另有目的了?所以才如此迫切想要监视我的人,以便窥视真相。
国家大事何时见你们如此上心?前几次见我几番催促,地方诸多借口,还为他们缓颊。你们的转变,比六月变天还生硬,竟丝毫没有察觉?
“谢大将军勉励。”赵盾的反应如此淡定,倒让荀林父有点意外。难道赵盾派人出去只是单纯的置办器械?如果另有隐情,为什么他一副听之任之的口气,一路都顺着他们?不管怎样,己方的目的是达到了。管赵盾出的是真仙还是假鬼,总之,他们争取到了主动权。
赵盾又问众人有何事要议,众人皆摇头。于是,赵盾宣布会议结束。众人鱼贯而出,陆续离开议事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