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了,六年啊,我家中的变故如何计较?”士会的声音变得哽咽,“母亲本就体弱,知我身陷秦国,生死未卜,病情加重。后来虽知我在生,却无法相见,落下心病,一病就是六年。我未得见她最后一面,她竟溘然长逝,我要找谁说去?”
每念及此,士会对赵盾的怨念就汹涌而出,冲上脑壳,让他有种想拿刀将他砍倒的冲动。从小,母亲最是疼爱他,众位弟兄当中,他与母亲感情最好。可是,母亲走时,他竟不在场。这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这个遗憾的始作俑者就是赵盾。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士将军节哀顺变。凡事往前看,方可见到一片光明。”与士会同在秦国时,魏寿余听他说起此事,对他的处境也是颇为同情。“是大将军亲自下令,务必要将你迎回。回来后还赐你新居和良田百亩。可见,他也是心怀愧疚,想要尽力补偿。”
士会不作声。魏寿余继续道:“要怪就怪造化弄人吧。想当初,在下在任小吏时,原本上官打算举荐我。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之前所办之事,有人拿出来大做文章。明明责任人不是我,可我还是受了牵连。”
“上官只得作罢,我就一直原地不动。后来,大将军大张旗鼓,革除旧弊,主张新政,几经周折,我才慢慢崭露头角。之后,又被委此重任,这才来到如今的位置。”
魏寿余生在官宦之家,祖父是文公时的大臣。襄公时,由于得罪重臣,不得重用,魏寿余也受到连累。不仅蒙不到祖荫,还被拖累到成为一名每日奔波忙碌却不讨好,夹缝中生存的小吏。是赵盾的革新措施,令他浮出水面,重新回到晋升通道。此次,又因胜利迎回士会立了大功,仕途又上一个台阶。
对赵盾,他是全身心的充满感激。与士会的感恩与怨恨交织,大相径庭。所以,他没有一直劝士会不要责怪赵盾。但是,命运的无常,他是真切感受过的。
幼年的玩伴,出入高头大马。同样的出身,甚至祖辈官阶地位还高过他们,却整日拘泥琐事,不为周遭人所理解。他的苦闷,无助,愤恨,用当时流行民间的一首小诗来概括,可谓淋漓尽致:
嚖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嚖彼小星,维参与昂。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造化从来不由人,智慧风度远胜过他的士会,又怎么会不明白?与其执着于过往,不如关注眼前。亲人故去已经无可挽回,家人团聚,看儿女长大成人,一切均可弥补。如今赵盾身握军政大权,对他又极为看重,不正是大展鸿图之机?
“魏弟说的是。”士会为魏寿余斟满一杯酒。抬眼看四方,芙蓉花开,雍容华丽。菊花盛放,一团团,一簇簇。众芳争艳,色彩缤纷,给这枯叶跌落的秋日,凭添了几分暖意。“还是魏弟有品味,懂得在这人人瑟缩的秋季,给自己找乐子。”
“其实,回到绛城这些日子,我已经慢慢不再挣扎。”士会向魏寿余示意要干杯,对方还没喝,他倒爽快的喝了个底朝天。
“魏弟说的对,一切都是造化捉弄人。人生天地间,下承地上顶天,人在中间游走。自是有不由人的冥冥之手在操控际遇,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左右的?不必将责任归咎给谁,只要顺从接纳便可。只是近来诸事太多,又临母亲祭日,这才多想,让魏弟见笑了。”
“兄台哪里的话?”魏寿余喝下杯中的酒,夹起一块蟹肉,吃得津津有味。他还用手指指,要士会也赶紧尝尝。“你我皆非圣人,都是俗体凡胎。一时为情绪左右,再正常不过,何况是至亲之事?”
“我也曾经责怪命运无情,为何偏偏噩运降临到我身上。没曾想,幼时与我同行之人,如今都在羡慕我平步青云。他们从来不想,我在吃苦忍耐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说起自己的际遇,魏寿余的话闸子打开了。
“当年我为琐事疲于奔命时,他们不过袖手旁观,还有人落井下石,无尽嘲讽。我命令自己,不想明天,不想未来,只埋头眼前。是命运眷顾,才有了今日。如若命运选择将我遗忘,我也只能认命,还能如何?”
“想不到魏弟也有如此辛酸的心路历程,于我心有戚戚焉。”士会也感慨道:“小时母亲常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我从未留意。如今想来,其中涵义深远,竟是亲身尝过才知。”
“来,士兄,小弟敬你一杯。”魏寿余举杯朝向士会,“敬兄台胸襟宽阔,不与过往纠缠,不惧明日风霜,早日登上仕途巅峰。”在魏寿余眼里,士会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能问鼎赵盾的位置也未可知。
“借魏弟吉言。也祝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光耀门楣,前程似锦。”士会很高兴,经过此番周折,交到了魏寿余这个好友。
两个把酒畅谈,回溯过去,祈愿未来,真正是——但有知己在眼前,世事无端何足计?
另一边,大将军府也来了客人。来者是主人非常期盼的人,故此,气氛格外热烈。
“今日属下来访,事先未曾告知。只是见天公作美,兴之所至,就不请自来,实在是鲁莽。”臾骈兴奋之余又有点不好意思。
“臾将军来得正好。秋雨连绵数周,日日困在府上,好容易盼来个晴天,正想找个人叙谈。”说罢,赵盾还努努嘴,“人来就算了,还给我带来了新酿的好酒,高兴都来不及呢。”说完,赵盾招呼仆童把臾骈拿过来的酒送去热,两人一并往花园里走。
“这园子视野甚好。可见千家山郭,赏静静朝晖。亭台之上,坐拥翠微。如今又花香满园,争奇斗艳,属下的鲁莽赚大发了。”对着满园秋色,臾骈发出阵阵赞叹。
“得臾将军如此抬爱,就选这座亭子了。”赵盾吩咐仆从打扫铺桌,张罗酒菜。
“多谢大将军成全。”臾骈毕恭毕敬的说道。
“说起来,还得多谢臾将军成全在下的心愿啊。”
“不知属下成全过大将军的什么心愿?”臾骈一脸不解。
“臾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正说话间,仆从已经将桌面布置好,赵盾命人将两个酒杯满上,举起一杯对着臾骈。“若非臾将军的巧计,如何把士会从秦国迎回来?”
“原来是此事?”臾骈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众人的功劳,在下实在不敢独占鳌头。”说着,他也端起杯子仰脖饮尽。
“好酒,好酒。”赵盾连声赞,“臾将军过谦,要不是你举荐魏寿余,我现在还一筹莫展呢。”
“属下举荐事小。魏寿余随机应变,机智过人,倒是不假。”臾骈对自己推荐的人倒是颇为推崇,“他本是官家子弟,奈何先君在任时,父亲得罪栾将军,郁郁而终。他入仕后,也只做了名小吏。中间几遇波折,为人所诬,差点身陷囹圄。后来,大将军要广纳策言,锐意革新。他上书一封,颇有见地,这才脱颖而出。”
“原来是这样——”赵盾恍然大悟,“看来也是个命运多舛之人啊。”
“正因为如此,才珍惜机会,力争上游。”臾骈叹了口气,“凡事太过顺遂,反易滋生傲骄。内则浮躁,无法静心,对外也常树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