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依太傅所说。”赵盾叫来内侍官,交待道:“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将屠岸贾暂时调往他处——”眼见内侍官要退下,他又补充道:“别太刻意。只是把他调得远些,职事安排多些,让他无暇偷懒。君主想见也见不着,就对了。”
“另外,”赵盾转向太傅,“以后,太傅试着多给君主安排些令他坐得住,能定下心来的功课。一来可磨练意志,二来也可让他沉下心来。”
“一直都有在做,只是——”太傅欲言又止,“君主很抗拒,不太乐意做。”
“这样吧,”赵盾想了想,“选两个年纪稍长的做伴读。一定要品学兼优,没有不良嗜好。让他们跟着君主一起读书,一块玩耍。”
内侍官领命而去,太傅也点头离开,赵盾却陷入了沉思。
幼主继位后,前有“五君子”之乱,后有赵盾力推的内政改革。尽管背负着弑君和清除异己的骂名,在赵盾强有力的控制下,政局稳住了。晋国霸主的尊严保住了。再加上改革的得以实施,效果渐显,朝野上下才心悦诚服,对赵盾的非议也渐渐平息。
晋灵公不再是怀抱的婴儿,他慢慢长大,渐渐开始过问政事。赵盾的地位变得微妙起来。有些事情,晋灵公想过问,可是他甚至都不明白是什么事,赵盾还要耐心解释给他听。有时说完,他还会提出十万个为什么,赵盾还得不厌其烦的一一对他说明。
为了让他尽早了解国家大事,召开议事大会时,还会将他请来旁听。待批阅文件之后,赵盾要向他说明,顺便回答他的疑问。如此一来,赵盾的工作量陡然巨增,身体疲倦不说,更累的是心。
刚才太傅在,赵盾就事论事的与他谈论墨者朱者,并未引申。其实,屠岸贾并非陪晋灵公玩乐那么简单。只是赵盾不点破而已。以屠岸贾为首,纠结了一伙人,依附于君主,试图挑拨晋灵公与赵盾的关系,从中渔利。
屠岸贾最大的特点是诡计多端,擅长谄媚,阿谀奉承仿佛与生俱来,深入骨髓。他了解晋灵公,顺从他,对他百依百顺,完全顺着他的天性,花样百出。哄得晋灵公服服帖帖,欢欢喜喜,一日不可少之。
小小屠岸贾,赵盾从未放在眼里。可是,如果这股盘踞在晋灵公身边的势力越来越强大,该如何是好?这就是为什么赵盾只吩咐调离屠岸贾,而且还小心翼翼的原因——他还没想好怎么做,只能先做冷处理。
仿佛回到赵盾刚执掌军政大权的时候,千头万绪,各种暗流漩涡。不,比从前的境况还复杂!那时候,赵盾虽饱受质疑,可是大权在手,无人敢公开叫板。君主年幼,需要强有力的人控制局面,晋国内外都需要一个强势的人物掌控。所以,所有的非议几经辗转,最终都被压制住了。
可是如今,君主已经问政,过上几年可能就要亲政。在这半懂不懂的年纪,屠岸贾联合了一拨人,不得不令赵盾警惕。从前,反对赵盾的余党,赵盾实施新政得罪过的人,都可能加入他们的阵营。
借助晋灵公的手,削弱赵盾的权力。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甚至想要他的命。这些人蠢蠢欲动,愈来愈多,不久势必会形成一股强大的洪流。借屠岸贾之口,假晋灵公之手,对赵盾发难。
新政初见成效,赵盾的政治生涯渐入佳境,政治经验日臻纯熟。
南方的楚国,君主年老多病,后继者不乏抱负远大之人。一旦胸怀大志者执政,就会威胁到晋国的霸业。
刚到绛城时,他只是个懵懂的后生。在文公称霸诸侯的黄金岁月里生活,那里有他成长的疼痛、欢笑、领悟和觉醒,晋国的霸业有他敬重崇拜的父亲的血汗。
有生之年,他绝不允许这份霸业拱手他人。而这一切,必须要有君主对他强有力的支持,才可实践。
正是有如此多的顾虑考量,面对太傅所说,他明显的退缩了。他知道有隐患,可是他选择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希望有心人知难而退,困境随之慢慢变小至无。
因为他成熟了,行事更稳健了。他时刻提醒自己,霸道强悍的作风应该要收敛。已过不惑之年的自己,应该更沉稳,考虑问题也要更长远,才更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
事易时移,如今整个环境与他刚执政时相比,发生了许多变化。他感受到了。所以,他要审时度势,避开锋芒,谨慎从事。
同时,他的退缩部分还要归因于他的位置——高处不胜寒。如今,他便亲自感受到了其间的寒意。
除了围绕晋灵公的一系列问题之外,秦国的动向也牵动着赵盾的心。年轻气盛的秦康公会不会乘胜追击,着手谋划组织对晋国新的进攻?赵盾的心里七上八下。
秦国雍城。
与赵盾相比,秦康公的日子过得好极了。这段时间,是他执政以来最舒心的日子。当初,他把士会作为奇兵秘密带去出征,大受群臣非议。结果,秦国大胜。反对之声全部禁声不算,晋国还因内讧给他送了位忠心耿耿的人才过来。内外和谐,他的满心欢喜溢于言表。
士会老谋深算,新来的魏大夫率真机智。这两人可谓是晋国送给秦国的合璧双剑,一动一静,一冷一热。性格迥异,在智慧机变上却又殊途同归。
更令秦康公满意的是,这二人虽同来自晋国,却不因同是沦落异乡而格外热络。相反,这两人似乎彼此防备,总是保持距离。
士会见到魏大夫,总是能避开就避开。实在避不开就勉强打个招呼,言辞态度总是充满鄙夷揣测。新来的魏大夫呢,本是一腔热忱,奈何总是热脸贴了人的冷屁股。一心想去亲近,反遭遇几次冷眼。渐渐也觉得无趣,不得不遇便打个招呼。远远看见,见对方神色不对就巧妙躲开。
来自同一国家的两人一起流落他乡,如果来往过密,似有结党的嫌疑。甚至不排除两人实为奸细,居心叵测,有备而来。
这两人的种种表现,经由眼线观察,传到秦康公耳朵,秦康公这才完全放了心。两人都才智过人,却又不同一心,就不可能合力对秦国造成威胁。如此一来,就可放心任用,何乐不为?
这日,秦康公召集大臣,商议组织一次对晋国的小规模偷袭行动。大臣们各抒己见。有赞成的,有主张延后的。士会和魏寿余,竟不顾秦康公和秦国重臣在旁,当场争辩起来。
“依士将军所说,晋国势不可挡,难道我们就只能等着它找上门来,选择被动应对?”魏寿余一字一句,咬文嚼字,讽刺意味沉重。
“魏大夫如此着急劝主上用兵,不过是想借主上之手帮你报复赵盾罢了。”士会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只是声音明显比平日大。
“没错。赵盾身为晋国执政和中军元帅,刚愎自用,专横擅权。我不过号召几位大臣要反对他,他便对我……”被勾起了心事,魏寿余的低沉下来,脸也垮了。仿佛只要再进一步,眼泪便要夺眶而出。
“家眷被扣留,我只身逃亡到此。说我对他恨,那是千真万确。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果他就在眼前,我肯定将他千刀万剐!可是再怎么怨恨,我也清楚,自己现在身在何处。”缓缓口气,调整好情绪,魏寿余看向秦康公。
“兵者,凶器也。既是凶器,自不可滥用。既用之,必要一击即中。兵不血刃,方为上策。就算在下想挟私报复,也自知轻重。朝堂之上,均是国之股肱,君主也是慧眼如炬。并非在下区区三寸不烂之舌就能煽动。在下一介羁旅之臣,只凭自己好恶便要借刀杀人,是有多不自量力?”
“好一个巧舌如簧!”士会冷冷说道,“战事结束不久,应当给士兵充分时间休养。虽说我军有胜在先,士气正旺,但是,晋国遭此挫败,定会吸取教训,防备森严。此时出兵,岂不是自投罗网?”
“论打仗用兵,魏某不及士将军。”魏寿余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继续说道:“但是,魏某主张用兵,确实是出自内心的想要为君主分忧。”
魏寿余的语气诚挚,“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虽说晋军战败后会加强防备,但是他们绝对料想不到,秦军会在如此短时间内再次出兵。再者,魏某并非主张大规模用兵,而是用少量奇兵突袭。出其不意,胜算定在我方。”
“不可,不可。”士会快步走向魏寿余,瞪了他一眼,转身对秦康公说道:“晋军此次之所以能被我军攻破,是因为有颗老鼠屎赵穿被我方利用。据我方情报人员来报,赵穿已被流放他国。一旦晋军严阵以待,实力不容小觑。切不可大意轻敌,轻言出战。”
“士将军是担心,他人借此立功,将自己立的军功遮盖,所以才如此保守吧?”魏寿余的话音落地,谦谦君子士会已经气得满脸通红,眼看一场词锋更尖锐的辩论将要上演。
“两位说的都有道理。”大殿之内,两人无视他人,争得面红耳赤剑拔弩张。众位大臣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秦康公不得不站出来说句话,安抚两方。“主战的和不愿意战的,人数大致相当,一时难以定夺。今日就暂时搁置,容后再议。”
秦康公已经开口,众臣自然是连声附和。心里却想,晋国来的这两位人才,同为流亡之人,就算不是他乡遇故知,好歹也算是他乡遇老乡。不成朋友,也不至势同水火吧?
想到这,众人都摇摇头,纷纷走出大殿,四散而去。
秦康公的反应却不同。当着众人的面,他皱了皱眉。转过脸时,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这两位晋国输送来的贤才,看来是打算效力于此了。明明说的是对晋作战,他们竟全情投入到不管不顾,还当着众人的面争得面红耳赤。可见,他们对自己的故国是没半分眷恋了。
也难怪,晋国的主事人——赵盾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仇恨将两人湮没,于是两人不顾众人侧目,真情流露,搅尽脑汁要替秦国出谋划策。何时出兵,只是时间问题。这两人确实心向秦国,这才是秦康公看重的。
两位欲要争个胜负却被中途打断的贤人,跨出大门之后,各自冷哼一声。接着,一个向左,一个朝右,头也不回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