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示的主旨一目了然。无非就是为自己的痛下狠手自圆其说。成也为民,败也为民。时刻表明心系于民,这是公开给自己歌功颂德。如果这些人确系真凶,杀人越货,偿命重罪,就该严惩。何来重新调查之由?就算要大郝天下,也要天子发话。小小县令有何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重新调查背后的原因,告示中也语焉不详。将自己误判乱判之错,一笔带过。口口声声救民水火,不是牵强附会?”臾骈有实情记录在手,不慌不忙。将对方批驳得像被人扒光衣服,赤果果的站在众人。
赵盾暗暗称许。心想,幸好有两个得力干将!所选之人又都聪明机智,做事认真,事无巨细。但凡有用之点滴,均记录在案。否则,今天的短兵相接,许多不明真相的,很可能又被对方糊弄过去了。
臾骈与先都的对阵刚结束。赵盾便接过话茬,趁热打铁道:“经过臾将军两次三番,证据有力的解释,相信在座各位,应该已经看清蒲县县衙上下的真面目了。被他们的所说蒙蔽,不是各位的错。‘听其言,更要观其行’。观察民生、审理案件,或是识人用人,均应如此。”
赵盾趁机扩大打击面,“口口声声说为民生,其实暗地里贪求好处。做一本万利的权钱生意,才是他们的目的所在。依我看,臾骈将军提及的措施,直指要害,利落干净。是行之有效的拯救当地百姓的对策。”
赵盾发话,就算心存怀疑者,也识相的闭上了嘴。更何况,士榖和先都,被臾骈一番应对,驳斥得哑口无言。众人这才见识到,素来沉稳少语,仁爱敦厚的臾骈,占了理之后,也是咄咄逼人,气势炎炎。
没人再站出来。臾骈看赵盾一眼,在竹简做上标注,议案已成定案。
“臾将军几番说明,暂时歇息。由郤将军接着提议案。”刚才一番唇枪舌剑下来,臾骈也累了。赵盾提议轮换。
臾骈将手中竹简递给郤缺,自己去一旁坐下休息。郤缺接过他的文件,站到中央,开始宣读:“平阳县府,霸占民田。致使农民不得归田,难以维持生计,流离失所。究其原因,乃是税赋过重。旧年大旱歉收,农民三餐不饱。囊中羞涩,无法交足税款。官府下令,将其田地没收。民不得归田,田地无人耕种,饥民激增。”
“依目前普通农田税赋,应是十分征一。平阳县府,则十分征二,两倍于现行律令。”郤缺与主管农事的官员确认过。此时两人对了对眼神,相互点头。他继续道:“这些多征收的税,据我们的人暗访,并未用在民生之上。部分被县衙僚属瓜分,部分被用于兴建酒肆茶楼。县衙给出的理由是——官员生活清苦,有改善生活之必要。”
为尽快达成共识,之前两县的问题到对策之间留有时间。让大殿内的人讨论起势,烘托气氛。现在,两个定案已成,赵盾想要推进定案的速度。所以,郤缺没有停顿,直接将处置措施说出来——
“现建议处置如下:清查当地县衙账簿,将所收多余税金,退还于民。已经分配到个人手上者,如数退还。已经花费的,从今后俸禄中扣除。兴建的酒楼茶肆,正式对外招租。所得如有不足,从县衙府库所得扣除。”
“赋税乃国库主要收入来源。私自抬高,所得又据为己有。可见该县目无国法,气焰嚣张。治民手段粗暴,导致流民蔓延,饥民四起。造成治安隐患,动摇治国之本。县令大人革职待审。所有牵涉人员,一律停职。待问明事项,严重者罢官。其余则依律法处罚。”
“如果县令大人已经下令,主动上缴非法所得。是不是应该网开一面,既往不咎?”箕郑父站起来,说道:“据我属下回报,在他们到达指出问题之后,县令大人便勒令下属退还所得。兴建部分,也已处置。钱可退还。并非刑狱,人死不能复生。”
在箕郑父看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知错能改。毕竟,钱多收了,也退还了,问题便已解决。何须处以如此重罚?
“箕将军所说,初看颇有道理。”郤缺轻声说道:“多收的税金可以退还。钱币入库,一切恢复原状。可曾想过,被迫流离的农夫,饿殍遍地,如何补偿?他们的损失岂是这些退还的银两可以弥补?死者不可复生,饿死的人不是死者?他们能起死回生吗?”
“如果没有他们的刻意压榨,税收只十分之一时,遇到灾年,农夫还可勉强果腹。据我所知,有些地方歉收严重,气候持续恶劣,就是十分一,都交不上来。还要政府开仓赈灾才可。”
箕郑父不说话,郤缺继续道:“何况是双倍的赋税?刀枪剑戟,杀人于有形;苛捐杂税,杀人于无形。试问,杀人者,是否要偿命?而今,只是革职追究,处罚岂能算重?”
郤缺的最后一段话,声音低沉有力。字字句句,如石头坠渊,声声响彻大殿。殿内许多人,起初也与箕郑父所想一致。听到杀人无形之说后,顿觉豁然开朗。个个深以为然,纷纷陷入沉思。
“‘千里无闲田,农夫多饿死’,原因何在?”收到这条来报时,赵盾想了许多。此时殿内肃静,便与众人分享他的心得。“农家辛苦劳作,为何却不能三餐有依?一来,农耕本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勉强维持。天公不作美,甚至颗粒无收;二来,官府要收税。遇上丰年,交完税,勉强饱腹。如遇荒年,肚子干瘪,税从何来?”
“可是——”想到箕郑父说起此事时的轻描淡写,赵盾突然语气沉痛,“身为地方父母官,不看天时,不懂地理,不关心民生。只知压榨搜刮,置黎民生死不顾。催收频频,恶似强盗。步步逼迫,致使百姓四处逃窜,不得归家。农田弃置,无人耕种。严重者,无处营生,饿死在郊野,尽入豺狼之口。”
“人生天地之间,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人为万物之灵。万物之灵竟被逼得无处安身,试问父母官是不是罪魁祸首?生养他们的亲生父母,难道不会痛彻心扉?将心比心,征收重赋与杀人越货何异?”赵盾越说越激动。仔细一想,随意征税者,十分可恶。他们之前的处置是太轻而不是太重。
于是声色俱厉道:“百姓为君主治国之根基。如今根基竟无立锥之地,试问治国之楼台怎能不摇摇欲坠?民不聊生,日积月累,必定有思他变。始作俑者,难道不该革职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