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压迫总是理所当然的。
常宿安自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开始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因此,当交付时间缩短一天的消息传到常宿安耳里时,后者将不满碾碎吞下,埋在心里。
一头埋进子灵枫给他准备的侧房,里面放满了从藏书阁借来的书。
虽然常宿安只是一个高中生,但很多时候常宿安的已有的学问都无法用上。
原因之一是这里的工业还未发展道那一步,工艺、硬件、软件皆是如此。
原因之二是这里的人无法理解常宿安掌握的学识,他们不理解为什么那扇门打不开,为什么地球是圆的。
像幻想小说一样,一下子从封建社会跨越到现代社会,这是不可能的。
因此,想要在战国做一个博学的人,不仅需要知识,还需要将知识与现有不充分的技术结合。
一个新产品的出现必然是理论与实际的恰当结合,如若不匹配,也就没有新产品之说。
在常宿安埋身于竹简之间时,子灵枫已经按照常宿安的吩咐去寻找炼铁的工匠、炼铁的作坊、铁木原材料。
在常宿安的案头上,摆放着一个十分简陋犁头,上边满是污渍。
或许是在雨水里泡了许久的缘故,一些薄弱的地方稍稍用力一捏便碎了。
“这样的犁头……不够锋利,摩擦力太大了,白白耗费力气。
“向内偏四十五度……比原来效果好上许多,但还不够好。
“给刀口加些弧度……”
将房内所有的书籍统统看了一遍之后,常宿安开始改进犁头的设计。
地面上全是被常宿安随手丢弃的白绢,上面是错误的修改方案。
藏书阁内关于工业的书太少了,反而那些政论思想浩如烟海。
百家争鸣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到目前为止,所提出的思想方法多如牛毛,不但没有减少,还有增加的迹象。
思想只要被君主采纳,一夜之间,平民化身座上宾。
大家都在急哄哄的提出自己的想法,企图急速改变。
浮躁与吵闹不仅存在于现代社会,古代亦是如此,程度轻重罢了。
或许正是因为浮躁吵闹是时代的主流,所以宁静致远才如此让人羡慕。
“现在的铁太脆了,根本无法减少铁的含碳量,更不用说制作光滑的刀刃。难不成我还得将炼钢技术发明出来?
淦!那些夸夸其谈天天把国家社稷挂在嘴边的人就不能为底层劳苦劳心干活的人想出一些办法吗?
我干你母的庄周梦蝶,干你母的道可道非常道,干你母的逝者如斯夫,就他妈的不能做点他妈的实事?
搞得我改良一个犁头还得发明一整套产业链……
进一步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常宿安气的面目全非,各种脏话满天飞,越来越大声,最后干脆推开窗户,对着外边的蓝天破口大骂。
常宿安的声音是如此大。
整个大殿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仆人小心翼翼地露出头,观察发生了什么。
大殿外边有巡逻地侍卫经过,听到声响立即冲了进来。
刚刚从外边回来的子灵枫见常宿安那凌乱的头发,气的发绿的瞳孔、睁大要择人而嗜的嘴巴,被吓得停住脚步。
直到侍卫从自己面前经过,子灵枫才反应过来,连忙喊住侍卫。
“无事发生,你们该干嘛干嘛。”
常宿安是用现代汉语骂的脏话,在场得所有人都没听懂常宿安是什么意思。
回过神来的常宿安看着窗户外站满的人群,恶狠狠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我骂人?”
子灵枫反应很快:“好大的胆子,敢骂本姑娘,找死!”
撸起袖子就要去打常宿安。
人群中,一个下人悄悄离去,一路来到景公的大殿外,向田谷汇报。
田谷点点头,挥手让下人离开,转身从侧门进了大殿。
“王上,墨翟入魔了。”
“因何事让他入魔?”
“据说他在琢磨一个犁头,迟迟不得展开,故而入魔。王上,是否逼得太紧?”
“太紧?非也,孤若不这么做,他还不会入魔。”
“难道入魔还是一件好事?”
“好事!前提是能从入魔中苏醒过来,不然便是废了。”
不疯魔不成活,大抵是这个道理吧。
文人墨客大多想法天马行空,飞的久了离地面便远了,太远了就飞不起来。
你说奇怪不奇怪。
实事求是这一条路与文人墨客截然相反,他是一步一步的,一步成不一定步步成,但一步错必定步步错。
发泄过后,常宿安心态也调整过来,毕竟现实再恶劣也得接受,无法逃避。
在子灵枫的带领下,常宿安来到炼铁作坊,作坊还挺大。
知道公主要来,工匠们在门口站成一排,远远看去很有排面。
还未抵达常宿安便看到了一堵人墙。
好家伙,挺有纪律性啊。这在战国可不多见。
问了问才知道这群木匠全都来自宋景公手下的炼铁作坊。
宋国的炼铁作坊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散户,与现代的个体户有些类似,散落全国,数量最少,虽然大部分都能力有限,但其中也不乏能人巧匠。
第二类则是由王宫统一负责,专门为军队、王室、贵族制作铁制品,与现代的国家参股的民营企业有些类似,集结了大部分优秀工匠。
第三类则是由君王统一负责,听从王上召唤,为王上的私军提供铁制品。
这一群工匠便是属于第三类。
工匠头子叫夏老翁,是一个老工匠了,加上景公,他已经跟随了三任君王。
已经接近傍晚了,距离交付日期还有一整天加一个晚上。
时间紧急,常宿安也不寒暄,一头钻进炼铁作坊查看情况。
在吩咐子灵枫去寻找工匠以及炼铁作坊同时,还吩咐她让工匠将铁原料炼成铁水。
一进门,热气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常宿安完全笼罩,就这么一小会,常宿安额头、后背便已经开始冒汗。
他明白门口的工匠为什么大多赤着上身,实在是太热了,这温度估摸超四十度了。
作坊中间是一锅发着赤光的铁水。
子灵枫也进来了,与之一起的还有那群工匠。
子灵枫手上不停,不断地擦汗,左瞧瞧,右看看。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第一次明白原来还有地方能这么热。
她好奇的观察着,触摸着。
她看着常宿安不顾所有工匠的哀求与阻挠,将磨碎的铁矿石扔进闪着赤色的铁水。
她看着常宿安一边命令工匠们搅拌铁水,一边身体力行亲自搅拌。
她看着夏老翁因常宿安而一边痛苦,一边痛骂:一锅快好的铁料被你这小儿搅浑。
她看着夏老翁大喊:“我要禀告王上,让你家破人亡”,而常宿安一脸无奈:“你不妨等一等再做决断。”
她看着夏老翁愤然离去,向自己父王告状,而常宿安转身对工匠们道:“大家伙按我吩咐加油干,今晚我请大家吃好喝好!”
她看着工匠们对常宿安的话半信半疑,却无不更加卖力的干。
晚上如约而至,常宿安并没有一次性炼出钢,他手里也没有钱,但这并不妨碍他履行诺言。
反正钱是景公出,更具体些,是子灵枫出。
晚上,炼铁作坊门前燃气篝火,一群工匠围坐在旁边。
战国的夜晚总是十分寒冷,夜风一吹,第二天绝对重感冒,运气好的能活下来,运气稍差的只能丧命。
但炼铁作坊的门口却温暖如春。
刚刚结束炼铁,热气还未散完,正好,成了一个大号的暖宝宝,为门口众人持续不断的提供温暖。
常宿安毫无愧疚的拿了最大的肉:“明天大家还是这么干,明天若是成功,我不仅请大家吃饭,还给大家发钱,专属于你们自己的钱。”
工匠们眼睛瞪得更铜铃一样,全部看着常宿安,连身边的肉都忘了。
“大家别看我了,赶快吃,今晚睡个好觉,明天天一亮,我要在这里看到大家。”
工匠反应过来,纷纷大喊着。
常宿安与子灵枫坐在一起,吃着烤肉。
这种烹饪方式子灵枫是第一次尝试,很新奇,也很好吃。
子灵枫撕咬下一块肉,满嘴油光光:“你为什么要请他们吃饭?”
她不明白,工匠为自己做工,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常宿安歪头:“为什么不请呢?”
与王室接触后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奴隶主阶级。
在战国,不论职业、年龄,人只有两个区别:奴隶、奴隶主。
对于奴隶主而言,工匠也好、仆人也罢,都是奴隶,而奴隶与牛马没有什么区别,召之即来呼之级去。
而奴隶本身也这么认为,只要能给口饭吃,就可以被奴隶主使唤到死。
自由、尊严他们想都不敢想。
而现在,有人不仅要给他们肉吃,还给他们钱。
对他们来说,这就是陆地神仙。
夏老翁伤痕累累,远远的站在一旁,借着火光瞧了瞧,发现他们真的是在吃肉,手下并没有骗他。
夏老翁自然无法见到景公,顶了天也只能见到田谷,概率还很小。
听了夏老翁的话,田谷不但没有表扬他,还狠狠地将他揍了一顿。
夏老翁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替主家着想,替王上着想,最后竟然是这样地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