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锦颜病了,胸闷心悸,食不甘味;尤其每到午后,便会莫名高热;如此反复绵延一月有余。尽管庄医生费劲气力的把方子前后改了几个来回,可仍是凿隧入井,收效甚微。
午后,锦颜端坐于内室,虽说便装打扮,但锦衣绣袄,蝉衫麟带,通体奢华张扬,挑衅般的炫耀着自己的华美和锦氏本家的富贵。完全不像个正在发热问诊的病人,惹的高座上的许老爷怏怏不悦。许氏出身诗礼,最忌招摇!但锦颜并非己出,再加上他这病到底源自什么,许老爷心知肚明,也只能理屈心虚的听之任之。
锦颜非常清楚一旁的岳父早已对他有所不满。
从前,他因为爱慕许婷馨,踏进许府那一刻,便一直恪守许氏“非俭无以养廉,非廉无以养德”的家训,褪去本家的膏粱锦绣,披起一身朴素,含明隐迹的努力扮演着持重沉稳,宜室宜家的许府男主人,虽有诸多不适和压抑,但因心怀爱意和憧憬,到也甘之如饴。
如今,许婷馨的一句“商贾出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让锦颜的心彻底凉透。原来,让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的夫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只是丧偶的许婷馨“退而求其次”娶回来的续弦!若选原配,单凭锦颜的商贾出身,根本不会有走进许府的机会。
锦颜的心几乎被撕开,他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苟合取容,东施效颦。
“罢了,何必委屈求全,降心相从!不如让你许府看个明白,什么才是金玉其外!”
锦颜放下许府大爷的拙朴恭顺,开始挥金如土,变的盛气凌人。甚至,渐渐连岳母岳父都不放在眼里。
“许府目中无人,凭什么让我以礼相待”
从前那个自信干练的锦颜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富贵骄人,傲慢不逊的许氏锦颜。许府里开始窃窃私语,隐约听到,又来了一个林静安。
这一切,都被许婷馨不动声色得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本就冷若冰霜的她,变得愈发山冷冰寒。而总喜欢隐在人后的莫青,依旧玩味一笑,道:“大爷当真是不了解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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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医生,大爷为何还是日日发热?”
许老爷不安的看着为锦颜把脉的庄医生庄敏萱,焦虑的道:“吃了这么多副药,怎么就全没一点起色!”
锦颜面色晃白,全身滚烫,嘴唇因为高热变得辣红,一身锦罗玉衣也难掩憔悴。不过一月光景,丰神俊朗的锦颜被熬磨的清瘦嶙峋,比一旁的莫青还要单薄。
锦颜深藏着不适,若无其事的笑笑,道:“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父亲不用过于担心。”
“大爷的病起于情志,都是些虚症。丸散膏丹作用不大。若大爷能调和心境,不出多少时日,便可不药自愈。”
庄敏萱把一本小册子放到锦颜面前,道:“这是一卷调理心境的图册,是我曾祖母在道观避雨时偶然得来,里面的静心调息之法正对大爷的虚症,而且言简意赅,浅显易懂。”
“这是瞧不好我的病,把道卷佛经都请了出来。呵呵呵!要还不见好怎么办?莫不是要画符驱鬼?庄医生,难不成我中邪啦?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屋里笑成一团,庄敏萱脸红成一片。
“哟!瞧庄小姐这脸红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热的是庄医生!罢了罢了,打嘴的跟庄小姐开了几句玩笑,小姐别见怪!”
“无妨,无妨。”
锦颜三言两语便成了屋里的中心。他极力藏着心里的郁结怨恨,惟妙惟肖的表演着快乐!他绝不允许让别人知道自己已经举步维艰,更不会在人前狼狈尽显。尤其是在莫青面前!因为现在,比高热更折磨锦颜的,是莫青身上那股浓郁的玫瑰果味!那本是他夫人最爱的味道!
锦颜红唇一挑,愈发放肆的调笑起讷口少言的庄敏萱,病容里强撑着几分邪魅。
“庄小姐一看就是心醇气和、学养深厚之人,不愧出自大家。”
"大爷谬赞了。"
“哪里!我只是可惜庄小姐一身的锦绣,花信年华却还孑然一身。别总一门心思低头诊脉,抬头看看外面,快立夏了,再不绸缪绸缪,就没春了。花开堪折直须折呀,呵呵!”
庄敏萱缅甸一笑,婉拒道:“多谢大爷美意。敏萱不才,德薄才疏。只想趁年华正好时努力研习医术,早日出师,告慰先祖。婚姻大事,不敢擅自做主,全凭父母。”
“那是自然。庄小姐出身杏林世家,婚姻大事少不得要门当户对。我家莫小叔叔谦和恭顺,忠信乐易,与庄小姐甚是般配,只可惜是奴籍。不然,还真是一段好姻缘。”
锦颜挑了眼莫青,故作几分可惜的道:“真是造物弄人!”
锦颜谈笑风生中羞辱着莫青,唇齿之戏间宣泄着嫉恨。可满身香味的莫青一脸风轻云淡,仿佛这些与他无关。这个刁奴!
庄敏勉强笑笑,艴然不悦的暗瞟了眼傲慢刻薄的锦颜,不再做声。因为,她最不愿听到有人这样贬低莫青。
“罢了罢了!真是越闹越不像话!”
许老爷实在看不下去的站了起来,半恼的道:“快别再拿庄医生打趣!庄家顶属她老实!颜儿还是收敛些,当心你的病!”他无奈的白了眼莫青,脸色已然不是太好。
“我能有什么病,成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要有,也是是闲出来的毛病!以前我在票号里做大柜,终日忙的脚不沾地、席不暇暖,甚至连走路都能睡着。惹得票号里的一众大小都笑我,还给我起了个诨名—觉主!睡觉的觉!”
“哈哈哈哈哈!”
屋里的人再一次被锦颜逗的前仰后合,刚才尴尬的气氛也随之压了下去。锦颜却觉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愈发难以支撑,只想快点送客,尤其是不想再看见莫青。他随手摸出两腚银子赛进庄敏萱手里,道:“这些时日真是劳烦庄医生了。这些不敢说是庄小姐的诊金,权当谢礼。”
“大爷太客气了。这个我不能收。”
庄敏萱对这个锦府大爷实在有些头疼,自她独自出诊以来,从不多收一分诊金,这即是家训更是尊严!而且许府的诊金,向来都由莫青一手清付。
庄敏萱一面推辞着锦颜的银子,一面无奈的瞟着莫青,明晃晃的眼睛闪几分羞涩。憨憨的样子汝见犹怜。可莫青对此依旧无动于衷。
“罢了罢了,即是大爷的谢意,庄医生便勉为其难的收下吧。以后少不了要麻烦庄府。”
徐老爷真心是有几分恼意。锦颜太过嚣张!喧宾夺主不说,出手格外阔绰!把许府这张谨行俭用的脸,十足十的打了个结实。就你锦家有钱吗!
可徐老爷又无可奈何!只能忿忿的把满腹火气宣泄在久不见踪迹的许婷馨身上。他抱怨道:“这个馨儿真是愈发不成体统!夫君病了多日,人影也不见!不知道成日里到底在忙些什么!今日说什么也让她回府一趟!”
锦颜眼神瞬间冷利,嗤鼻一笑道:“夫人忧国奉公,父亲还是不要去打扰她。”
“是呀。再过个把月就是秋闱,已有官生、监生陆续到了南都,哪个都少不的夫人周旋应酬,夫人早就分身乏术。”
一直沉默的莫青终于开口说话。他毕恭毕敬的对锦颜道:“老爷,大爷,夫人要我带话回来,大爷身体抱恙,夫人又公务繁忙,早出晚归没个时日。为了不打扰大爷调养,夫人搬去西配房住,大爷安心养病就好。”
锦颜一颤,不动声色的道:“知道了。让夫人专心公务,注意身体。旁的,无需她惦记。”
“是。”
“这像什么样子!馨儿怎么可以一个人住去配房!”
许老爷终于绷不住的发了火,斥道:“她一天车马劳顿的谁来照顾!衣食住行谁来操持!配房潮冷背阴!怎比得厢房!让她回来!!”
“回老爷,夫人不是一个人住,我也一并搬过去,照顾夫人起居。”
内室瞬间一片寂静,静的只剩呼吸声。
“也,也好,也好!”
回过神儿的许老爷,极力掩着呼之欲出的笑意,道:“这样正好!馨儿可以专心公务,大爷可以安心养病,互不妨碍。”
许老爷简直是心花怒放,他多年的夙愿就要变成现实。自己的女儿终于开了窍,把莫青领进房里。
在许老爷心目中,莫青一直就是许府小爷的不二人选。比起金玉其外的锦颜,莫青听话,驯服,更适合许婷馨。他自初就不喜欢锦颜!着实害怕锦颜会成为又一个林静安!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锦颜有些猝不及防,但也在意料之中。许婷馨果然一丝脸面也没给他留。
锦颜正襟危坐,竭力保持着许府大爷的持重沉稳,居高临下的吩咐莫青道:
“配房可收拾妥当?”
“回大爷,已收拾妥当。”
“配房潮凉,夫人的被褥记得日日晒足两个时辰,不得偷懒!”
“回大爷,夫人不喜屋外的尘土味道,她的被褥全由微碳慢慢烘暖。”
“多备几盏灯,夫人酷爱读书,晚上务必记得把灯点亮些!””
“回大爷,夫人晚上从不点灯,只爱点蜡。夫人自小就不喜欢太刺眼的东西。”
“混账!几根蜡烛怎么看清楚东西!!”
“回大爷,夫人晚上不大独自看书,夫人喜欢的书,皆由我来读于她听。”
一计惊雷在锦颜面前炸开。这些事情,本是他这个夫君应该做的。莫青分明就是越俎代庖!
“哦?真没看出莫小叔叔还有这等文采!”
“回大爷,莫青不才,这些年全仰仗老爷疼惜,夫人栽培。让我这个奴籍出身的人有机会读书识字,知事明理。因为许府谬顾,总被一些心怀嫉妒的人调侃为造物弄人,莫青惶恐!如今夫人信任,把我调去她身前,莫青感遇忘身!定会倾尽全力侍奉夫人,请老爷、大爷安心。”
莫青依旧一身温软驯服,但寥寥数语让锦颜尝到了完败的滋味。大婚前,锦家就隐约听闻过许府里“*******,一遇风云便化龙”的流言,说的便是莫青!
为此,锦府老夫人锦嫣然及其不赞成这门婚事,认为许府家风不良,门庭不净!但锦颜太过自信也太过骄傲!自诩金昭玉粹,许婷馨一定会和其他女人一样对他情有独钟。对于莫青,乘云行泥!锦颜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如今,这个不起眼的家奴却着实让锦颜“眼前一亮”!
入府半年,锦颜第一次仔细打量莫青:清秀中藏着英气,驯服中带着倔强。虽五官精致但长眉吊目一看就是心机之辈。锦颜仿佛明白了几分,许婷馨为何会对他那么冷淡。
锦颜玩味的瞅着始终低眉顺气的莫青,道:“老早就听闻莫小叔叔聪慧绝伦,才清志高。如今终于熬到能去夫人身前做事,也算是造化。千万别辜负她的苦心栽培。抓住机会,保不齐就能脱胎换骨呢!”
满屋子人都感受到了锦颜浓郁的敌意和火药味。庄敏萱更是担心不已!可莫青依旧波澜不惊的挑衅着锦颜,周周正正的行了个礼,道:“莫青不敢造次,一定谨遵大爷教诲,照顾好夫人。”
锦颜输了个通透,野心勃勃的莫青已经蓄势待发,准备腾云而起。他却后知后觉的现在才知道,而且一点准备也没有。
莫青走到庄敏萱身前,仔细的收起药方,把精心封好的诊金推倒庄敏萱面前,恭敬得道:“这些时日,我家大爷承蒙庄医生的细心调理。大爷身娇体贵,日后少不得会麻烦庄医生。”
“莫公子客气了。”
庄敏萱收起诊金,努力保持着笑容。但眼睛里流出的失落藏也藏不住。她转身把锦颜的两锭银子放在桌子上,道:“大爷,许府的诊金已经结清。这些,敏萱真得不能拿。”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又一巴掌狠打在了锦颜的脸上。
“颜儿,好好修养。有什么事就直接吩咐莫青。”许老爷已经完全掩饰不住得意,轻蔑的客套几句,拉着心仪的莫青也走出门去。把锦颜像块抹布般甩在屋里。看你还能嚣张到哪儿去!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厢房瞬间冷清了下来,只剩被放逐的锦颜和小小的多多。
“大爷,这些银子要收起来吗?”
“收起来做什么,花出去才是钱,攒起来的都是砖。”
锦颜无力的坐在一片空旷中,百无聊赖的抓起庄敏萱退回的银子,不屑的自语道:“呵呵!许宅的银子才是银子,我锦府的,不过是块砖!爱要不要!!滚!!!”
锦颜用力把手里的银子砸向墙壁,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直接瘫在了椅子上,银子滚落一地,咕噜噜的声音在空洞洞的房间里回响不绝。
锦颜无能为力的看着地上,除了自己形单影只的影子一无所有。仅仅半年时间,他便四面楚歌,所有这一切,他不知所措。
莫青回到了自己的配房。屋内空空如雪洞一般,仅有几件必要的家具,没有一件装饰摆设。他反复观望屋外,确定无人后,仔细的把门窗关好。
随即,莫青从壁橱的小隔断里小心的拿出一鼎香炉,认真的点上香,虔诚的拜了又拜。
莫青神情暗淡的看着青烟袅袅的香炉,忧伤的道:“您这几日还好吗?我被调去了夫人身边,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暂时不能供奉您。我不在的时日,您自己要好好保重。夫人和锦大爷已闹得水火不容,若您在天有灵,请务必保佑我能抓住这次机会,顺利留在夫人身边。这么多年的恩怨是非,总该要有个了断。”
莫青心虔志诚的祷告着。突然,香炉里的香齐刷刷的折断。莫青怔怔的看着残灰,黯然自语道:“知道您不甘心。事到如今,听我一句劝可好?”
一抹残阳里,莫青小心翼翼的把香炉里里外外仔细收拾干净后,轻轻纳入怀中,用身体把四周的孤寂挡在了外面。
三日后的傍晚,莫青悄无声息的走进西配房。房间已经收拾妥当,古色古香,清雅别致,满屋都是玫瑰果的香味。
莫青坐在铜镜前,对镜做着简单的修饰。镜中的自己略显苍白,图剩几分死气沉沉的精致,全无从前的神采奕然。他离落的触碰着镜中与父亲别无二致的脸,望云之情弥漫翻腾。
一阵风透窗而入,滑过莫青的脸颊消散于屋中,把满屋浓郁甜腻的香味冲淡了些许,整个房间变的清爽起来。
莫青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暮春的晚风卷着薄暖扑面而来,把他淡绿色的长衫撩的飘摆舞动,如吹皱的春水般悠然荡漾,漪涟蹁跹,像极了他曾经的名字“莫清涟”。那是父亲精心为他挑选的名字,取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希望他一生纤尘不染,不随世俗,活出本真与天然。
又一阵微风习习卷过,拉着南回的燕子飞进旧巢。
“轻寒薄暖暮春天,小立闲庭待燕还。”
莫青轻拄窗台,出神的看着归家的燕子,清俊的脸上露出了罕有的温柔,连风吹乱了头发也全然不知。好久没感受过如此恬淡自然的气息了。曾经自家的屋檐下,也如这般住着一家燕儿邻居。每日叽叽喳喳的早出晚归,忙的不亦乐乎。那时,莫青不过幼学之年,爹爹总会把他抱上窗台,让他瞧足热闹;而爹爹自己却出神的望着庭院里专心致志研究石头的娘亲,宠溺的眼神,比头顶的艳阳还要暖上几分。
“爹爹,为什么燕子飞那么远都不会迷路,年年都能找到家?”
“因为它们没把家放在脑子里,而是放在心里,放在心里的东西是不会被忘记的。”
爹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娘亲,俊美的脸庞被太阳照的绯红,宛若院中的西府海棠。听人说,爹爹像莫青这么大时便喜欢爬上墙头偷看娘亲,直到现在,眼睛从未离开。
“爹爹,来回路途遥远,燕子一家吃什么呢?”
啪!一块点心把莫青的小嘴堵了个严实。爹爹轻轻的把莫青的头扭了过去,莫青心领神会的继续看着燕子,不再出声。而爹爹则继续看着他最钟爱的风景,沉溺其中,甘之如饴。
“呵呵,呵呵呵。”
每每翻出深藏心底的记忆,莫青都会情不自禁的笑起来,可很快便会湮灭于更撕心的疼痛中,故园早不复存在,如今已物是人非。自已也不再是公子清涟,而是家奴莫儿。
莫青伫立在窗前,茫然的望着窗外已经露出模样的月牙儿,自语道:“爹爹,你与娘亲可还安好?娘亲有没有些许长进?可还似从前般糊涂?” 渐起的凉意里,莫青徐徐闭上了眼睛。
莫青本名莫清涟,出自书香门第的莫府。娘亲莫雨乔是位六品女官,与许府老爷贾文谦是远房表亲,同时也是个少有的斯文败家女,醉心收藏奇石到了痴迷的地步。家业耗尽,无心公务,衙门里的事物更是敷衍塞责!别人要她签字便签字,让她盖章就盖章,从不问为什么,只想快点了结手边事好去玩石头,终日浑浑噩噩不堪造就,大家背后都戏称她为“莫石头”。
可玩物丧志的莫雨乔却有位把她视若珍宝的夫君莫韩明煦。明煦先生就如他的名字般,用全部爱意为夫人打造了一个温暖和煦的摇篮,倾其所有的呵护宠溺着妻子,甚至到了纵容的地步。在他们全部的婚姻里,莫韩明煦对夫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放心吧,我有办法。”
而真正可怕的,是每当莫雨乔的公务出了纰漏,明煦先生怕夫人挨罚受委屈,便想方设法帮妻子开脱疏通,让本就不思进取的莫雨乔愈发敷衍了事。贵为科举出身的莫雨乔最终堕落成了职场中最菜的那只鸟,上司嫌弃,同僚鄙视。可她却不以为然,因为她有个总有办法的夫君,有一宅院爱不释手的石头,她的世界是安全和快乐的。
因为明煦先生一味的溺爱和放任,莫雨乔彻底退化成了巨婴,终日躲在夫君的臂膀里玩着石头,过着家家 ,就像个不涉世事的孩子,不知何为责任何为担当。正如世人所说,夫君多么睿智成熟,夫人便会多么幼稚糊涂,这是定数。
莫雨乔每天岁月静好的混着日子,可“正六品女官“莫石头”尸位素餐,放任自流”的名声却一点点流传开来,不仅引起了吏部的注意,更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打起了她的主意。
不久,一起“贪贿案”轰动了南都,案子主犯便是莫雨乔。赃物就是莫府满庭院的奇石。
莫青还清楚的记得,莫府圈地为牢 ,他与娘亲爹爹被押在庭院,不到半天功夫,家里被抄了个底朝天,除了成堆的奇石画册和满院的石头,再无其他。
吏部刑部的女官把一大堆的公文账簿摊在莫雨乔面前,问她可知罪 。莫雨乔除了看着自己的夫君大哭,什么也说不来。因为那些公文账簿上,全是她的印章和签名。而自己却连那些纸上写的什么都弄不清楚。
“呜呜呜!明煦,我什么也没做,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呜呜呜呜呜”
莫雨泣不成声,可怜兮兮的望着莫韩明煦,指望他能像从前般再想出好办法。
可无所不能的莫府大爷却出奇的平静。因为一向精明睿智的莫韩明煦一眼便看出,这个“贪贿案”是个坑,而且挖了很久,就是为了“坑” 缺心眼儿的莫雨乔!只有莫大人“负重前行”,才能换来某些人的“岁月静好”。莫家在劫难逃!
必须认罪!认罪是唯一的出路和最后的机会。不然莫雨乔就会被直接带回刑部,不仅饱受折磨,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莫雨乔!人脏俱在!你可知罪!”
“我冤枉!我什么也没干!! 那些签章签字是她们让我签的!!”
“放肆!!” 啪!莫韩明煦一个大嘴巴狠狠抽在了莫雨乔的脸上,自己“扑通”跪在主审女官面前,道:“大人,小民莫氏明煦认罪!这些全是小民挑唆逼迫夫人所为!”
“明煦?!”大哭的莫雨瞬间乔目瞪口呆。
“明煦自与夫人大婚以来,夫人对明煦体贴呵护,宠溺无度。可明煦自幼在本家娇生惯养,过不惯抱瓮灌园的清平日子,加之明煦偏爱玉石,为此所费不赀而无丝毫之利。夫人斗斛之禄根本无以维计。为此,明煦终日闷闷不乐,甚至对夫人怨词詈语。夫人着实不忍见明煦郁郁寡欢,便铤而走险,其实,真正的“莫石头”是我,我家夫人是爱屋及乌!”
“不对!!不是这样的!!是我玩物丧志!!与我夫君无关!!这都是我的错!”
莫雨乔再也听不下去,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却被夫君一把堵住了嘴巴,除了呜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犯的错?呵呵!夫人可有那二两脑子犯这等错误!!你看的明白那些公文账簿上写的什么吗!!事到如今,你还要怎么包庇我!”
莫韩明煦凝望着像个孩子般的莫雨乔,哀伤的道:“夫人,是我害了你,可惜悔之晚矣。”
随即,莫韩明煦拉过摊在地上的账簿,道:“几位大人,账薄里每一笔账都对应着一块石头,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这些石头都是我的挚爱。这200两买了这块太湖石,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物超所值”
言罢,他用力把自己的手指咬破,在账簿上俺下一记血印。
“这300两是这块寿山石,晶莹脂润,色彩斑斓,成色十足,世间难求。”又是一记血印。
不一会儿功夫,账簿上布满了莫韩明煦的血指印。瘫坐在地上的莫雨乔,目光呆滞的听着夫君一字一句的讲着石头,心几乎碎掉。从前自己总是嘲笑莫韩明煦太过算计又没情趣;如今才知道,自己的每一分岁月静好,都是夫君不惜心血负重前行换来的。
“夫君,事到如今,你还要怎么宠溺我!是我害了你,可惜悔之晚矣。”
“我会倾其所有”的护你周全,夫人。”
莫韩明煦从怀着拿出一块玉佩,交于吏部女官杨大人手里,恳切的道:“大人,这是最后一块,也是我的挚爱典藏之物。”
这块玉佩是韩老夫人在莫韩明煦弱冠之礼时,特别送与他这个儿子的礼物,如今已成遗物。莫韩明煦把它拿出来,是因为身前这位杨大人曾是母亲的门客,跟随母亲十年之久。她能挤身吏部得来今天的日升月恒,全凭母亲一手提携。破釜沉舟的莫韩明煦想赌一把,不知道韩家这张老脸还有没有的用。
可惜,他赌输了,最后的筹码被杨大人不屑的丢了回来。毕竟已经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一个三堂会审的大案三天就结案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莫韩明煦贪赃受贿,斩立决。莫雨乔渎职枉法,发配充军。家眷打为奴籍。
这个结果早在莫韩明煦的意料之中,他故意在主审女官面前把每一笔账都胡说的头头是道,就是为了告诉那些人,他非常清楚这个案子的目的!比起糊里糊涂的莫雨乔,他才是那个“留不得”的人!可惜,吏部刑部并未放过莫雨乔,发配充军对傻乎乎娇滴滴的莫大人来说,根本就是折磨。
不过三天的时间,莫家全军覆没。一身囚服的莫韩明煦被特准与妻儿度过最后一晚。莫青被送进来时,爹爹正在为憨睡的娘亲修剪指甲。
“莫莫吗?”
“是,爹爹。”
莫韩明煦缓缓回过身,把莫青招到身边。莫雨乔沉沉睡着,像个孩子。头发容貌都被夫君打理一新,完全没有前两天的憔悴和狼狈。
“娘亲睡得真安稳。”
“嗯,让她睡吧,不要打扰她了。”
“嗯。”
莫韩明煦慈爱的打量着儿子,平和的道:“别担心,爹爹有办法,都安排好了。一会儿许府就会来人接你。”
"他们已经来了,马上就要带我走。"
“好。”
莫韩明煦努力保持着平静,他仔细的看了看莫青,低声道:“你娘亲太糊涂,我得照顾她,爹爹不能再陪你了。出了这个门,我要你把我和你娘亲全部忘掉!忘的一干二净!没有牵挂,你就不会有痛苦。”
“知道了,爹爹。”
“还有,必须长脑子,别像你娘亲这么糊涂。往后余生,若没人能护你周全,就让别让自己太单纯太善良!记住了?!”
“记住了 爹爹。我会活的很好。”
莫青匆匆走了,一滴眼泪眼泪也没掉。平静的让人吃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快装不下去了。因为她知道娘亲已经死了,被爹爹用鸦片和酒毒死了。
爹爹不会让他心爱的小乔饱受折磨和凌辱。想出了最后的办法,给夫人做了最后一个安排。
“爹爹,已经十五年了,我始终无法把你和娘亲忘掉,记在心里的东西永远不会忘记。”
自从被许府“买”回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五年,莫青已年近而立,他一直牢记父亲“若不能周全,便别太善良!””的叮嘱,在许府隐鳞藏彩、步步为营,成功取代一手提携他的老管家,成为如今许老爷最信赖的人,同时,也沦为许府下人口中“不露齿的咬人狗”,人人对莫小叔叔“敬”而远之,生怕被这个背槽抛粪、绵里藏刀之徒吞的渣骨不剩。
莫青成了许府最孤立的人。可他却独爱这种偶影独游的感觉,因为这会让他更清醒也更果断,心无旁骛的朝着目标前进,入主许府!不论以什么身份也要留在许婷馨身边!尽管莫青心知肚明,许婷馨绝无可能眷顾自己,但他全无理会!因为他早已立下誓言,这是他心底的执念。
“爹爹,我已选好自己的路,您安心照顾娘亲。”
窗外新月如钩。莫青靠在窗框上,任由寒意渐起的夜风肆意卷抚,清俊的脸上一如离家时那般寒凉冷静。
“莫小叔叔在吗?”
一阵敲门声让莫青回过神来,他警觉的瞟着紧闭的房门,道:“谁!”
“我是坠儿,老爷让我带话过来,夫人不多时候便会过来,嘱咐莫小叔叔仔细服侍。”
“我知道了,请老爷安心,回吧。”
“是。”
屋外的坠儿走远了,莫青果断的关上窗子,在铜镜前认真的准备起来。
入夜时分许婷馨才带着一身薄凉回到配房,对身前等候的莫青瞟都不瞟一眼,径直走进内室。
“你在屋里薰了什么!”
“回夫人,玫瑰果。”
“端出去倒掉,把所有窗户打开!”
“是。”
许婷馨冷冷看着进出忙碌的莫青说不出的排斥。比起桀骜不驯的锦颜,恭默守静的莫青更让她害怕。
“我的床褥是你打理的?”许婷馨摸了摸温暖柔软的锦被斥道:“我几时允许你碰我的东西了!”
“那夫人要我来做什么呢?”
许婷馨瞟了眼莫青,鄙夷的道:“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以前又不是没做过。去把坠儿唤来,重新把我的床铺被褥换一遍。”
“好。”
半夜三更,西配房灯火通明,几名家仆在里面一通扫洒整理,把整个内室从铺到盖撤换一新才算作罢。而此时已近丑时。
正房里,许府老夫人和许老爷寝不成寐,无奈的听着西院的一片嘈杂,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女儿在做什么,同时,深藏老两口心底的一丝希望,也随着西配房的一通折腾破灭了。罢了,女儿本性如此,无法改变也勉强不来。
西配房已经收拾停当许婷馨正襟危坐,冷漠的瞟着身前的莫青道:“你过来!如今这房里没有旁人,不如把话与你说清楚。”
“是。”
“不要以为把你调到我身边就有机会挤身许府。当年若不是我爹爹顾惜你们八竿子都快打不着的莫家,不避嫌的执意把你买回来,我也不会因为许府“容留罪臣之后”而遭排挤,到现在还是个五品闲职。”
“许府的收留养护之恩,莫青永世不忘。”
“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我不想多听。许莫两家本就是葭莩之亲(jiāfúzhīqín)。如今你莫青更是已沦为奴籍!所以,不要指望从我这里打半分亲情牌!我与我爹爹完全不同!想留在我身边,就必须要谨言慎行,决不许出位僭言!”
“莫青谨遵夫人教诲,安分守拙。”
“其次,以后我的房间、我的东西,哪怕一纸一屑都不许你碰半分,尤其是碗筷、茶盏、香薰炉,全部由坠儿打理。为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莫青一颤,隐隐道了声“是!”便紧闭双唇把头垂的更低,
“夜深了,你下去吧!”
许婷馨转身回到内室,随着一声重重的关门声,莫青被结结实实的关在外厅。许婷馨不想再多看莫青一眼,因为每次看见他,便觉得曾经的夫君林静安并未走远。
一片寂静中,莫青嗤鼻一笑,道:“你一直在害怕吧,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随即点了根蜡烛,回到了位于外室的小塌,小心打开自己的挚爱典藏——《医经》。这是一本启蒙医书,里面不仅详尽介绍了医术药理,还传授了调息静心之术。辩证阐述了“病由心生,一念成邪”的道理,指导世人调理心境,养护身体,身心清净。
橘色的烛光里,莫青沉溺在书中的字字句句,倾情投入的读了起来。一部圣言贤书被冰清水冷的莫小叔叔读的宛若情诗。温柔的声音让冷清寂静的房间变的暖意融融。
“是你在读书吗?”庄宅里,庄敏萱辗转反侧,耳边总是梦呓般的萦绕着莫青的读书声。她披衣下地,一把推开窗户,夜风卷着花香扑面而来。
“是你的声音,我听的很清楚。这么晚了,你也没睡吗?公子。”
习习冷风中,庄敏萱竭力扑捉着那屡似有若无的声音,她哀婉的望着天边浮光跃金的月夜星河,遥不可及的感觉像极了莫青。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公子,何时才能再见你一面?”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莫青恋恋不舍的从《医经》中走了出来,一天中最静谧也最短暂的时光结束了。他拨了拨已快燃尽的蜡烛,屋中刹那间亮了起来,映出脸上鲜少流露的似水柔情。
莫青推开窗户,风拉着夜露的湿凉席卷而来。他深沉的仰望着漫天繁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今夜便读到这里可好?”
苍穹之下,星河两端的莫青与庄敏萱无奈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