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檀是个怎样的人。
他自己也不清楚。
若说他是个深情的人,他偏能很快的忘掉与君意的过往,又爱上其他人。
若说他是个薄情的人,他又偏偏深爱了君意这么多年。
究竟深情还是薄情,他自己也不知道。
陆檀从前爱君意,是因为她的阳光。
她能看懂他的情绪,能带给他希望与光,所以陆檀喜欢她,这种喜欢时间长了就渐渐发酵成了爱。
但之后似乎就同他想的不一样了。他看到了更多面的君意。
有时是脆弱的,有时是骄纵的,有时是偏执的,有时又是暴躁的。总之不是一直那么阳光美好的。
但陆檀觉得,都没关系。什么样子他都可以慢慢去适应去了解,毕竟他爱着君意,哪一面的君意他都会一并爱着。
他愿意用自己的光照亮她庇护她,将她从沼泽里拉出来。
但总不是事事都如意的。
陆檀不是像君如一样真正阳光温柔的人。
君如父母相爱兄妹和谐,虽不如君意得宠,但从小也是家人疼爱着长大的,这样的他,是真正阳光的,带给人温暖。
陆檀不一样。他记事起就是父母不断的争吵,父亲的严格,母亲的压力,疼爱这种东西,他很少体会到。
所以君意的关心于他而言就是希望。
更所以,沈颂颂出现时,那么体贴关照他时,他毫无避免的沦陷。他是个缺爱的人。
陆檀从前,是非常认真的爱着君意。
他为了君意,放弃了建功立业,顶着父母压力众人谴责,就为了陪着脆弱的君意熬过那一段时光。
许是这般养骄纵了君意,她总是撒娇着,如孩子一样痴缠着,有些幼稚。
其实本来也没有问题的。同从前也差不到哪里去。
但唯一的问题是他陆檀在成长。若说从前是他愿意宠着君意,任由她做快乐的小孩。
如今他想要的,就是可以有个依靠,希望君意也长大来理解他。
陆檀身上有许多的压力与责任。
不提建功立业的愿望,他身为统兵大都督的嫡长子,就该继承父亲的衣钵上战场御苗疆护封云。
作为陆家长子,他要继承家业,母亲的期待与压力,父亲的严格,众人的盼望,这些一层一层加在他身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他必须有所建树。
但他只重儿女情长,只顾着和君意的感情,不知遭了多少诟病。
这些他都扛着,丝毫不与君意说。君意或许明白,但她也只是象征性安慰一下。
君意想的,是只要陆檀还温柔的看着他,就什么都没问题。
她不是不懂事,她能一手打理好君家同管家学好掌府,她能干也可以懂事。
只是只想在陆檀面前放下伪装做那个娇娇的君大小姐。她以为陆檀懂,陆檀的确懂。
但他要的不是这个。他明白是君意爱他信任他,但,他想要的是依靠。
真的只是因为君意带给他的压力他受不了吗?
真的只是因为君意的不懂事不理解让他放弃了吗?
真的只是因为父母,众人的压力,遭的诟病,让他觉得无望了吗?
不。不是的。这些固然是原因。但这些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
最主要是因为,他陆檀,坚持不下去了。
他年方十八,压根就不该承受这么多压力。这些日复一日的逼着这个还年轻的少年,和君意的矛盾爆发到顶点,他终于放手了。
陆檀将这点情意斩的干干净净。
他很快的,不过月余,不过一场战争,就爱上了沈颂颂。
因为他和沈颂颂是合适的。
他深情,顶着压力爱了君意这么多年,年复一年宠溺着她,深爱着她。
挡掉君府的灾祸,悄悄帮扶着君家,打点着一切,对君意承诺定来娶她,唯她一人。他爱极了君意。
他也薄情,很快的清除掉所有与君意有关的回忆,说着狠绝的话做着狠绝的事,同沈颂颂红绸一牵拜了高堂。
他同样爱着沈颂颂。
陆檀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可以面不改色对君意说着戳心窝子的话,可以挥手间放弃多年的感情,可以爱上新人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是个狠得下心的人。
他需要的是依靠,是理解,是“合适”。
不知怎么,最近的陆檀又想到这些旧事。他烦躁的皱皱眉,想撇掉忽然的怀旧。
秋声渐浓,沈颂颂同他说想要他陪着闲逛一下,坊市也该很热闹。
他应了。
沈颂颂很少会向他要些什么,不骄纵不幼稚,懂事得体。越是这般,他越想对她好。
他爱沈颂颂,因为沈颂颂从不予他压力,还同他分担。
对于他这个一直在付出的人来说,沈颂颂的体贴理解与偏爱,是最合适的。
君意不懂爱,根本不懂如何去爱人。爱君意太累了。沈颂颂懂,他自然而然倾心于沈颂颂。
“爱”这个字,太沉重了。
陆檀陪着沈颂颂出来散心,逛着逛着就到了城东。
沈颂颂温柔的看着他:“夫君从前爱走街串巷时定来过这里了,带我逛逛好不好?”
眼里都泛着柔情。陆檀牵着她的手,微微笑着点点头,一起踏入了城东。
巷口的宋奶奶依然在那里。陆檀习惯性的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一串递给身边人,看着沈颂颂有点奇怪的表情,他忽地一怔松。
沈颂颂不嗜甜,对甜食没有特别的喜爱。爱甜的明明是君意。
他以为他已经把关于君意的回忆挑的干干净净了,却依然习惯性的为身边人买了这糖葫芦。
看着上边的糖霜,却又想到这是君意最爱的口味,每次一起来她总是要这个。
什么啊。陆檀回过神,不好意思的朝沈颂颂笑笑。
沈颂颂是个明白人儿,也没计较什么,接过糖葫芦就轻咬起来。
看她没怪罪,陆檀笑容又勾起来,牵紧身边人的手朝里面走去。
他其实不太想来这。
同君意一样,这里的一砖一瓦一店一铺,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如今来这,他总是心头有些异样的感觉,怪不舒服的。
沈颂颂看他皱起的眉毛,大约猜到他有些心事,就拉着他在一个铺子门前坐下来。
好巧不巧,是唐叔的糖铺子。
陆檀看着熟悉的招牌,自是知道唐叔的桂花糖也是京都一绝,既然从前君意那么爱,那大抵沈颂颂也会喜欢。
他揉揉沈颂颂温柔道:“唐叔的桂花糖是京都远近闻名的,我去买点你尝尝。”
沈颂颂乖巧的点头等着陆檀。
唐叔老早就看到陆檀了。说实话他也许久没看到陆檀了。
如今再见,陆檀带着另一个姑娘,应是他的妻子,两人甜甜蜜蜜来逛街,他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因为,君意没了。他从前看着长大的那个娇滴滴的小不点,就这样孤零零带着遗憾殁了。
他没什么理由责怪陆檀,两孩子的感情他看在眼里,没能在一起是没缘分,但唐叔就不想瞧见陆檀,比起陆檀,他还是更疼爱君意这个丫头的。
所以陆檀熟稔地来买桂花糖时,唐叔傲娇的说没有。
“唐叔,怎么会没有,这秋日正好桂花正盛,你的招牌桂花糖怎么会没有?我都瞧见了,你后边的作坊就有。”陆檀奇怪着。
“怎么地,我说没有就没有。有我也不卖你,赶紧的走走走!”唐叔推着他离开铺子。
“不是,唐叔我是陆檀你不记得我了?有什么误会啊?唐叔?唐叔!”
陆檀被他推到沈颂颂那边,狼狈的喊着。
沈颂颂瞧他这幅模样,噗嗤一笑,陆檀尴尬的摸了摸鼻尖。
沈颂颂起身安抚他:“还是我去吧。”说着同唐叔交谈着,没过多久就端了两碗冰糖桂花与一叠桂花糖过来。
“不是,干嘛不卖我啊。卖给你不也是一样的嘛...”陆檀嘀咕着,看沈颂颂吃的开心,也就没说什么了。
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搅拌着碗里的桂花蜜,阳光细细碎碎撒下来,思绪又不经意的飘远了。
他不爱甜,自也不爱这些甜腻腻的糖,君意喜欢,他也迁就着她。
他虽不爱这桂花糖,却独独爱君意唇瓣上残留的糖分,比蜜糖还要甜美,却不腻人,令人甘愿沉沦去品尝,如上好的桂花蜜,醇香清甜。
从前的君意,见不得他嘲笑她嗜甜,总是塞着满口糖块故意亲他,甜甜蜜蜜的...
“当”的一声,勺子碰上碗壁,碰撞的声音使陆檀回了神。
他揉揉太阳穴,对面的沈颂颂似乎毫无察觉,陆檀吐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偶尔的这些小细节,有关君意的琐碎,都会唤起他明明封存的记忆。
他一口仰尽这碗冰糖桂花,熟悉的甜腻,却不是熟悉的人。
后来他又去过君意的墓前,细细擦干净墓上的灰尘。
但这次不只折了一只艳丽的桃花了,他摆上了一叠甜腻的桂花糖,和一串糖葫芦,还有一些城东的糕点。
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又或许什么都在心底说了。
他站在墓前,温柔的笑笑。岁月磨平了他的年少轻狂,却增添了几分柔和。
君意于他,是年少的恋慕,是爱过的恋人,是最好的年岁。
她予他的这旧春光,他收下了,深埋心底了。
他深情吗?他是深情的。
他薄情吗?他也是薄情的。
他狠的下心吗?时能时不能。
他如今也有要珍惜的人了。只是与君意的过往,他不会否认了。
他定定的站在君意的墓前,眼波流转,一如初见之时,眼里藏着一泓春水,溢满了温柔。
他说:“君意,我曾经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