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曰:
误大乘,多少德行,又枉费那些虚名;莫去问,后果前因,弄堪得莲红莲青。一曲曲离合悲欢,一番番春夏秋冬。岂怕花枝落,来年还莨亭。世事休回首,勿令满愁容。且将歌与酒,搭弓射天星。踏草爽而踏烟去,坐白鹤而坐云行。一却三皈九戒,再了六欲七情。
话表清光宗位二年,夏七月十五日,于南海珞珈山中紫竹林内,有一观世音菩萨。但见他唤来大徒弟惠岸行者木吒,问道:“那惠岸,我前日着你去渡普陀山的和尚,你可成否?”木吒道:“弟子不敢蒙师,那和尚自幼出家,此生未入尘网,而他更说道:‘已破红尘’。弟子之意,不如尘网里,岂脱得耶?于是弟子与他讲了些道,谈了卷经,他自悔不如,便玉毫下发了愿,曰:‘此生已悔,来世复修’。弟子遂辞他而归。”观世音道:“你这呆根,著实顽愚许多。你有千载道行,万万功德,他自是不如你。你与他说法讲道,就如教瞎子摸灯。你可知得,他早修了两世,佛如来发慈悲垂闵,亲点他于我,若不得他登彼岸极乐,只恐怪罪下来,犯你一个不是。你快与我走也。”说罢,观世音整齐白袍,命善财童子引来一只怒目青鬃金毛吼,将莲花座抛在背上,倏的跨上,借一道香风起在半空,与木吒径去普陀山了。
不消一刻,二人就赶到山门前,门外有一大石碣,书着“普济禅寺”四个大字。木吒笑道:“师父,这是你的家了。”菩萨道:“也是你的家了。”他两个按落云头,立在山门外。有三五个镇山的和尚看见了,忙磕头参礼,往里面传说。少时,只见满山和尚走下来,齐呼:“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惠岸行者。”观世音与他等讲起佛法真经。毕竟木吒不奈这般闲烦,忍不住性子,遂纵身一跃,到林木之中,在衣袖中摸出一物,望地扔下,变作一头青爪獠牙拾云兽,是他的坐骑。木吒跨将上去,道:“好宝贝,找那些耍子之处。”拾云兽腾腾而起,行于半空。
忽的前面放出一道红光,将云头阻住,木吒望下看去,适见着一块顽石隐隐放光,忙按落云头,藏了兽,寻思道:“是那家在此卖弄神通?”就望石边去。那石头上刻着“商周”二字。木吒将顽石撅出,正是一块大石碑,碑上刻着许多字。木吒看去,书着些曲子,第一个题作《磨空志》,对曲曰:
母是无瑕的星郎,父是有道的天王。说情分,更无痴怨心;道一世,莫说兴与亡。落满天白茫茫雪,披一身赤团团装。八只手,拿坎补离;三个头,映映金光。若言已缘尽,又何须着那莲子身,若说缘尚存,却作了个这违命魂。对乎?早将龙抽筋;错乎?陈塘弄自刎!
第二首题作《他乡客》,对曲曰:
只闻得一道雷嗔。嘤嘤啼,终南人,两支黄杏发狠!莫去论父母何处,休再言师徒情分。阴阳树,撑起一片天心;花巧言,唬着诸许尊神。旧日石中子,今作无迹人。
第三首题作《误平生》,对曲曰:
生来功德果自成,怎曾料得偏有名。旗门轻易破,擒来作夫行。水中微物,变化千尺鲸;掌中宝剑,飞撩岂能停。诚个是仙人不识宝号;也正应,阵里杀伐相逢。莫说他是个天弃的女子,更不语是个屈身的卑名。本是个自在的公主,今翻作司职的玉星。
第四首题作《拜佛人》,对曲曰:
灯火颤颤,春光自消遣。画壁残残,古殿无欢言。堪比仙,更有胎富;大钟响,悄诵经卷。叹这世上几轮回,叹这世上万般难。多少美女留心,怎奈他性孤偏。莫多问,可是西天回头客;只管作,摩顶屈膝玉毫前。
第五首题作《比天傲》,对曲曰:
犬是千年的白细腰,刀是两刃的磨三尖。黄袍铁胄,弄那诸多变化逞善恶;金带紫绦,收这些许妖氛镇江前。曾将银箭擎弓,打落南山两只彩凤;还把石头炼斧,劈开桃山救母脱难。不与天公论言语,好饮青酒赋诗篇。哗啦啦,心如风雨打;轰龙龙,情似雷火连。莫谈世上易证道,他更情骄不参天。
第六首题作《双飞鸟》,对曲曰:
一个是地里功夫,一个是马上精武。一个好胯下夺人命,一个喜暗中将人屠。棍虽镔铁,却无玄微道德;石纵电火,难平赤针心毒。若说是良缘,怎著个诱欺蒙骗;若说非良缘,岂成就情愫心尖。早知此,不去夹龙;终个是,齐赴黄泉。
木吒望下看去,石碑下面遭土掩着,不能明白。忽的地动山摇,地陷一坑,又掩全了石碑。那木吒恍然垂泪,自讷道:“这正是我等哩!”
少时,和尚们走来这里,见木吒抚面而泣,前来七八个问原由,他只管簌簌洒洒,道:“是哩!是哩!”但见观世音菩萨乘犼而来,与众和尚道:“你等且取来锸耜之器,将此坑撅开。”那伙和尚忙走回庙里,抱来大小二十余个,就坑而下,近日落西山适将石碑撅出。那众和尚拜到观世音菩萨前道:“那碑忒重了,弟子无能,不能拿出。”观世音道:“不消你等。那惠岸自有取时。”菩萨遂领众和尚回庙里。
待木吒哭罢,跳入坑中,轻轻举了碑,搭在肩上,借一道云光至寺中,将石碑落在大雄殿前。殿内的众和尚不知何物落下,只觉是一声雷响,地也轰裂了,便忙走来。木吒按落云头,与和尚道:“你等拿来笔纸之物,备一草舍,借我用着。”和尚们不敢怠慢,慌张齐了笔纸案台,腾出一间寮房,木吒跨步进去,把碑上后面诗文曲子皆抄录下来。
却说那碑上第七首题作《黄蜂灾》,对曲曰:
银锤逞能,麒麟先行。杳无败处,宝剑分明。更无须千载功,能除敌万年精。却难避黄蜂。有神号,唤炳灵。
第八首题作《违师命》,对曲曰:
那壁厢是待位的太子,这壁厢是稳坐的王兄。为母亲,反了圣上;斩头日,师拜两洞。那曾知,出山皆违命;受锄犁,八卦卷图中。少的是炎帝童子,长的是司职岁公。
第九首题作《画地牢》,对曲曰:
面虽恶,心更善;伐以生,铜扁担。命中有这定数,击首妇人遭难。怎奈何城中无圉,教旁人叫喊;幸遇得尚父仙人,救命问贤。还是一家人,阵前刀剑颤。亡于金鸡岭,辅将他当先。
第十首题作《断社稷》,对曲曰:
一个是妖艳魅红,一个是刚愎自用。一个刨腹敲骨,一个搭楼挖丛。一个只求红颜相笑,一个只为乱朝从命。一个是狐鬼夺了人心肝儿,一个是君王贪爱美人情儿。一个也曾游山戏水耍自在,一个也曾托梁换柱格黑熊。那继业的,失了祖业;这从命的,逃了性命。若说两个清,妄了名;若说两个庸,废了名。
第十一首题作《民庆欢》,对曲曰:
曾囚于矮城,曾献宝华宫。一个逃了性命,一个成了肉饼。子救父,遇色浑不动;父食子,千载负骂名。南方的三炁府,中天的紫薇星。江山不姓殷,姬氏当道横。问些何主人,癸后替天行。
第十二首题作《尽忠心》,对曲曰:
阴阳造定,弄罢世事休;乾坤气数,多少喜与愁。雪中炭,枝头花,塔边楼。火路难逃,命已收;顶上苍穹,封雷候。何贪些富贵名利,怎奈得报国难酬。问他恋甚么,却道心早稠。
第十三首题作《两家将》,对曲曰:
生来性情硬如钢,满朝文武独醒良。莫说坠楼爱妻虽身骨,不谈渺渺君王乱臣纲。火烧狐鬼窝,尽忠肠;牛头向天语,泄心伤。一家失离父与子,两阵幌出太阳光。有名士,作阴王。
第十五首题作《顺天意》,对曲曰:
渭水畔,日久意沉沉;银直勾,钓来有心人。八百步,日坠西山;十六言,江山如真。功与名,更无贪念;权和利,觑作空氛。不能觅长生,全无归元甚。若说他存气数,直教是无缘仙尘;若说他无气数,直教是洪福世轮。
那些曲子下又书着一首,题作《曲罢看人散》,对曲曰:
微露口,道尽万家姓名;眸瞳臻,观全乾坤运数。那些舞弄文笔,书下人情,葬与黄土;这些抖擞神威,拔地为刀,亦赴尘蒲。安敢问对错焉?私心且住。岂能知然否哉?归去思路。兵卒一任又何能?只把性命徒屠。都似潜渊的蛟龙,卧丘的猛虎;谁怕得谁?更难忍顾!心惊胆颤,骨肉苏苏。忽闻一声钟响,才省本来面目。原来干干净净,这些皆是笑语。
那块碑后面还有几篇诗,也分名头,题首名作《投西土》,曰:
堪得七宝莲,华光垂指尖。
玉顶白牙象,跪在莲花前。
夯夯欢喜多,娑娑有缘客。
袒胸问祥和,西方笑弥勒。
千年金犼啸,素袍裹白腰。
本是男儿身,翻作美女貌。
座下狮猁王,定风有良方。
谁人识本相,常倚岸头羊。
次题首名作《登天阙》,曰:
碌碌天尊名,东方化春精。
狮子为九首,消灾救群生。
千年修成物,宫里独他殊。
呼与北天中,常卧仙桃府。
老君降化身,玉虚授道人。
好用三炁功,南头能封神。
多少功与名,不去弄婆娑。
净法入天楼,西极来人多。
再题首名作《恋红尘》,曰:
仙首他第一,不爱天地歧。
有缘作无缘,最喜说坎离。
金乌口中精,一胎作人形。
修成离地法,杳杳去冥冥。
授徒他为先,运元只自然。
暗夺大道机,潇洒洞门前。
谁人知前身,几家识他魂。
生死不知迹,造作无名人。
碑下又书着四首杂诗,第一首题曰《北海散数》,曰:
轻衣素袍仙鹤随,
摇转卦衣镀银尾。
离地真精不爱物,
唯授千臂大法挥。
第二首题曰《两家教主》,曰:
长托紫燚现法身,
大千有名渡胡尘。
归往莲台登彼岸,
过去教化定光人。
第三首题曰《禽中长》,曰:
堪问世间谁为妖,
心迷鬼胎逞英豪。
纵有通天彻地法,
舍利树下明王号。
第四首题曰《一胎成》,曰:
形如惊云日月迷,
声比春雷更出奇。
难觅敌手无可赛,
静伺佛头待佛诣。
却说木吒将书罢多时,和尚们送去餐食,与他拜谒,他也不理。待月顶穹苍,木吒适才复心返神,推开门,跨出寮房,但见有个小和尚盘坐门前。小和尚见得木吒出门,忙立起身合掌打躬,木吒道:“你不要拜我,我不是佛陀,亦不是菩萨。古云:‘肩膀同齐是兄弟’,你与我皆是三尺余修长,为何拜我?”木吒遂扶他起身。小和尚道:“菩萨命我于此守着行者,教行者且宽心,莫急回山,此处与行者缘分未了。”木吒道:“多谢小师父传音,若无旁事,小师父自回去歇息罢。”便作个揖。那小和尚辞了木吒,回去房舍。
木吒凝月而望,不奈心伤,吟出一篇《满江红》,流于后世,词曰:
是非善恶,孰能过,干忙一场。潺眸处,内住秋慈,外涌寒光。往日长城凭谁问,堂前燕子伴青妆。风流事,如烟尘萧疏,赴大江。
钓溪口,情未良;回帆路,见垂阳。明月扯来,万象望星芒。若问人生作何道?一喜二思三愁肠。四嗔怒,五悲六惊慌,七迷惘。
木吒回寮房中,坐在案前,复绰笔而书,但见纸上书了题头曰:“武乙辱天种恶果,子羡托孤传帝辛”。
这正是:
世上谁是了缘人,神仙还须入凡尘。
纵去大法皆无法,归本梦醒甚销魂。
毕竟不知木吒又书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