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小镇上灯火通明,鲜花节的庆典进入高/潮,大家拿出精心准备的食物,还有陈年的佳酿,与每一个身边的人痛饮,无论是长年交好的邻居,还是前天偷了对方家东西的小贼,这一刻都亲如家人。
……
舞会已经结束,弗兰拉着陵来到了小镇里最富盛名的酒吧,来看驻唱歌手表演。
歌手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配合着酒吧内暧昧的色调,像酒一样灌入人们腹中。
听众们感觉自己醉了。
弗兰在酒吧内,一边灌着麦酒一边向吧台上的帅哥尖叫。
陵一个人坐在酒吧的屋顶上,看着各式各样的人们欢呼,有人喝的烂醉如泥,被朋友搀着带走,有人牵着自己的妻子,在广场上跳舞。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弗兰也邀请过他下去一起喝,但他拒绝了,他不太适应这种场面,当人们欢聚一堂,处在人群中的陵会不知所措。
终于有人能接纳他,把他当作是同等的人而非怪物,这让他很高兴。
可他还是应付不来这么嘈杂热闹的场面。
弗兰似乎和酒吧里的人很熟,对每一个路过身边的人碰杯。
她们互相问候,面带微笑。
这让陵感到相当不适。
并不是【怕女朋友被别人抢走】这种感情,说到底,陵自己也不清楚弗兰对自己的这份温柔到底是哪方面。他没谈过恋爱,也对这种东西不太敏感。
陵所感到不适的理由,究其原因,是害怕人群。
这听起来很奇怪,他已经不再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怪物了,为什么还有避着别人。
然而事实上,当陵发现自己能够接触人群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迷茫。
【我该······怎么做?】
如果你想和一个人交流,至少得先介绍自己吧。
“【你好,我叫陵,是个东方人。】”
这就是陵能做出的最完整的自我介绍。
如果别人追问,你为什么来到这?
陵总不能回答:【我来找自己的记忆。】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可是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
当弗兰勾着陵的脖子向他介绍酒吧里的每一个人,他知道了:
这个高个子叫迈克,喜欢跳舞,是小镇上有名木匠的儿子。
那个穿皮甲的糙胡子大叔是位退役的老兵。
那个正向人们吆喝着“今晚酒水免费”的胖阿姨是这个酒馆的老板娘。
好像所有人都能确信自己是谁,又在哪,想要做什么。
唯独他对此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很糟糕。
身上那诅咒般的龙血得以控制,但摆脱那些坚硬的鳞片后,陵得到的并不是安心,而是一股莫名的空虚感。
弗兰把他从噩梦中拉进了现实的事件,可他却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陵选择上楼,坐在酒吧的天台上,看下面过往的行人发呆。
他取出一支笛子,轻轻地吹了起来。
清澈的笛声,像溪流一般,带着淡淡的凉意,缓缓流淌着…………
有脚步声从背后响起。
陵愣了一下,回头看去。
是位年迈的老人。
“打扰了,吹得很不错。”
“谢谢,”陵点头示意,打量起他来,“你是?”
“叫我高德纳吧。”他这么说着,自顾自地在陵身边坐下,“一首,很忧伤的曲子呢,让人想起些陈年往事。你在思念谁吗?是一位友人,还是某位姑娘?”
他打趣道:“嘿,楼下就有个漂亮的女伴在等着你,你却在这里想着别人,这可不好。”
陵摇摇头,“不,我没有······可以思念的人。就是因为没有思念的人,我才会吹它。”
高德纳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陵张了张口,又把嘴巴的话咽了回去。
“没什么,只是单纯的,想吹它罢了。”
“那真是遗憾呐。我还以为,你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上人呢。”
“我还没有所谓的心上人,”他看向酒吧的楼梯,弗兰的大笑声从楼下传来。
“弗兰她······我不确定······”他转头看向高德纳,“您现在有心上人吗?”
“怎么可能。”高德纳自嘲地笑了,“我这种糟老头子,早就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了。不过……”他顿了一下,“非要说的话,曾经我年轻的时候,有喜欢过一个女孩。
“是什么样的女孩呢?”陵有些好奇的追问。
“是个很好的女孩啊,美丽、温柔、又善良,她笑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花都会盛开。”说到这,高德纳笑了,“在那个时候,我们经常翻窗户出去幽会,穿过街巷,草地,森林,到处都是我们的足迹。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是我最美好的记忆。”
“后来呢?”
高德纳叹气,“后来啊,镇子里来了一场瘟疫,她死了。”
“抱歉。”陵轻声说。
高德纳摇摇头,“没什么,那场瘟疫带走了很多人,她不是唯一的一个,孩子、亲人、朋友,我们或多或少都在那时候失去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他拍拍脑袋。
“算了,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本不该提这种事。”
他掏出一支小酒壶,给自己灌了一口,然后递给陵。
“喝吗?”
陵摇摇头,“谢了,我不喜欢喝酒,”
他取出身旁的水袋,在酒壶的瓶口碰了一下。
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攀谈起来。
······
“你知道吗?斯特里亚的鲜花节可不只是单纯的赏花哦。它还有一个名字。”
“是什么?”
“【爱情日】。”高德纳用无比怀念的口吻说着,“这一天,是情侣们幽会的日子。”他又灌下一口,长出一口气,感叹:“真奇妙啊,这样的夜晚,本应该是男孩和女孩互相拥抱的时候,一个东方小子抛下自己的女伴,和一个快入土的老家伙,在楼顶,喝着酒看星星。”
陵笑了。
“谢谢你,镇长先生,第一次有人和我这么聊天。”
“你叫陵,是吗?”
“是。”
高德纳也放下酒壶,回头看他,那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以一个陌生人的立场,说这话可能有些自作多情,但,我为你感到悲哀。”
“什么?”陵有些莫名其妙。
“我们,都是【孤独】的啊,而你的孤独,似乎在我之上。”
“【孤……独】。”
“我没有孩子,我的朋友、爱人、父母,都已经离开,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所以我感到【孤独】。我的孤独来源于【失去】。可是即使如此,我仍然有可以挂念的人,可以思念的事,哪怕那些东西都离我而去,我还拥有记忆。我的心,仍然有地方可以回去。”
高德纳看向陵,他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疑惑,“而你,陵,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你又为什么而孤独呢?”
“我……并不感到孤独啊。”陵为自己辩解。
“那你为何……露出那样副一表情?”
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种表情。
“是,什么样的表情呢?”他问。
“失魂落魄的表情啊,望向远方,一副【我已经满足了】的样子,眼皮却不自觉地往下垂,脸上笑容僵硬得像是雕塑。”高德纳说,“你知道吗?你昏倒的这些天,我去看望过艾瑞玛一家。那时候艾瑞玛告诉了我森林里发生的意外,以及,你为了救她而受伤的事情。所以那个时候,我就认得你的长相了,而你,还没见过我。后来,我偶然发现你醒了,在树塔的顶部,当时,我想要和你打招呼,作为镇长,感谢你救下了我的镇民,而你撞开了我,一下子冲下了楼梯。”
“我很抱歉。”陵这么说。
高德纳摇头,“这不重要,”他抬头望天,“那时候我就在想,【你在躲什么呢】?”
陵的脑海里回想起当时的场面,弗兰的头发和衣摆被风扬起,那副如微风拂面的笑容。握水袋的手不自觉地捏紧,里面的液体倒在身上,陵却不自知。
高德纳看向陵,他的眼神锐利起来,似乎要透过瞳孔,看穿陵的心。
“现在,我明白了。你在躲的,是【笑容】,那个姑娘的笑容。”
陵的瞳孔猛然缩紧,那感觉就像是遮挡阳光的幕帘被拉开,隐藏起来的想法一瞬间暴露无遗。
“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躲避人群,会畏惧欢笑。你无疑是孤独的,而最可悲的是,你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孤独,这是何等的讽刺啊。”
“……”陵沉默了。
“你该试着去爱一些人,去【拥有】些什么。那个时候你再吹起这支笛子,就能明白,什么是【孤独】。”
“拥有,是什么感觉?”
“那是……活着的感觉啊,就像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站在你面前,而你正握着她的手,那手掌传来的温度,就是拥有的感觉。”
街道上,有人叼着烟卷走过,吐出一团呛人的烟气。
那烟气缓缓上升,拉长。
陵张开自己的手,将它握紧,烟气穿过指缝,消散于空气中,陵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里空空如也。
“我怎么确定那样东西是【我的】呢?”陵问,“如果它只是偶然路过,在我眼前一晃,就消失不见。就像梦一样,那样的东西,我该不该去握呢?”
高德纳沉吟着,说:“【失去】啊······这是个……悲伤的话题呢。”
他吐出一口带酒气的呼吸,“如果很看重一样东西,那么失去它的时候当然就会心痛。我的爱人死的时候,我就有过这样的感受,拥有她的时光有多美好,失去她时就有多绝望。”
“可是啊,”他喝光了壶里最后一滴酒,长出一口气,“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后悔去爱过她。我依然为与她过度的时光而感到幸福,哪怕她的离开再如何让我撕心裂肺,我也会走上前,【牵起她的手,把它握紧。】”
高德纳看向自己的手掌。
“即使那个人已经消失不见,可他们【存在过】,【记忆】会为他们证明。对于那些死去的人来说,对于那些【失去】的东西来说,这就是它们的【意义】。【真正的拥有是不害怕失去的】。”
高德纳起身,拍拍陵的肩膀,下了楼梯,绕开拥挤的人群,从后门离开了酒馆。
弗兰端着两杯酒从楼下走上来,看向高德纳的背影,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陵摇摇头。
弗兰把其中一杯递给陵。
陵看着杯中的液体,没有动。
高德纳的话在耳边回响。
犹豫了一会,他还是接过了杯子,轻轻抿了一口。从没尝过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有点怪异,但,感觉不坏。
……
树塔的某个房间里,艾瑞玛正靠在窗户上,望着母亲的梳妆台发呆。
街道上温暖的灯光,人们的笑声,还有孩子缩在父母怀里撒娇、哭闹的声音,都涌进了房间。
半响,她走过去,打开抽屉,从盒子里取出了那枚紫藤萝吊坠。
“妈妈,不会回来了,对吗?”
没有人回答。
她把吊坠重新戴回脖子上,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然后从花瓶里取从几支花,离开了房间。
……
房间里,墨菲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着一颗红色的子弹。
“墨菲特!”斯特林一脚踹开了墨菲特的房门。
这一下吓得墨菲特手腕一抖,差点没夹住。
他像只炸毛的猫一样大吼:“你想死啊!我差点把我的实验台给炸了!”
斯特林满不在乎的样子,“红莲弹是有防走火措施的,不念那段咒语它就只是普通的子弹而已。”
墨菲特没好气地说:“我把防走火措施给拆掉了。”
“拆掉?”斯特林的表情严肃起来,“你想干嘛?”
“每次用都要念一串咒语很麻烦不是吗?加上过大的威力导致它不能在常规战斗中使用。我简化了它的引爆步骤,像这样。”说着,墨菲特从实验台上取下一枚,丢进火盆里,然后打了个响指。
“啪。”
声音发出的那一刻,火盆里的子弹一下子炸开来,不过这一发的威力相当小,只是溅起了些许火花而已,像个鞭炮似的。
“如果是装入手枪击发的话,打中目标就会炸开。我把这颗子弹的火元素抽空了,基本上就剩下个空壳子,其它的子弹的火元素储量大概是原先的十分之一,这样就可以当便携手**用了。完整威力的,我给你留了三个**。”
墨菲特把装好的子弹递给斯特林,“说起来,为什么武装部会有这种技术?这已经是魔法的范畴了。”
斯特林摊手,“你不能指望一个特勤部的人跟你讲武器构造,造**是武装部的事情,我们只管用它来拆房子。”
墨菲特眼角抽了一下,“找我什么事?”
“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
“墓地。”
……
夜晚的坟场格外寒冷,神父坐在草地上,裹紧了外套。
“就是这里了。”斯特林领着墨菲特走了进来。
寒风让墨菲特打了个冷颤,他抱怨道:“大晚上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墨菲特,你有办法分辨被魔法师处理过的尸体吗?”
“什么意思?”
斯特林向墨菲特复述了一遍神父给他讲的故事。
……
墨菲特思考了一会,“就是说,你怀疑杀人做祭品来完成魔法阵是假的?”
斯特林点点头,“那帮家伙完全不像是要拯救别人的样子。”
“我试试吧。”墨菲特扭头看向神父,“神父先生,告诉我那几个死者的名字。”
神父报出了几个人名,墨菲特按着他给出的名字在墓地里找了起来。很快他们找到了第一位受害者。
【兰.艾尔莎】。
这是艾瑞玛母亲的坟墓。
墨菲特在坟地前撒下一圈粉末,当粉末接触到土壤,它们开始燃烧起来,发出绿色的光。
“这是?”神父问。
“类似于磷粉的东西,名字有些恶趣味,叫【魔法师的骨灰】。我用它来检测魔力的有无,它烧起来了说明这下面确实有魔力流动。”墨菲特回头看斯特林,“刨坟验尸就不用了吧,可以的话,我还是想不惊动死者。”
斯特林点点头。
“顺带一提,以这个小镇现在的魔力浓度,如果粉末够多,哪怕是在空气中也能燃烧。所以不要试图把袋子里的粉末全部撒出来,那连袋子也会被点着的。”
墨菲特一边说着,一边把袋子递给斯特林。
“去,照着神父报的顺序,给每一个对应的墓碑撒上,每次只能抓一点,取完袋口要马上封紧,过十几秒再取下一次。”
他自己取出一张纸,在上面标注出第一个点。
然后,他们找到了下一位受害者,粉末的反应依然是燃烧。墨菲特在相应的位置画下第二个点,然后把两个点用线连接起来。
再接着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随着找到的墓碑增加,墨菲特纸上的图案开始清晰起来。
“这是……”斯特林惊讶了。
“一朵花。”墨菲特低头,脚下的墓碑已经是第十三座了,神父口中的祭品是十四个,就是说,除去那最后一个人,所有的祭品都已经就位了,纸上的花看起来趋于完整。
“这确实是死灵魔法,用亡者的灵魂作为动力,用躯壳作为媒介,来封印某些不能摧毁的东西。”
“你是说,这个法阵是真的?”斯特林问。
墨菲特点头,“是真的,从魔力反应和布局看,它确实有效。”
“难道那帮家伙是真的想救人?”斯特林皱眉。
“说不定哦,那样的话你就把这个镇子的救世主打死了。”墨菲特一边调侃他,一边接过斯特林的袋子,在最后一座墓碑前撒下粉末。
这一次,粉末没有被点燃。
墨菲特脸色变了。
他又掏出一瓶液体,淋在墓碑周围,嘴里念念有词:“【如果你在此处长眠,请回应我,我为你带来了问候,和陈年的酒】。”
液体渗透进土壤,不一会,又从地下涌了出来。
“这又是什么?”斯特林问。
“【献给亡者的酒】,是一种魔法药剂,如果土壤下真的埋着人的尸体,酒会渗入地下很快干涸,就像被死者喝掉了一样。”
“那么酒涌上来了说明什么?”
墨菲特没有回答,而是递给斯特林一把铲子。
“把这个坟墓挖开看看!”
……
一段时间后,一具打开的棺木,出现在他们面前。
三人花了不小的功夫,才把这具棺材从土壤里刨了出来,而当他们打开棺材,发现里面,是空的。
“真的,不见了。”墨菲特喃喃自语。
那具打开的棺材空空如也,应该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消失无踪。
是什么,让他离开了本该安眠的坟墓?
是被人搬走了吗?
又或者,他从未死去?
墓碑上,坟墓主人的名字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马里.怀特】
目前,墓地中被标记的墓碑一共有十三座。
十三,刚好是个不详的数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