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神父正靠在一把躺椅上,面无表情地发着呆。他的视线停留在桌边的一张相片上,相片里一共有三个人:穿着西服的,年轻的自己,一位烫着卷发,穿着艳丽的女性,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女性正亲密地挽着他的手,一脸甜蜜。他抱着怀里的婴儿,用玩具逗弄着他,幸福地笑着。
“嘎吱。”
木制的躺椅轻轻摇动,发出的声响在空荡而昏暗的房间内回响着,有些渗人。
【我······做对了吗?】
他问自己。
就在这时,一声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咚】。”
那声音并不重,可神父却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惊愕地看向自己的家门。
门口的人还在继续,【咚咚咚】的声音不断透过门板,传入神父耳中,他站在原地,面色越发地惊恐。
······
“我说,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墨菲特停下了叩门的右手,回头问斯特林。
斯特林摇头,很干脆地否定了这种可能。
“不会,我看着他进了这家门。”
“那为什么敲到现在都没人开门?”
“也许他耳朵不好?”
正当两人争论的时候,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
神父从门后缓缓探出头来,对门前的两人问:
“两位······有什么事吗?”
墨菲特提了提刚从店铺里买的水果,“我来找您谈葬礼交接的事情,顺便看望下您。”
······
神父将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两人面前。
“随便坐吧。”他用嘶哑的声音招呼道。
墨菲特接过茶,说了声谢谢,轻轻抿了起来。
斯特林看了看四周,这个房间昏暗得有些过头。
“为什么不开灯?”
神父愣了一下,挠着头道歉:“哦,我都忘了。你看看我,刚才在椅子上眯糊涂了。”
他忙取出火柴点灯,不知道是环境太暗还是火柴的质量不好,他擦了好几次都没有擦燃。
折断了两三根火柴后,火终于是点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捂着火苗,把屋子里的几盏油灯点燃。
被光线照亮的房间展现出与刚才完全不同的样貌。
一排两米高的书架,一张躺椅,一尊缩小版的神像,一套被锁起来的柜子,一张实木的桌子,还有两人正坐着的沙发。
木制的书架被塞得满满当当,墨菲特粗略地看了一下,其中一半的藏书是关于神学,而另一半,是医书。
斯特林走到柜子前,通过玻璃打量着里面的东西。
泡在罐子里的动物内脏、被晒干了封存起来的树叶、各类植物的根茎和果实、还有被加工成颗粒状的小药丸。
那些都是药品。
“神父先生对医学感兴趣吗?”
神父回答:“除去神父的身份,我同时还兼任小镇上的医生,只是······”
他摇摇头,叹气,“我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半吊子,一些小病我还能厚着脸皮治一治,那些严重的,危险的,我无能为力。”
墨菲特想了想,向神父开口:“既然您自己是医生,那么您的病······”
神父摆摆手,“没什么,受了点风寒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说着,他用力咳嗽了两声,“只是我身体太差,一点小病就能折腾个把月。”
斯特林没有继续理会两人,他伸出食指,按在柜子的玻璃上,一排排挪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虎叶草】、【花菱草】、【花亚麻】、【花烟草】、【花叶芋】、【花菖蒲】······”各类药草的名字从斯特林口中一个接一个地吐出。
墨菲特还在和神父交谈,但神父的心思很明显不在这里,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去瞟斯特林。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
墨菲特狐疑地看着他。
神父如梦初醒,“啊······哦,对不起我走神了,就如我刚才说的,葬礼的准备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你要做的就只是准备好悼词,上去念诵就行了。”
“可是······神父先生,我毕竟和教堂的其他人不熟,我去和他们说不太合适,能否请您帮我写一封信和教堂的其他人说明情况呢?我把您的信带给他们,他们应该就会理解的。”
神父点点头,起身,去书房取纸笔,离开前,他望了一眼斯特林。
······
很快,信写好了,神父拿着信走出来,斯特林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柜子前,但柜子上的锁还在,他松了口气。
墨菲特接过信,向神父道谢,斯特林也离开了柜子。
“打扰了。”留下这句话,两人离开了神父的家。
······
神父一脸笑意地送两人离开,然后缓缓地关上了门。
当门板合上的那一刻,神父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
冷汗,从他的脖子上滑落。
他靠在门上,听了一会声音。
几分钟后,确定两人已经离开,他转身冲向了那套柜子。
神父从腰间取出一枚钥匙,哆嗦着插进锁孔,拧开,当看到锁芯弹出的那一刻,他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他没打开。】
神父深吸一口气,从柜子上取下某一瓶装着淡粉色药丸的瓶子,把它收进了自己房间的床头柜最下面的一层,用教经和医书挡住,用力地合上了抽屉,上锁。
刚刚锁上抽屉,神父思考了一会,又取出钥匙,把锁拧开取了下来。
【越是不让人看的东西,越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他合上抽屉,把锁收好,又去把柜子还原,这才如释重负地躺回了椅子上。
“呼······呼······呼······呼······呼······呼······”
冷汗几乎把他的衣服全部浸湿。
而他并不知道,在他靠在椅上喘气的时候,一只手,抽开了他卧室的抽屉。
······
天空灰蒙蒙的,明明是白天却看不见升起的太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阴郁的味道,乳白色的哥特式教堂顶端,那口古老的钟被敲响,浑厚的钟声夹杂着哀乐,在小镇上回荡着,在天空中盘旋着。
兰.艾尔莎的葬礼如期举行。
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穿着黑色的西装,捧着一束白花,推开了教堂的门。
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墨菲特、铁渣和弗兰,丽塔,一位带着几岁孩子的母亲,以及一位已经谢顶,不得不戴上帽子掩饰的木匠,这就是全部的悼念者了。
有一点让他比较在意的是:艾瑞玛没有出席。
木匠回头看了一眼中年人,向他脱帽致敬,露出已经没有头发的头顶。
“镇长先生。”
高德纳冲他点点头,在后排边缘的位置坐下。
换了一身黑袍子的墨菲特在脖子上挂着一串十字架,充当神父,他用缓慢而低沉的语气开口:
“【愿主宽恕于你,让你的罪过都得到清洗,让你的善行都得到赞颂。你所过的一生已经完了,接下来,该去享受你的福报了。不用担心你的后代,主会保佑她们幸福安康。也不用在意你的躯壳,那离开了灵魂的空壳会被埋进土壤,化作下一季的花儿,铺满这片大地。去见你的爱人吧,他在路口等你良久,正准备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
高德纳抬眼看了一眼最前排,属于家属的位置上,一位穿着围裙的姑娘坐在那里,静静地抹着眼泪。
那是丽塔,艾瑞玛母亲收养的女孩,虽然不是亲生骨肉,但她们的感情很深。
“愿你的灵魂升入天堂,安息吧。”墨菲特结束了他的悼词。
镇长起身,走到棺木前,把手中的花轻轻放下,转身离开。
在离开前,高德纳回头,看向寥寥无几的悼念者,叹息着,在心里这样的感慨:
【他们还是不敢面对七年前的事情,对吗?连参加你的葬礼,都显得那么不情愿。】
【不过······】
高德纳推开门,冰冷的雨滴从门外飘了进来,拍打在他的脸上。
【这也许是比较美好的结果吧,兰,这样你就不用再忍受过去带来的痛苦了。】
……
一个小时前,树塔,艾瑞玛的房间。
丽塔正帮艾瑞玛换上一件纯黑色的连衣裙。
“看,这一身比较合适。”她抚摸着艾瑞玛的脑袋,冲她笑笑。
艾瑞玛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反应。
“艾瑞玛?”
“姐姐,”艾瑞玛抬头,望向丽塔,小小的眼睛里,流露出让人心疼的目光。
“我可不可以,不去葬礼。”
丽塔的手僵住了。
“为……什么呢?”
“妈妈她,前几天还说,要给我准备生日。”
小姑娘咧开嘴,努力做出一副开心的表情。
“她说,我喜欢吃甜食,所以我十岁那天,她要给我做一个大大的蛋糕。她说,我爱穿漂亮衣服,所以我十岁那天,她要送我一条最好看的裙子。她还说,我怕黑,所以我十岁那天,她要送我一串项链,一串装着紫藤萝花的项链。”
“妈妈最喜欢紫藤萝花了,她说,戴着这串项链,就像是她陪在我身边,我再也不用害怕了。可是……”
她的声音在抖,她的身体也在抖。
“我太喜欢那串项链了,等不及十岁生日就把它从妈妈的首饰盒里偷了出来。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把项链偷了出来,所以妈妈才……”
“艾瑞玛,别说了。”
“我已经,我已经把项链放回去了,所以……所以那些,都不算数对不对,只要我没亲眼看到,统统都不算数!她还会回来的,一定会的!”她这么说着,像是在说服姐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艾瑞玛!”
“她答应过的!!!”艾瑞玛挣开了姐姐的怀抱,用尖锐而疯狂的声音,冲丽塔大吼。
“她答应过的。”第二声的语气变得弱了下来,带着些哭腔。她把头埋进姐姐怀里,小小的身体颤抖着,流出泪来。
她第三次重复着:
“她答应过的……”
与之相邻的另一个房间里,陵正靠在墙上,沉默不语。
……
雨,开始大了。
神父的房间没有点灯,寒风通过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发出呼呼的,像是魔鬼般的风声。
神父扭头看向窗外,教堂顶部的钟塔越过层叠的屋顶映入眼帘。
【我······做对了吗?】
他又一次问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书页翻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神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那声音很轻,很慢,一声······一声地传来,似乎有人在读书。
他辨认着声音传出的方向。
【是卧室!!!】
神父的心脏猛地一跳。
······
卧室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坐在床边,叠着腿,一页一页地翻动着手中的教经。
窗外的风吹拂进来,将窗帘和他的风衣扬起。
神父颤巍巍地提着厨刀,从门外走了进来。
面前的人背对着他,似乎没有发现神父,仍旧一页一页地翻动着。
神父瞟了一眼床头柜的抽屉,那抽屉被打开了,藏在里面的药品不知所踪。
他捏紧了握刀的手,来到对方身后,颤抖着举起刀。
“【每个人生来都是有罪的······】”对方突然念诵起教经来,神父手中的动作因此而停顿。
“【那些罪孽像是顽疾般缠绕着我们,我们想方设法地躲避,但没有人能够从中脱逃。然而有一天,神出现了,他指引人们直视自己的罪孽,为自己的罪行忏悔,如此一来神就会原谅他们,将他们从泥沼中救赎。】”
对方合上书,头也不回地问:“你觉得······神会宽恕每一个罪人吗?哪怕是那些犯下大错,双手沾染鲜血的人。”
神父没有回答。
斯特林放下手中的教经,起身打量了一番神父: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啊,神父先生。”
那无疑是一句调侃的话,神父现在的脸色与其说是不错,不如说,是糟糕透顶。
本就萎靡的面容在这一刻苍白得像是死人,那双浑浊的瞳孔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神色。
那是绝望的神色。
一道闪电劈下,耀眼的雷光穿透窗户,把斯特林的脸照亮。
那副年轻的脸庞满是冰冷,嘴角微微上扬,从容而残忍的笑意溢满出来,一双湛蓝色的瞳孔散发出魔鬼般的光亮。
震耳欲聋的雷鸣下,他的嘴唇轻轻开合,轻描淡写地低语:
“或者说,【侩子手先生】。”
神父张开嘴,呆滞地看着面前的斯特林,不知缘由的眼泪从双眼涌出,在他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
……
教堂的钟声又一次响起,代表着葬礼已经进入尾声,寒冷刺骨的风夹杂着暴雨,将悠扬浑厚的丧钟传递到小镇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