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处在山间,与外界闭塞不通的云台寺,其实却是有一条宽直大道直通寺门的,马车一路走来,并没有多少颠簸,只是因为在上坡,所以速度一直都不快。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只听外面那小沙弥突然说了一声:“到了。”
洛夜白将阿难陀扶下车之后,一名年龄稍长的僧侣上前领着聂涯儿去停马车,而之前那名小沙弥则领着三人往者寺内走去。
刚走进寺内不久,就听到一阵念诵佛经的轰翁之声,伴随着敲打木鱼的声音,一阵阵传入耳内,乍一听颇觉得怪异,可仔细听了一会儿,连日来赶路的浮躁之气倒有些缓和了。
“二位施主可先行在此等候,住持想单独见见这位女施主。”小沙弥将三人引进一见屋内,对着洛夜白和姜儿说道,边说边替二位倒好了茶水,然后对着阿难陀合掌,准备领着她往别的地方走去。
“可是,阿难陀……”姜儿有些不放心,意欲跟上前去,却被阿难陀以眼神拦住。
“姜儿,你便与七公子一同在此等我,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她说着看向洛夜白,但见他神色淡然,面容镇定。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他不疾不徐地说着,端起杯盏在手中把玩着,“相信他既然请我们过来,自然是早已知道我的身份的,所以,他们也该知道我的脾气——”
话音到此停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清冷的眸子却让一直引路的小沙弥心惊胆战。
尽管他年纪尚轻,又不曾经常外出,却也偶尔听师兄师叔他们谈起过这个七公子。传言他冷酷无情,心狠残冷,得罪了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起初瞧他说起话来尚且随和,而今只因为他要带走这位女施主,他身上的冰冷气息顿然就散发出来。
原来,他的随和,他的温润,只不过是因为这个女施主而已。
好在,他无心伤害他们,伤害这位女施主,否则,若是这个女施主在这寺里受到一点伤害的话,只怕他会把这里夷为平地吧。
这么想着,他连忙领着阿难陀朝着另一间房间走去。路上他忍不住数次侧身偷偷看了看身旁这位女施主,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云台寺这么多年,尚未见过长得如此让人惊为天人的女子……
不不,该是叫女施主才是。
小沙弥连忙自己双掌合十,轻声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便再也不敢去看阿难陀。她的眼底有一种苍茫,朦朦胧胧,模糊不清,会让人不小心就沦陷。
自己方才不久差点……
阿弥陀佛!出家之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阿难陀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不由得弯起嘴角淡淡一笑,终是不忍心去戏弄他,干脆自动放慢脚步,少落后于他,直到他在一间房门前停下脚步。
“这位女施主,住持在内等候,施主请进。”他一直将头压得低低的,不肯抬头多看阿难陀一眼。
“有劳小师父了。”阿难陀还礼,然后缓缓推开门走进去。
屋内摆设颇为简洁清寒,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阿难陀四下里看了一眼,目光最终落在案前静坐的那人身上。
“施主,长途跋涉想来累了,坐下喝杯清茶,去去疲乏吧。”
阿难陀应声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瞧他的模样,胡须眉发均已花白,年岁以高,但见他执着茶壶的手却是稳当有力,一旁的小火炉中炉火正旺,阵阵清香飘荡开来。
“洞庭帝子春长恨,二千年来草更长。”阿难陀轻念着,在老者对面缓缓坐下来,“住持这君山银针煮得香浓适宜,浓淡有致,真是让晚辈钦叹。”
“呵呵……”听了阿难陀的话,住持不由得笑了一声,手上动作却是不停,沏好了茶递到阿难陀面前,“这位姑娘好见识,许久没有人能只闻茶香就认出老衲这茶了。”
“君山银针,三起三落,雀舌含珠,刀丛林立。住持茶艺之高让晚辈好生汗颜,怎敢在住持面前班门弄斧?”
见阿难陀如此谦逊,住持也不勉强于她,兀自端起杯盏闻了闻,却没有饮下,突然他受一松,杯盏落在地上,虽然杯盏没有摔碎,但那一杯上好的君山银针茶就这么浪费了。
细眉一紧,阿难陀终究还是压住自己的微惊,不紧不慢地喝着杯中的茶,对住持的举动视而不见,直到一杯茶饮去大半,她才缓缓放下杯盏。
见她神色丝毫不变,住持的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自己捡起杯子,又重新倒了一杯茶。
“住持深明大义,慧心独具,晚辈惭愧。”阿难陀这才对着住持微微欠身,轻声道。
一杯清茶,再好便又如何?洒了便是洒了,如同泼出去的水,永远也收不回来。然,至少那杯盏尚且完好无损。只要杯盏无损,就有可以再用来喝茶的一天。
重要的,不是看似名贵难得的君山银针茶,而是那只看似平淡的喝茶的杯盏。
“姑娘言重了,姑娘你淑逸闲华,聪颖无比,只是,你尘缘太重,孽障太深,有时候难免会遮了你的慧眼。”住持端起新沏的茶,方不紧不慢地品了起来。
“尘缘……孽障……”阿难陀轻轻呢喃了几声,继而淡然一笑,“再重、再深便又如何?终究已经是如今这结果,还能如何?”
她说着摊开手掌看了看自己的手,“不过是一具残躯,早晚会逝去的。”
“不然……”住持轻轻摇头,伸出手搭上了阿难陀的手腕,在她尚未回神之时切上她的脉,继而微微一声太息,“姑娘身中剧毒,此番便是要去寻找解药,可是?”
“正是。”
“可是,要想解了姑娘身上的毒,真正需要的却并不是什么能够起死回生、治病解毒的灵丹妙药,而是姑娘的心。”
“我的心?”阿难陀微微蹙眉,“请恕晚辈愚钝,不解住持之意,住持可否示下?”
“姑娘一心想要解救他人,保全他们安危,所以做事决然凌厉,纵观这几年来姑娘的所作所为,虽是没有伤到他人,然对姑娘自身,却是无所不用其极……”住持说着停下,看了看阿难陀有些怔然的神色,轻轻一笑,那笑中却带着一丝惋惜与太息。
师兄所言不假啊,这个女子果然有着无比清和洞明的眼睛,眸似清泉,灿若星子。然,却被她深重的尘缘孽障深深拖累,落得一生灾劫。
若是当年,师兄早一点识清这些,一开始便将她收入青门,也许今日她早已成了世人不可阻挡、亦不可牵绊的女子。
只可惜,又何来那么多的如果……
唉!没想到,他竟会因为这个女子,犯了如此荒唐的错误。佛门之人,何谈“如果”一说?
“住持,知我?”沉默了片刻,阿难陀凝眉,轻声问道。
住持淡淡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捋着白花花的胡须微微阖眼,“姑娘,你心中怨念太深了,所以才会如此执着不放。若是你能够不这般强求,这般执着,要解姑娘的毒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如此说来,这一切都是怪我自己太强求了?”她的眼眸顿然就黯淡了下去。
细细想来,她一直都只是想保护那个人,想护他周全,她用尽了办法,将所有事情都引至自己身上……也许,真的是她强求太过了?
“姑娘这毒旁人解不得的,就算你们到了少林寺,找到了我那来去无影的师兄,也未必能解得了这毒。”
“师兄?”阿难陀轻轻一怔,“你是无怨师叔?”
“呵呵……”住持只是微微笑了一声,却并没有回答她,“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这解毒之人,其实该是姑娘自己。”
“只可惜,已经太晚了,如今这残躯已是油尽灯枯,一切皆已是虚妄。”这么说着,她的眼角露出一丝凄冷的神色,冷到你几乎要忽略了那种冰冷,只能感觉到一股悲凉,透穿心底。
闻言,住持眼底划过一道细微的精光,继而低头敛目,“姑娘,老衲这茶客还合姑娘的意?若是合意的话,不妨多喝一些,否则回程路上再想喝的时候,可就没有了。”
“多谢住持,这茶煮得很好,不过……”阿难陀正欲推辞,突然瞥见住持眼角的笑意,像是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顿然怔住,“住持的意思是……”
“老衲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受人之托,希望能帮姑娘度过此劫。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要看姑娘你自己,别人做了什么都只是其次。”
阿难陀了然一笑,不由得站起身来,对着住持深深欠身一拜,“弟子谢过住持指点和救命之恩。只不过,还烦请住持代为转告那人,二位前辈的心思弟子已然明了,只是弟子心中尚有未完成之愿,待弟子完成心愿,再向好生二位前辈致歉。”
说罢点头致意,而后开门离去。
临别时,她听到身后住持一声轻叹,太息道:“心似浮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师父,这是你的安排吧,让无怨师叔在此将我拦下,你不想我走这一趟冤枉错路,可是师父,弟子心中有愿。弟子自知尚身处于浑尘浊世之中,尚抛不下这里的纷纷扰扰、恩怨情仇,弟子还放不下,放不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