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
自从莫娘走后,阿难陀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待在院子里,看着池子里的莲花慢慢败落,荷叶慢慢枯萎。
她极少走出院门,安静得便如同池中的那一株红莲,静谧,纯洁,神秘,脱俗。
偶尔谷若烟会过来与她闲谈一番,却并不涉及故人往事,只是简单地论及江湖时事。每每听她不动声色、风轻云淡地分析江湖现下的局势,谷若烟都有一种暗暗心惊的感觉。
如此一个看着不过与自己相仿年龄的女子,竟然能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务分析得那般透彻。而当她这些说与上官珣听时,他也微微震惊。
其间,上官珣过来了两次,只是每一次都是远远地站在院门外,静静地看着阿难陀,始终没有走进去。
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是那般神圣而不可侵犯,他不敢走进去,他怕自己一旦走进去就会情不自禁,会把她当成尘如语。
而在他心里,尘如语是容不得半点亵渎的。
姜儿站在院外,看着那一抹踌躇而犹豫的身影,便挪步走上前,轻轻喊:“霓裳姑娘。”
霓裳猛然回身,瞧见姜儿,神色不由得一喜,拉住姜儿的手,好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再抬头眼泪就“簌簌”掉了下来。
“傻丫头,哭什么?”姜儿替她擦掉眼泪安慰她。
“姜儿姐姐,我很想你们,想莫娘,想阁主……”甫一提到“阁主”二字,霓裳刚刚止住的泪便有哗哗落了下来。
姜儿见了,不由得跟着红了眼睛,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她。
“姜儿姐姐,你知道吗?那日我听到消息说倚仙阁被毁,心里急得不得了,可是我又不敢离开,阁主临终前有令,要我寸步不离地照顾夫人,我就只能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
“傻丫头,哭什么?倚仙阁虽然毁了,可是却没有受伤,大家都安然无恙,你放心便是。”
话虽这么说,可是谁又不怀念在倚仙阁的那段日子?
每日都有那么多的姐妹一起嬉戏耍闹,有像娘亲一样照顾她们的莫娘,有虽然极少出现,但每一次出现都会为她们祈福的阁主,还有那么多可爱、可气又可笑的客人。
可是,这样的日子终于还是结束了。
霓裳受命跟随谷若烟左右,而其他人也因为一线天的现出而回到了一线峡谷,做他们该做的事。
“里面那人,真的就是阿难陀吗?”霓裳瞥了一眼院内,看到那一抹身影正静立院中,伸出手去,接住了随晚风飘落的花瓣。
“当然。她就是你未曾谋面的一线天主事,我们的主人,阿难陀。”姜儿说着看了一眼霓裳,看到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疑虑,“怎么?你有疑惑?”
“姜儿姐姐一直跟在她身边吗?”
“嗯。”
“那,姐姐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闻言,姜儿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四下里看了一眼,拉着霓裳的衣袖将她拉到了一边。
“霓裳,你听我说——”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沉重,神情也严肃起来,“我们都是受了阁主和莫娘的恩惠,与危难之中被她们救起,而留在一线天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换言之,我们为一线天做任何事都是不计回报,无怨无悔的。即使如此,我们就只要做好主子交待的事就可以了,你明白吗?”
“可是——”霓裳有些不情愿的样子,撅着嘴委屈道:“倚仙阁能有今天,全都是靠阁主的英明智慧,一手建立起来的,如今阁主刚刚溺逝一年不到,尸骨未寒,我们就要逼着自己将她遗忘,然后去伺候一个刚出关的新主子,我……我心里过不去那一关……”
听她这么说,姜儿忍不住轻轻笑开,拍了拍霓裳的肩,柔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起初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当我跟随阿难陀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对她彻底折服了。”
她说着停下来,似乎是低头思索了一番,看了看院门,拉起霓裳的手说道:“走,我带你去见她。我相信等你见完她,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霓裳想了想,反正自己因为一直待在御彤山庄,还没正式拜见这个阿难陀,弗如就趁此机会好好瞧瞧她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让这么多人为她折服的能耐。
疾步迈入院内,却已不见了方才的人影。
四周寻找了一番,突然听到前方的廊檐下传来一阵飘渺的琴声。二人循声找去,看到阿难陀正抱着一张古琴坐于廊下,纤纤十指拨过琴弦,发出幽雅的琴声——
“桃花林里晓寒微,春风入翠帷。似曾相识燕来时,花痕淡白衣。昨日梦,断肠诗,为谁懒画眉?风?尘劫里剩馀灰,问君知不知——”
清越的嗓音徐徐念出一曲,一曲终了却并未急着停下,而是随意拨动琴弦,反复念叨:“问君知不知?知不知——”
“铿——”琴声陡然一顿,将正沉浸在其中的姜儿二人惊醒。
霓裳骇然地看着那道抚琴的身影,盯着她手中的那张琴,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只是脚步不由自主地缓缓向她靠近。
“她是、她是——”她反反复复说了好多个“她是”,却是始终没能说出她是谁,只是在得到姜儿的默许之后,突然震惊。
快步走到阿难陀面前,一抬头就迎上她投来的清和目光,依旧那么沉静幽冷,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霓裳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喊不出,也不知道该喊什么,只是突然双腿一软,跪在阿难陀面前,然后泪流不已。
“久别重逢,当开心才是,何故落泪?”阿难陀轻轻说着,待姜儿将她扶起之后,便示意二人到她身旁坐下。
起初霓裳还有些不愿,但见姜儿都大大方方坐下了,便也跟着坐下来。
“若是早知情况是这样,我一早就回一线峡谷见你了。”霓裳说着看了阿难陀一眼,眼中有些许的埋怨。
“放肆,你若是敢放下手中的任务,擅自回一线峡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阿难陀冷眼瞥了她一眼,眼中却有明显的疼惜之意。
一言既出,惹得姜儿和霓裳全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停了停,阿难陀轻叹一声,问道:“你家夫人,过得可好?”
霓裳明白她问的是谷若烟,便点点头说:“挺好。”
继而又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可是,又算不上好。”然后不等阿难陀二人再行发问,便款款解释道:“因为阁主的事情,夫人一直介怀在心,她觉得是她害死了阁主,心中一直抑郁有加。好在,庄主是个开明之人,他明白孰是孰非的道理,尽管他一心只爱阁主一个人,却还是对夫人照顾备至,否则,夫人早就重病不起了。”
闻言,阿难陀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隔了片刻方才问道:“若烟她,一直都是这般抑郁吗?”
“嗯……”霓裳点点头,正欲接着说下去,可以见阿难陀的神情,后面的话又全都咽了回去。
“其实,真正有罪的人是我,对不对?”最终,受伤最深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若烟。
她心里记挂着对涵叔的承诺,记挂着要安置好翎瑶夫人,所以她让那个男人带走的是翎瑶夫人,而不是她谷若烟。可是,她大意了,谷若烟即是尉迟萱,而尉迟萱一直钟情的人,便是那个带走翎瑶夫人的男人。
究竟是谁太过不残忍?是她?是那个男人?还是若烟的娘莫琼?
虽然,少有人是幸福的,但所幸,最终她将所有人的性命都保了下来。若是当初她让那个男人带走的是谷若烟,只怕他早就已得知了无痕组织的真相,而无痕组织所有人,包括谷筠尘和谷若烟在内,都不一定能活下来。
因为那个男人,他多情,却又比谁都无情。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辗转与南北,亦会为了江湖武林的安稳,为了他的责任,而不惜牺牲所有人。
如今,既然上官珣对谷若烟照顾有加,而谷若烟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而现在,她唯一祈祷的是,莫琼万万不要执迷不悟,一路错下去,走下去,如果她不知回头,那到时候即便她想保她也保不住了——
根据收集的消息来看,那个男人,他已经开始行动了。
如果沙洲荒甍介入其中,如果他要杀莫琼,那到时候任谁都是回天乏术。
“阿难陀——”姜儿瞧她怔怔地出神,久久没有言语,便知她又在回忆那些事情了,本不想打扰她,可看了看手中的密函,又不得不叫她。
“何事?”阿难陀回神,淡淡地问。
“阿难陀,方才一名弟子送来的一封密函,交待,托办此事的人要求一定要阿难陀亲自启封。”姜儿说着将手中的密函交到阿难陀手中,神情有些凝重。
阿难陀眼眸清冷地瞥了密函一眼,缓缓拆开,待看到函中所附内容时,不由得神色一变。
“怎么了?”二人瞧出了不对劲,不由得心忧地问道。
“他终于,还是查到这里来了。”
她将密函随手摊开在琴面上,二人依稀看到几个字,“无痕组”,以及“叶清逸”。
想来,该是查无痕组织的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