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荒冢落座与七角楼后面的院子里,孤清冷寂。
苏焕,一个人上路,很孤独吧?
聂涯儿执了一只精致的琉璃酒壶,将壶中的酒墓前,执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时不时地抬起手,以衣袖拭泪。
“苏无赖,我给你送酒来了,你尽管喝吧,要多少都有的——”说到这里,聂涯儿声音一阵哽咽,眼泪又不争气地“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抽泣了片刻,他索性在墓前坐了下来,擦了擦眼泪,对着无名冢喃喃自语。
我就说吧,有事情不对劲的,可是想让你自己多加小心的话,到了嘴边有说不出来了。怕你说我婆妈,说我太矫情,太没男子气概。可是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
苏焕,对不起,暂时只能把你放在这里,连名字都没有。公子说了,无痕组织复出江湖,定会有一场大的阴谋,若是现在告知众人你为了就一线天的主事阿难陀而死,他们一定会把矛头指向一线天,甚至还会给一线天带来难以预料的灾难。你也知道的,公子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阿难陀的死活了,因为她也许是可以帮公子找到尘庄主的唯一人选。
你放心吧,我会经常来看你的,给你带好酒好菜。以前,我总是揭你的短,跟公子说你的不好,其实,我心里很羡慕你,因为你本事大,你可以替公子做许多事情,你是他的手臂。如今你走了,公子心里比谁都痛苦。可是,他却要强迫自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自言自语说到这里,聂涯儿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抱着那无名墓碑失声痛哭。
七角楼内,阿难陀从高处俯视着下面,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最后,她沉沉地阖眼,胸口蓦然一阵刺痛,痛得她不得不扶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稳。
隔了许久,那种疼痛才渐渐消失。再抬眼望去,一道白色身影缓缓走进后院,在聂涯儿身后不远处停下了脚步,看着那座无名冢沉默良久,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阿难陀见了,隐约凄凉一笑,回身走到床前。
半日之后,洛夜白独身一人在书房里的时候,寒之急匆匆地跑来,慌慌张张道:“公子,阿难陀不见了。”
闻言,洛夜白的神情并无太多的惊讶之色,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就是阿难陀,独来独往,神秘莫测,不愿意拖累他人的阿难陀。
一线天内,平静祥和,似乎这里并不曾在不久前经历过一场厮杀。
四周没有打斗的痕迹,就连园里的花丛也没有丝毫被折断过的样子,仿佛那日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可是,只有一线天的人知道,这里曾经流过血,死过人,然而,他们都知道阿难陀喜欢洁净的样子,所以,将那些人全都送出去之后,所有人一起将这里洗刷得干干净净。
这也是,一线天的一贯作风,不留一丝污秽之物在这里。
潇潇落落。
一曲终了,把酒黄昏。暮霭里,夕阳洒下一片微黄的光,照在她白色的衣衫上。
莫娘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她拨弦弄琴,声声低沉哀伤。
她本是那样的女子,不喜欢别人为她受任何委屈,做任何牺牲,而今,她却亲眼看着那个人死在自己面前,她却是无能为力。
尤其
怕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煎熬的感觉,有多么痛苦。
“阿难陀,你身体尚未恢复,少喝点酒吧。”莫娘轻轻站起,走到阿难陀身边,本想伸手取下她手中的酒壶,却在看见她眼底那一缕深深的哀思时,蓦然顿住。
“莫娘,我还是没能保护得了他们。”阿难陀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惆怅,说出来的话有些轻飘。
“那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从你们在倚仙阁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莫娘自然没有忘记那个晚上。
那是她第一次在倚仙阁动手,也是唯一一次。
“只是,一年之约是为何?”
“晗光琉璃草的消息,我已经打听到了。”说到这里,阿难陀的眼神骤然变得沉静而幽深,目光看似没有目标,却暗涌深藏,“只不过这终究不是寻常草药,而它特别之处就在于,别的草药今年枯萎凋落,来年即可抽出新芽,可这晗光琉璃草却不行,它一朝枯萎,就要三年时间枯木逢春。”
“三年?”莫娘微微一惊,“这么说,今年是第二年?”
“没错。”
“你是想拖延时间,确保能解了他的蛊,再将一切真相都告诉他?”
“蛊是一定要解的,至于真相,到时候再说吧。”
“可是,你不是已经答应他了吗?难道——”莫娘皱紧眉头,突然一怔,“你该不会只是故意这么说,好安他的心吧。”
“呵呵——”阿难陀不由得轻声笑开,执起杯盏一饮而尽,复又笑道:“谁说,我就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反正他也不知道我究竟知道多少事情,不是?到时候,等他解了蛊,那些事情说与不说,还不就在我一念之间?”
“你呀——”莫娘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却是什么也没有再说,摇了摇头,沉沉一叹,转身离开了流霜阁。
越是了解她的心思,她便越是不敢靠她太近,她会心疼她,会担心她,却是帮不了她。
因为,她从来都不给别人帮她的机会。
正因如此,苏焕的死,才会对她的打击那么大吧。
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不知多久,酒也喝了不知多少,再抬眼时,已是夜色深浓。
抬头,圆月正当空。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月光了?
有那么一段时日,她像个行尸走肉,一直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度过,动弹不得,那种痛苦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好在这一切,她全都咬牙挺了过来。
一切,都过去了。
然而,还是有些人站在了原地,等待着真相的降临,等待着秘密的揭发,等待着伊人的归来。
执起酒壶,对着明月,洒下一片酒,每倒一次,她的口中都会念一句诗,到后来便是一边倒酒一边念诗,那般凄恻的诗句,用她那冷冽清越而又空灵飘渺的声音念出来,不禁又增加了几分忧伤与沉恸——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苏焕,你为我而死,我却不能替你报仇,因为我曾答应过师父,不能动那个人。但是——
突然,她的声音一顿,眼神瞬间冰冷,冷冷说道,我不能,并不代表别人不能。你放心,一定会有人替你报这个仇的。
手中酒壶里的酒水洒了一地,她似乎浑然不觉,怔怔地看着头顶的圆月,有些出神。
一道黑影骤然闪过,转眼又消失了。
阿难陀回神,看了看手中的酒壶,把它放回石台上,然后回身轻轻说道:“既然来都来了,就出来吧。”
身后,果然走出一名玄衣男子,走向阿难陀的脚步略有迟疑。
“呵——”阿难陀冷笑一声,“谷公子真是好大的胆子,若是让一线天的知道你独身一人深夜闯入一线峡谷,他们会让你尸骨无存的。”
“你没事了?”谷筠尘答非所问,看着阿难陀略有苍白的脸色问道。
“我没事,至少,不会那么容易死去。我不是尘如语,这么容易就死在无痕组织的阴谋之下。”阿难陀语气冷淡。虽然她对谷筠尘没有恶意,可是现下,却对无痕组织有着难消的恨意。
“姑娘此话怎讲?”谷筠尘的脸色跟着冷下。
“当日尘如语为何会沉潭自尽?谷公子该不会认为她是懦弱胆怯之人,不敢面对众人的逼问吧。”阿难陀说着冷冷一笑,“据我所知,她不是不敢,而是不愿,因为她有非常重要的秘密要保护,而这个秘密,则是关系着你无痕组织。”
谷筠尘面色微微一惊,却没有回答,只是冷眼看着阿难陀,久久不曾撤回目光。
“劳烦谷公子回去告诉夫人一声,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找我阿难陀,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之辈。还有,希望她能明白,尘如语不能杀她,并不意味着别人不能。若是让众人知道了无痕组织的背后主人就是狄沙城的尉迟夫人,他们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冲到塞北去,以报当初亲友被杀之仇的。”
“你在威胁我?”谷筠尘手中的青玉长箫微微一转,“你该知道我只要动一动手指头,这个秘密就会随着你一起消失。”
“呵呵——”阿难陀淡淡一笑,“你会吗?”
“我不会。”他突然长叹一声,收了长箫,怅然道,“我现在想做的,只是替我娘赎罪,然后找到冷尘儿,求得他的原谅,救回我妹妹。”
“你放心,谷姑娘不会有危险的,她身边的人说是挟持她,其实,又何尝不是贴身保护着她?”
“哈哈……好一个阿难陀,你真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收于囊中了,现在就只要静坐不动,看台上人如何为你表演了,是吗?”尽管话是这么说,谷筠尘的眼中却有难以掩饰的赞赏,“既然如此,我们后会有期,我会再来找你的。”
“你还会来?”
“会。一天没有找到冷尘儿,我就会来找你。冷尘儿的性格我知道,若是她当真想躲起来不让我们找到,就没有人能找得到她。可是——”他话音一顿,转向阿难陀,正色道:“你除外。”
“为何?”
“直觉。”谷筠尘说着清和一笑,对着阿难陀点头示意之后,转身离去。
冷尘儿,我知道你还没死,我也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让你多么痛苦的事。可是,请原谅我,那个时候我只以为他是你的伴儿,却不知他还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我只想找到你,帮他也好,帮我自己也罢。离开你的那三年时间,我一直在想究竟我怎么做才是真正的对你好。现在,对于我来说,只要能找到你,只要你能幸福,便是要我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也没有关系。
谷筠尘轻车熟路,出了一线天之后,他不紧不慢地朝着山下走去。
身后,一道人影快速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