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翎是被倒着拖进门的。本来他的双手便已经废了，老总的卫队仿佛还不肯放过他，故意用力拉扯着他的双手，像拖拽货物一样任由袁翎的身体在地上摩擦，而且只要袁翎敢叫唤一声，他们便停下来对袁翎一阵毒打。袁翎被打得两眼直冒金星，但却也只能紧咬牙齿、忍着剧痛，直到自己被扔在一片冰冷的地面上。
“你们都出去吧。”一个声音居高临下，袁翎记得这是老总的声音。卫队们得到指令，纷纷施礼退下。偌大的大厅中，只剩下了站在高处、身着银袍的老总，和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袁翎。
“没事吧？”老总问道。
“你……你也会关心我死没死啊……”袁翎强行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我当然关心你的死活，”老总慢步走上前来说道，“你死了，我们就没有实验对象了。当然，只要你不死，别的我也不想管。”
“哼。”袁翎用颤抖的右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眼前的一幕让袁翎心中震惊不小，这是一个看起来上千平方米的大厅，四周放满了各种各样只有在医院里才看得到的器材，尽管没有脏乱的血迹和骇人的标本，但在偶有的几盏惨白灯光的照耀下，这样的房间看起来竟更显得恐怖。
这里只剩下老总和袁翎两人。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老总走到了袁翎跟前，停下了脚步，以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
“什么意思？”袁翎心中纳闷，但仍故作镇静地问道。
“呵，没别的意思，”老总那双深邃的眼睛闪过一抹轻蔑，说道，“其实我并不在乎你从哪里来——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老总的力气很大，一手便把袁翎从地上拉了起来，顺势把他摁在一台冰冷的机器上躺下。他们二人，一个站着忙碌，一个躺着不动，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偌大的厅室只剩下老总操作实验器材的声音。
“我怎么称呼你？”袁翎终于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可以叫我‘周’，你应该知道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名字吧？”老总似乎并不介意袁翎发问，爽快地回答道。
“是你负责管理七十九区？”袁翎没有理会他的发问，继续问道。
“这么说并不准确，”老总摇头笑道，“我是发号施令的人，具体怎么管是下面人的事情。”
“你只负责制定规则？”
“我也没这么说过，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除了七十九区有关‘基因等级’的制度属于长久以来定下的规则外，我不制定任何规则，只发布一些号令给下面的人执行。”
“不，我认为你的号令就是规则、就是制度，下面的人必须要执行到位。你不这么觉得吗？”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就算是吧。不过号令确实必须遵守，否则这个社会就会效率低下，最终灭绝。”
“除了‘基因等级’的规则外，我所知道的这个第七十九区并没有其他成文的规则或规定。如果你是重视效率的话，有一套可以被反复适用的规则体系不是更有效率么？”
“你说的是‘法律’吧，”周盯着袁翎说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快无药可救了，我们每天都在谋求延长人类的生存期限，法律的制定和修改都要消耗巨大的人力物力，加之法律一旦制定便注定滞后，还需不断修改，在我们这样的世界里，不要法律才是最佳选择。至于下面的人，我既有纪律部队维持社会的相对稳定，第2等级的管理者也会按照我的意思来降低社会矛盾，我认为，这是理性之下最为灵活的社会管理方式。”
“那么接下来一个问题，为什么这里要把人分成不同的高低等级来进行管理？”
“还是为了效率。高等级的基因能做更多有益于人类整体的事情。而拥有低等级基因的人，我虽然不认为他们活着没有价值，但他们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如果把人类生存的希望放在这些人手上，会导致本来就脆弱的人类社会更加脆弱，更容易走向灭亡。”
“所以你认为，高等级的基因能够更好的延续人类族群？”
“在我看来，末日中的人类社会应当像一台极为精密的仪器，任何一处故障都会让这台仪器损毁。在这台仪器中，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齿轮，齿轮有大有小，既有不可替换的，也有不甚重要的，大小齿轮相互之间必然要通力合作，才能使这台仪器有效运转，这是符合理性规律的。放在社会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一个人的基因等级越高，它对整台机器所起的作用便越大，便是这台机器中的大齿轮，那越应该给予他应得的社会地位。人类社会已经面临末日了，这个时候的人类没有机会用‘平等’来把自己的未来作赌注，而必须用理性来对待一切社会现象，在这样的规律之下，通过大齿轮带动小齿轮的理性规律必须占据主导，通过基因等级的划分，让人们从出生便知道自己属于社会这台机器的那个位置、应当做什么位置‘齿轮’。否则人类因平等而产生的低效能会让人类无法生存下去——你们‘原始人种’的祖先就是因为这样而走向末路。”
“‘齿轮主义’？”袁翎若有所思。
“我喜欢这个名字，”周眼神一动，笑了笑，“在如今末日世界，最大的利益便是族群的生存。须知，人生来即不平等，无论规则或制度如何给他们填平原本的不平等，那结果都不是真正的平等。与其延续这种虚假的不平等，不如让所有人认清现实，把人类社会的未来走向放在更加理性的人的手上，让关键的齿轮带领他们一直活下去。我认为，‘齿轮主义’便是我这个世界的伦理。”
“我不是很同意你的说法，不过，如果‘末日中社会的人应当如齿轮一般理性分工与合作’，也没有必要对底层的人——第6、第7等级——施加压迫吧？”
“在你看来，那叫做压迫；在我看来，那是自然规则在我们这个末日社会中的延伸，是我们的伦理对不良齿轮进行淘汰的过程，”周答道，“对于第6等级，他们的基因决定了他们本来就只有为这个社会从事底层工作的能力，一个低等的齿轮就应该做它应该做的事情、遵守这个社会的理性治理模式，这不是压迫，而如果这个齿轮阻碍了整个社会机器的运作，那就要果断地拿掉，这也不是压迫，而是‘优胜劣汰’。至于第7等级，我并不认为她们是人，她们不是这个社会可以包容的东西，说白了，她们几个是我利用知识、随手凭兴趣造出来而已，这样的基因产物，要多少有多少。”
“为什么？”袁翎眉头一皱，心里燃起了一股怒气。
“很简单，她们是被我制造出来为了实现一定的社会目的的。”
“但是她们也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的意志，而且从基因上看，她们与我们完全没有区别……”袁翎有些激动地说道。
“呵，能够作为社会运转机器中的齿轮的，才能够被称为人。你要知道，能够表演节目的不只有这个七个——我说过，如果我喜欢，我可以再制造几万个出来。但是，这样的基因，决定了她们七个的存在与否根本不会给这一台社会机器带来什么好坏之处，也就是说她们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我们的人类社会之中，这样的东西，最多只是为了给社会这台机器的齿轮加上一些润滑油罢了；我让她们接受一些的教育、学一些无关痛痒的知识，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这种‘润滑’目的而已。甚至，这种基因产物如果太多了，这个社会便根本负担不起对他们的供给和消耗。所以在我看来，末日世界的社会伦理是‘族群生存至上’，能够参与社会及其运转的才是人，不能实现的就只是物品！”
“你……”
“可惜啊，可惜，我们的基因在被最初的改造者改造时，并没有重点关注涉及寿命、新陈代谢的基因，以至于我们的都无法‘长寿’，你看到的这个第七十九区的人，最长寿的不过50岁。我大力寻找‘原始人种’、甚至设计出可探测‘原始人种’的设备，为的就是今天、为的就是从你身上找到答案。你对我有用，我会承认你属于我们‘社会’的一份子的。”
“所以，你拿我做实验，只是为了能有更长的寿命？”
“不是我，是我们所有人，或者换句话说——是我们整个社会。更长的寿命才会让我们这个社会持续得更长久。”
袁翎沉默了，他现在脑子很乱，竟完全想不出可以反驳周的观点，他满脑子都是秦她们七个人的动作和模样，加上身边仪器的响动让他心情烦躁，竟呆呆地躺着，好一会儿不知道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周忽然说道：“你知不知道，做实验是一种求知的过程。我做了数不清的实验了，有的成功、有的失败，但不论成败，我从这些实验中得到了我所要的；而我得到这一切的原因，在于勇敢。敢于做实验的精神世间少有，在这点上，我很高兴你我都是一类人。”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呵呵，不是所有拿着手术刀的实验才叫实验，”周幽幽地说道，“只要是有求知的觉悟，无论什么样的实验形式，你都能获得你要的东西——不管是动刀子还是动嘴皮子，不管研究对象是基因还是法律。”
“你！”袁翎心头一惊，猛地从机器上坐了起来，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位眼神锐利的老总。此刻的袁翎内心一阵慌乱，他不知道周是怎么知道自己进入这个世界的目的的，细细想来，从自己进入这个实验室开始，袁翎的每一个问题他都很配合地回答了，而周的每一句话却仿佛都是为了袁翎而说的。现在，袁翎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解剖完整的动物，一举一动、一血一肉都逃不过周的眼睛。
“躺下，别动。”周对袁翎的反应似乎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命令袁翎恢复原来的姿势，继而说道：“我们都是做实验的理性人，我不会为难你的，反而，我很欣赏、也很好奇你的求知过程，所以在你成为我实验对象的这段时间里，我并不介意反过来成为你的实验对象——有什么，你就问吧。”
说罢，周冲着袁翎笑了笑，但袁翎知道，那笑容里埋藏着一丝丝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