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它说什么?”
Asa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每周一歌》,女声独唱。”
《每周一歌》是90年代末的一档广播节目,家喻户晓,该节目每周播放一首歌曲,然后详细介绍歌曲作者及歌词内容,之后再重播一遍
我说:“《每周一歌》跟‘错’有什么关系?”
Asa又说:“这首歌翻来覆去就一句——一路向北”
我说:“不会吧?就一句歌词?”
Asa很肯定地说:“就一句歌词。”
我本来是个不信邪的人,但是进了404之后,我竟然顺理成章地承认了这个声音存在的合理性。它准确地预报了猩猩的出现,我们当然要听它的!
我说:“要不要叫上那些人?”
他说:“人都跑散了,上哪儿找他们去?如果你愿意,找到‘错’之后我们可以把信息分享给他们。”
事态越来越紧急了——黑风衣三人组挟制着我妈,留守人员在抓我们,目前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找到“错”,最好找到一卡车。
接下来,我和Asa把行李藏在了篮球馆,然后打开手机上的指南针,“一路向北”而去。
一路上,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洞口,也没有看到什么工地,最后穿过一片荒地,被一个废弃的游乐场挡住了。
探照灯扫过,我看见了高高的摩天轮。
游乐场大门旁有个黑洞洞的小房子,那应该是曾经的售票处,里面竟然放着半筐干核桃,我怎么都想不出它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说:“进去吗?”
Asa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远处都是荒地,此地只有这个游乐场没有被拆除,他说:“进去。”
游乐场内到残留着很多设备,都已经锈迹斑斑了,更像个废金属回收站。
我和Asa四处转悠着,为了壮胆,我小声问Asa:“你来过游乐场吗?”
他说:“小时候爷爷带我来玩过碰碰车。”
我说:“对了,你也有童年。”
他看了看我:“什么意思?”
我说:“我总是想不出你小时候什么样你有没有过不讲道理的时候?”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有。”
我说:“你给我讲讲呗。”
他就讲起来:“我记着有一次爷爷带我去商场,他说,这个商场是咱们家的,当时我好开心,后来我看见有个阿姨买了一件衣服拿走了,立刻哇哇大哭起来,非要爷爷把那件衣服抢回来”
我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看到一个很小的人工湖,水都干了,丢弃着几只大鹅外形的小船,有的大鹅在互相对视,有的呆呆地看着远方;还有个玩碰碰车的场地,那些碰碰车横七竖八,更像车祸现场;巨大的海盗船在半空倾斜着,看着就像要掉下来一样;激流勇进的水槽还在,上面扔着几块碎砖,就像不再流血的血管
地上的荒草刮得我的皮肤一阵阵瘙痒。
我说:“这个季节不会有蚊子吧?”
Asa说:“不怕。”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小巧的包装袋,打开,拿出了两个塑料手环:“这是驱蚊的,戴上。”
我看了看,一个是红色的,一个是粉色的,怎么看都像给宝宝戴的。
他朝我举了举:“拿着啊。”
我想选一个,可是看来看去,不过是幼儿园大班和小班的区别,最后随便接过一个戴在了手腕上,果然闻到了一股中药的味道。
接着,我们走进了一栋很大的房子,这是一片陶艺区,扔着很多瓶瓶罐罐,都残缺不全的。旁边是赛车区,巴掌宽的跑道绕来绕去,没看到赛车,只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轮子。还有片沙滩,那片沙子已经很脏了,似乎还有尿迹。
这里是低龄区。
我和Asa继续朝前走,还捡到了一支自制的火/柴/枪,它是用铁丝拧的,枪头部位用自行车的链条做“枪膛”,只要把火柴头的火药塞进链条的孔里,再扣动扳机,皮筋会把一根尖尖的铁丝推进去撞击火柴,火柴爆炸,发出鞭炮般的响声。
前面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模型,我用手电筒朝上照了照,那是60年代动画片《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这部动画片借鉴了很多戏剧形象,孙悟空长着一张白色的蟠桃脸,眼睛四周是红色的心形,眉毛是绿色的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孙悟空会变得如此恐怖。
我和Asa转了一圈,分别看到了发条恐龙、下蛋铁公鸡和不倒翁等等,这些模型都是我们小时候中国版的超级英雄。
Asa停下来了,说:“我越来越觉得我们来这里找‘错’是不靠谱的。”
我说:“我们来404本身就是不靠谱的。”
Asa看了看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说:“你别这么说,你也是为了我。”
话音刚落,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叹息,吓得我一哆嗦,立刻侧着脑袋听了听,四周又变得一片安静了。
我十分肯定,我就是听到了人声,透着绝望和悲凉,好像有个人在这个破败的废墟里呆得太久了,开始的时候,他还盼着有人来,但一次次的失望之后,他已经不愿意再跟人打交道了,他躲在暗处,看着我们走进来,他都懒得出来搭讪了,他只是叹息了一声,让我们知道他的存在,仅此而已。
Asa说:“怎么了?”
这时候,我的脑门上已经渗出了汗珠,我不想让Asa跟我一样害怕,于是说:“没什么。”
接着,我举起手电筒照了照眼前的孙悟空,难道里面藏着人?我慢慢围着它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入口。
我回到Asa身边,说:“再往前走走然后就回去吧。”
Asa点点头:“嗯。”
前面出现了一排残破的灯笼,依稀能看见上面画着几匹马,它们分别定格在几个不同的动作上,如果通上电,这些灯笼转起来,那就是走马灯了。
这时候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呲啦”好像有人划了下火柴,这次Asa也听见了。
我看了看Asa,Asa说:“不是我!”
又一声:“呲啦”我猛地抬头看去,声音来自棚顶,我看见几颗火星儿一闪即逝。
那应该是电线。
这里竟然有电!
我正仰头张望着,突然一串火花甩下来,Asa下意识地一躲,那根电线就从他的脑袋上扫过来,落在了我身上。
我最后的印象是——我撞在了墙上。
接着,我的眼前就出现了走马灯,它们闪着白花花的光,“哗啦啦”地旋转起来,刚开始我还能看见几匹马在奔跑,后来它们转得越来越快,很快就变成了一抹虚影。
我的脑袋里也随之变成了一锅粥。
走马灯又渐渐变慢了,最后终于停下来,颤动了一下,接着开始反着转起来,如同时光倒流。
我朦朦胧胧看到了那辆行驶在芦苇荡里的货车,我坐在货车内颠颠晃晃,前途渺茫。
我看到了伟大的北京,镜头掠过嘈杂的人群,定格在了一个穿着风衣的青年身上。那是初次来到北京的我,手上拎着两个行李箱,半张脸都被围巾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那双眼睛意气风发,透着要占领长安街的气势。
我看到了我第一次登台的情景,那是一个晚会,地址在大学体育馆。大灯关上,追光灯亮起,我从后台走出来。两千名观众的掌声震耳欲聋,而我却看不见他们,眼中只有追光灯刺目的光芒。那天我忘词儿了。
我还看到了我初吻的甜蜜一刻。初中晚自习过后,整栋教学楼空无一人,窗外飘起了雪花。女孩从室外走进来,好像花白了头发。她越走越近,我看见了她脸颊上的红晕。她越走越近,我看清了她闭上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她越走越近
终于,我回到了404,那是一家早已不存在的医院,我从子/宫里钻出来,发出了第一声啼哭。安静的我闯进了这个喧嚣的世界,也变得喧嚣起来。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未来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主动献吻的女生;还不知道未来有一天我会登台演讲,然后愣在台上,把全场掌声变成全场哄笑;还不知道未来有一天我会去北京,被限号阻隔在城外;还不知道未来有一天我会重返404,躺在一个废弃游乐场的水泥地上,全身僵硬,生死未卜
我要醒过来。
小赵,加油。
我使劲抬起眼皮,看见了Asa,还看见了那个走马灯,它从来就没亮过,还是灰尘满满。
Asa激动地说:“醒了醒了醒了!”
我感觉鼻子底下特别疼,火燎燎的。
我艰难地坐起来,说:“你掐人中也掐得也狠了吧?”
Asa说:“不是我,是电线甩到你鼻子下面了。”
我伸手摸了摸人中,木木的。接着我朝旁边看了看,那根电线静静地躺在地上,弯弯曲曲,很像蛇。它不再冒火花了,不过裸露着金属线,看上去很阴险。
Asa问我:“你还行吗?”
我慢慢站起来,甩了两下胳膊,说:“就是有点恶心,没事儿。”
然后,我们离开低龄区,接着朝前走去。
Asa抱怨起来:“这房子里藏着这么大的安全隐患,他们也不采取点措施。”
我说:“你去给他们提意见吧,他们正好要抓你呢。”
Asa说:“等出去之后,我当然要给他们提意见。”
我说:“你去哪儿提?”
Asa卡了一下才说:“核工业部。”
我说:“它现在变成中国核工业集团公司了。”
Asa说:“那我就去集团公司,连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抓我们的事情一起投诉。”
我说:“现在,核工业归国防科工委主管了。”
Asa说:“不管是哪儿,总有人负责吧?”
我岔开了话题:“以后我们把据点搬到这里算了。”
Asa有点惊讶:“为什么?”
我说:“这里有电啊。”
Asa摇了摇头,说:“这地方年久失修,有电才危险,我们又没有电工。”
说着话,我们走到了摩天轮下面。
四根粗大的钢柱两两一组,呈八字形横亘在大地上,一圈轿厢全都空荡荡的,上面的玻璃纷纷脱落,附近地上都是玻璃碴。和404其他大多数废弃的建筑一样,摩天轮的底端已经被爬山虎爬满了,我怀疑有一天这些恐怖的植物会把整个摩天轮拽倒。
我对Asa说:“你的耳机把咱们引到这里就不说话了?”
Asa说:“我也在等。”
一阵风吹过,摩天轮的轿厢微微摆动起来,我听见了水滴敲在地面的声音。
Asa显然也听见了,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互相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有个东西从上面垂直掉下来,直接砸向了Asa的脑袋,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