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脚刹车停下来。
虽然我知道这个人是碰瓷儿,但我人生地不熟,并不知道此地的“剧本”是怎么写的,不免有些慌乱。 最后,我翻出一只口罩戴上,然后走下车去。
地上躺着一个20出头的男子,很瘦,姑且叫他“瓷器男”好了。
我首先看了看自己的车头,基本完好,然后我用手机拍了两张现场照片,接着就回到了车上,开始拨打110。
我正在手机上查询当地的区号,就有人“咚咚咚”地敲车窗了,我抬头看了看,外面已经围上来十几个看热闹的人,一个大爷一边敲一边愤怒地说:“创了人还想跑?你下来!”
我再次走下车,扒拉开围观的群众,在那个“瓷器男”跟前蹲下来,小声说:“兄弟,你干这行多久了?”
他马上痛苦地说:“大哥,我不行了,我的腿肯定折了,贼拉疼,你把我送到医院去吧。”
我摇了摇头:“你听说过‘三不一没有’原则吗?不垫付,不探望,不调解,没有钱。有伤跟医生说,有冤跟警察说,要钱跟保险公司说。”
“瓷器男”突然换了一副嘴脸,变成了精明的商人,他压低声音说:“那你知道‘三没有一不’原则吗?”
我很诚恳地说:“还真没有。”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没有自尊心,没有哪儿不疼,没有任何亲属。不起来就是胜利。”
我怀疑这是他现编的。
我突然问:“你知道404吗?”
他被我问懵了:“你啥意思?”
我摆摆手:“算了……你继续。”
他接着说:“你也知道我是干啥的,这疙瘩没监控,就是警察来了你也说不清楚,至少在交警队待一晚上,录口供,签字画押啥的,很耽误事儿。不如你给我拿点钱,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都省事儿。”
我站起来就要上车,“瓷器男”立即喊起来:“他要蹽,救命啊!”
围观群众迅速把我包围了,有些人的口水已经喷到了我的脸上。我怀疑这些人都是他的托儿,但是他能讹几个钱啊,够分吗?
我只好再次蹲下来,说:“我不可能给你钱,那我们就这么耗着吧。”
“瓷器男”貌似很痛苦地支起半个身子,靠着车头坐起来,从兜里掏出一盒烟,自己点上一根,又递给了我一根。
我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他像个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哥,你说你,有车有房有工作,一表人才,跟我一社会渣滓较啥劲啊。就200块钱,200块钱买清闲。”
你怎么就知道我有房有车有工作了?
我说:“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清闲,用不着买,我还想卖给你点呢。”
他坐着,我蹲着。
他坐着,我蹲着。
他坐着,我的腿有点蹲麻了,换个姿势蹲着。
终于,他捱不下去了:“没见过你这么犟的。这样吧,你假装送我去医院,然后把我捎回家,就算是给我个面子。这么多围观群众陪咱们耗了这么长时间,咋地也得给大家个交代啊。”
我抬头看了看,然后说:“上车吧。”
“瓷器男”坐在副驾上,自行车放在了后备箱。我按了按喇叭,大家终于让出了一条路,有人还带头鼓起了掌。那位敲我车窗的大爷朝我竖起了大拇指:“年轻人,这么做才叫有担当!”
我把车开走之后,问“瓷器男”:“你家在哪儿?”
他说:“你把我送到洗浴中心吧,一直朝前开就到了。”接着,他主动跟我聊起来:“其实,我过去一直在本溪做买卖。”
我不冷不热地问:“你做什么买卖啊?”
他说:“去大超市,花一元硬币买个购物车,推出来,再以五块钱的价格卖给老头老太太。”
我愣了愣,马上说:“高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挣钱就得靠脑袋。”
我说:“现在你改用身体了。”
他当然听得出来这是讽刺,不过他无所谓,又摇头晃脑地说:“唉,那买卖来钱太慢了,所以才改了路子。”
洗浴中心不过是个低矮的门面房,牌匾上画着一个外国女郎,袒胸露乳的。窗子里的灯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似乎是某种暗示。
我把车停下了。他下车之后还特意跟我说了声:“我叫小马哥,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我没搭理他。
他把自行车搬下去,去了洗浴中心。
我看看手机,时间太晚了,于是拐个弯儿,直接回了招待所。
Asa已经睡着了,我洗漱完毕,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看来,在城市里失眠都是矫情。
过去,我每次被闹钟吵醒,总会有一种冲动,想砸烂全世界的闹钟,但这天早上我是被公鸡叫醒的,居然神清气爽,一点都不想砸死那只公鸡。看看手机,还没到五点,但我却感觉精力充沛,甚至很想出去跑一圈。
上次晨跑是哪年了?
我躺在炕上磨蹭了一会儿,天终于大亮了,屋外山清水秀,屋内窗明几净。烧柴的味道顺着门缝飘进来。
我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任何洗漱用品,Asa自己带了电动牙刷、牙膏和杯子,他转头看了看我,然后又拿出了一个备用牙刷头,说:“等会儿你用我的吧。”
早饭是碴子粥煮鸡蛋,老板娘自己做的。这些质朴的乡下人不知道什么叫溏心蛋,鸡蛋煮的时间过长,蛋黄邦邦硬,但拌在碴子粥里格外好吃。老板娘说:“可劲造吧,没污演(染)。”
吃过早饭,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车胎被人扎了。
老板娘马上告诉我们,肯定是附近汽修厂的人干的,为了增加收入,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我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在这里修车太不值了,没准还会被人敲竹杠。我跟老板娘打听了一下,得知每天八点半有一趟长途客车从依龙镇开往通化市。我对Asa说:“打电话叫租车公司把车拖走吧,我们坐长途车去市里再租一辆。”
Asa说:“不行,我们得去那个汽修厂跟他们说道说道!”
我说:“这里可是东北。”
Asa说:“东北怎么了?”
我卡了一下,只好说:“你有证据吗?”
Asa指了指老板娘:“她就是人证啊。”
我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赶紧说:“我啥都没说啊。”
Asa立刻盯住了她:“您怎么这么软弱呢?”
我说:“Asa,那些债主随时都可能找到我,我们先办事儿吧。”
说完,我不再征求他的意见,直接给租车公司的人打了电话。
在等待期间,Asa还是不甘心,他问老板娘:“汽修厂在哪儿?”
老板娘躲开了他的眼睛:“我可不知道。”
Asa不再问,一个人朝外走去。
老板娘赶紧说:“有三四个汽修厂呢,你去找哪家?”
Asa想了想,这才转身走回来。
租车公司的人很快就到了,我们赔了补胎的钱,还给他们打了个五星好评,终于结了这一单。本来我打算让他们捎我和Asa一段,没想到不同路,只好作罢。
接着,我和Asa拖着行李箱走出镇子,看到了两棵大杨树,那里就是长途客车的“车站”了。
“突突突……”一辆吉林牌照的黑色老式桑塔纳停在了我们旁边,司机直接下来了:“兄弟,打车吗?”
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蘑菇头,豆豆鞋,紧身裤,戴着一副墨镜,看上去很像那些喊麦的主播。
我摆摆手说:“不用了,谢谢,我们等长途车。”
“紧身裤”一副万事通的样子:“别等了,那大客昨天晚上坏在二道岗了。”
骗子。
Asa说话了:“依龙镇的汽修厂在哪儿?”
天哪,他还没完了。
“紧身裤”说:“汽修厂就是我哥开的啊,你有啥事儿?”
Asa说:“他把我们的轮胎给扎了。”
“紧身裤”马上说:“哎,我家从来不干那种缺德事儿,肯定是霍老五干的。”
我拽了Asa一把,朝着那个“车站”走过去,我低声对他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Asa说:“你说。”
我说:“从现在开始,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你都不要讲话了,我来对付。”
他困惑地看了看我。
我说:“恕我直言,你就像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儿来到了成人社会,如果按照你的世界观做事情,我们会处处碰壁,最后耽误大事儿。”
他很不满地说:“我怎么就幼儿园了?”
我说:“在你眼里,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好人和坏人?”
他说:“当然啊。”
我说:“实际上不是这样。”
他说:“为什么不是这样?”
我知道我跟他讲不清道理,必须快刀斩乱麻:“你是来帮我的,对吧?那你就听我的。”
他想了想,终于把耳机戴上了:“好吧。”但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不触犯我的原则就行。”
我长长松了一口气。累。
那个“紧身裤”竟然追了上来:“别走啊兄弟,你们就说你们去哪疙瘩吧,我比长途车快多了。”
我试探性地问:“沟镇你知道吗?”
Asa听见了,他对我使了个眼色,责怪我不该透露目的地。
“紧身裤”摘下了墨镜,大声说:“我太知道了,我家就是沟镇的!你们遇到我算是运气好,那里很难找,导航上都没有,必须找本地人带。”
他居然知道沟镇!
Asa拽了拽我,一点都不避讳地说:“我不相信这个人……”
是的,东三省的面积是全国的九分之一,而辽吉分界线长达600公里,我们随便问到了他,他就说他知道沟镇在哪里,这太巧了。
“紧身裤”看出我们不信任他了,又说:“兄弟,我看你俩是从大城市来的,我知道你们要去哪儿。”接着他压低了声音:“是去404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