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真的说话了:“我。”
男人的声音。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是谁?”
对方说:“你见过的。”
我见过的,我见过的,我见过的
我说:“我还是不知道。”
对方说:“排长。”
噢,他是那位排长。我说:“噢,你承认了?”
他说:“我承认什么了?”
我快速想了想,然后说:“这么说吧,你是有胡子那个?”
他说:“我当然有胡子,要不你摸摸?”
两排座位之间太狭窄了,让我倍感压抑,我想跑,但是我只能横着移动,根本跑不快。此时我特别盼望舞台上的灯突然亮起来,让我看清跟前这个人的长相。
我突然说:“你能帮我解开吗?”
他说:“解开什么?”
本来我想说:解开我手上的绳子,但是临时改成了:“迷惑,我有很多迷惑。”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了句:“你要是不怕那你就问吧。”
我当然怕,但我现在有啥办法?
我说:“首先我说说我的来历,几句话的事儿——我和四爷,就是跟我一起的那个姑娘,我们从北京来到404旅游,经历了一些事,然后我们就打算离开了,正好路过这个红都剧院,都怪我们太好奇,就进来了”
他一直在听,我都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但他突然打断了我:“说迷惑。”
我想了想,一咬牙突然说:“你不是牺牲了吗?”
这句话好像触犯了什么忌讳,他突然不说话了。
我忐忑不安地等了好半天,他终于开口了:“你知道我多大年龄吗?”
这个问题太奇怪了,我说:“不知道”
他说:“我48,属猪。”
这些人好像都48,都属猪
这个话题是他挑起的,我没有说话,等他说下去。
他说:“按照你们的时间来说,现在是哪一年?”
我想了想才回过味来:“2019年。”
他说:“那一年我是多大?”
也许,恐惧可以强化一个人的计算能力,我立刻答道:“88,米寿。”
他停了停才说:“一般人能活多大?”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抽了一下。记得我看过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2019年中国男性的平均寿命为74.6岁,我偷偷给改了改:“80吧。”
他说:“那就是说,10年前我就没了你坐吧。”
我敢跟他并排坐吗?
我没有动,说:“但也有人活到100多岁,分人。”
他冷不丁冒出一句:“其实他们都没了。”
我打了个冷战,毫无疑问,他说的就是刚才在舞台上开会的那些人。我的心掉进了冰窟,难道我真的来到了一个死亡世界?可是我跟四爷潜入这个剧院之前,外面的太阳刚刚冒头,一切都生机勃勃啊?
我再次斗胆问道:“既然你都没了,为什么又有了?”
他说:“这是1979年,很难理解吗?”
这又回到了我刚才的那个问题上——就算这是40年前,你也牺牲了啊,为什么又活了?
不过,既然刚才他都没有回答我,我也不好再问,只能顺着他的逻辑说下去:“你们怀疑我和四爷国民党派来的探子,但是后来他们打进来了,又怀疑我们是你们留下来的卧底,这说明我们是被冤枉的。‘排长’,现在你总可以帮我解开手上的绳子了吧?”
他突然笑起来,笑得人毛骨悚然。
笑了会儿,他终于说话了:“我都没了,怎么帮你解开?”
我全身的汗毛都抖了抖,颤颤地说:“你不是在说话吗?”
他说:“我在哪儿说话?”
我他妈也不要命了,突然伸手摸了摸,前面这个座位竟然空无所有
我赶紧朝后退去,那个座位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一直退到通道上,跌跌撞撞地朝舞台走去。
没人从背后抓住我。
剧院里那么黑,那么静。
我用脚探到了舞台,爬上去,摸索着去了后台,找到那个铁梯子,费力地朝上爬去
铁梯子“咯吱咯吱”响起来,我停下,在黑暗中盯着脚下听了一会儿,又接着朝上爬。
终于,我来到了那块挡板下,用脑袋撞了撞,它竟然没有锁,而且有微弱的光透进来。
我赶紧再接再厉,顶开它,从地上剧院的后台爬出来,接着就一动不动了。隔着幕布,我听见舞台上有人在说话——“炊事班的宋德南去哪儿了?”
一个人说:“排长,他肚子疼,请假了。”
“排长”说:“敌人已经进城了,大家要吃饱了才能打仗,他只管他的肚子,不管大家伙的肚子?”
这些话怎么这么耳熟?
对,我和四爷刚刚进来的时候就听他们这么说过。我就说嘛,这是在演剧,台词都是一样的,看来这应该是第二场。
既然他们现在演的是“解放军”,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不,说不定他们还会认为我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再次把我押到地下去可是角门锁着,我想出去必须经过舞台。
那个“排长”又喊道:“二班机枪手?”
一个人马上喊了声:“到!”
“排长”说:“你接替他,去做饭。”
“机枪手”说:“我只会操作机枪”
“排长”说:“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服从命令。”
“机枪手”说:“是”
我看剧从来不刷第二遍,我要走出去了,刚刚迈步又停了下来,我听见一个人说:“排长,敌人还会回来吗?”
“排长”说:“他们一定会反扑的,大家要做好战斗准备,随时给予敌人迎头痛击。”
这里出现了差异,我记得上次的剧情是“排长”让“爆破手”去检查炸药包有没有受潮
不破不立,我大步走了出去。
“排长”接着说:“警卫班的人呢?”
一个人马上喊了声:“到!”
“排长”说:“李志高,天已经亮了,你去剧院外面警戒。”
这时候我出来了,而那个“李志高”正朝后台跑过来,我跟他差点撞了个满怀,他一下就停住了,死死盯住了我。其他人也看过来,全部愣住了。
果然,人还是那些人,他们都穿着草绿色的军装,解放帽上戴着红五星,领口上缝着红领章只是,我没看到原来那个“排长”,眼前这个“排长”是个陌生面孔,也不是特别陌生,我觉得他过去应该是舞台上的一名战士。我还看到了“董庆贵”,他现在穿着“解放军”的军装,正在整理那些炸药包。
我注意到,舞台上还真多出了很多弹壳,横七竖八的。
我跟前的“李志高”说话了:“咦,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说:“这剧还在演?”
“李志高”左右看了看:“哪里在演剧?”
我只好继续配合:“刚才国民党军队是不是打进来了?”
“李志高”说:“是啊。”
我说:“他们人呢?”
“李志高”说:“被我们打跑了啊。”
我说:“四爷呢?”
“李志高”说:“谁是四爷?”
我说:“我那个女朋友,她被国民党大兵带走了!”
“李志高”看了看那个新“排长”,低声说:“那女的被敌人接应走了。”
我他妈突然意识到我又陷入了某种迷魂阵,大喊起来:“大叔们,别闹了,你们到底把我女朋友弄到哪儿去了?”
“李志高”说:“你不是说你女朋友被敌人接应走了吗?”
我说:“我知道他们就是你们。”
“李志高”说:“敌是敌,我是我,我们怎么可能是他们?”
算了,我投降。
我压了压内心的急躁,又说:“你们不是吃败仗了吗?”
“李志高”说:“你不要幸灾乐祸,我们那叫战术撤退。”
我说:“原来那个‘排长’呢?”
“李志高”的脸色一下就阴了,新“排长”说话了:“‘排长’为了掩护我们壮烈牺牲了,我临时接替了他的职务。”
一切似乎都合乎逻辑,我在地下黑暗的剧场中只遇到了那个“排长”,而只有他一个人牺牲了
目前,我必须想办法脱身,然后才能解救四爷。
我说:“你们‘战术撤退’之后,敌人占领了这个剧院,他们去了地下,看到了我和四爷,他们认为我们是你们留下的卧底,妄图刺探他们的军情,然后先把四爷带走了,说是去见他们的‘团座’你们赶紧想办法救人啊。”
“李志高”摇了摇头:“我们现在有别的任务。”
我说:“那你们赶紧给我松绑,我们老百姓自行解救,这总行了吧?”
那个新“排长”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的眼睛,轻声说:“你怎么能证明你不是敌人派来的特务?”
我差点就要破口大骂了,我晃了晃身体说:“他们怕我跑了,还把我加了一道绳子,我怎么可能跟他们是一伙的?”
“李志高”围着我看了看,低声对新“排长”说:“不是我们的行军带。”
新“排长”这才用正常的眼光看了看我,终于说:“看来这是个误会。”
我说:“我要是早知道来404会遇到这么多破事儿,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来。”
“李志高”突然在新“排长”耳边说了些什么,新“排长”的眼神马上变得警惕起来——完了,我就知道这个恐怖游戏完不了。
果然,新“排长”说:“苦肉计?”
我开始紧急思考着对策。
新“排长”接着说:“他们故意不把你带走,然后让你继续刺探我们的情报,是这样吗?”
秀才见了兵。
秀才见了戏剧里的兵。
我实在不想跟他们纠缠下去了,突然说:“‘排长’的遗体呢?”
新“排长”愣了愣:“我们已经把他掩埋了。”
我说:“他在地下。”
新“排长”说:“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说:“他跟我说话了。”
新“排长”说:“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你不要妄想用封建迷信混淆视听。”
我说:“真的。”
新“排长”说:“你用什么证明?”
我说:“他48,属猪,他对我说的。”
新“排长”愣愣地看了看“李志高”,看来我说对了。这让我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我在黑暗中遇到的那个人不是原“排长”,我怎么知道他48,属猪?
“李志高”说:“‘排长’,这个特务不仅是刺探军情,他连我军指战员的年龄和属相都知道,这太危险了。”
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新“排长”说:“把他押到一楼去严加看管。”
“李志高”立正:“是。”
完了,又回到了原点。
“李志高”朝我挥了挥半自动步枪,喝道:“下去。”
此时我很想一把夺过他的枪,跟这些演员拼了,但是要夺枪必须用手,我的手被绑着
认命吧。
我刚刚转过身去,突然,剧院检票口的门被撞开了,一个人跑进来,冲着舞台大声呼喊着:“敌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