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长是城市最基层的负责人,可以说是既算官员,也算百姓,在大官面前,他们只是庶民,可是在普通老百姓眼中,他们其实也和官员没区别了。
但是,很多时候,他们的权力和能量极大,因为自古以来,天子虽然是国家的统治者,但是更多的时候,他的权力只限于在官员之中,说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皇权不下县,早就成了传统,因为皇帝的本事再大,地方上的事情,等到传到京城也黄花菜都凉了,他根本没有可能去具体管理地方上的琐事。
同样的,刺史大人,太守大人,甚至是县令,都没有办法去管地方的事情,一般来说,这些事情的处理,都是里长们来管,而上面的官员,只需要管他们就好。
而一旦管理,就需要资源,需要人手,所以里长看起来不起眼,但其实都是一方之霸。
对于这块势力,段业当然不会放弃经营,但是,吕光一直以来,对里长这一块抓的也很紧,而且不少里长,吕光还亲自遴选过,对于他们,段业没有把握,如果贸然去拉拢,很可能引起吕光的注意,所以段业也只是重点拉拢了一些能够拉拢的人。目的只是在他们之中打入几颗钉子,期待能够在关键时刻顶用。
效果是显然的。
如果说,邻里间的议论,互相之间的打听,还让很多人心里有些忐忑的话,那么,连里长都站出来讲话后,就让大家再也没有怀疑了。
开玩笑,里长都说了,你们的名单啊都被记下来了,节下大人是一个也不会放走的,你们要完蛋啦!你们全家都要倒霉滴,谁也救不了你们的!
当然了,里长大人也向大家表示了他们的苦衷,那记名字呢我们是记了,可是节下大人也派兵来盯着我们啦,不记录下来,不仅你们还是跑不掉,我们自己也要遭殃,那乡亲们,我们也有妻儿家小呢,我们也没法子,我们只能祝你们好运了!
这个时候了,当然也没几个人去计较里长大人是怎么样,大家一想也晓得,这肯定是吕光大人杀了人还觉得不过瘾,想把大家朝死里整嘛!想斩草除根嘛!不然还能怎么样?
却真的没有人,去想一想,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里长们虽然说完了这些话,都已经各自走了,但是他们已经成功在人们的心中,点起了一把火!
大家都彻底的沸腾了!对吕光的感情也从恐惧变成了彻底的仇视。
你过去横征暴敛,欺压百姓,我们忍了。
你现在依然不理会我们的诉求,我们也忍了。
我们只是上街跟你表达一下不满,你居然派人镇压我们,死了那么多人,你还有没有良心?可是我们还是忍了。
你杀了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兄弟,我们虽然仇恨,可是也就算了,民不与官斗,手不与刀搏,可是你还不满意,还要斩尽杀绝,还要把我们的名字都统统记下来,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
你既然非要把大家逼上死路,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就和你死磕到底好了!
几乎不需要再鼓动和动员,姑臧所有的青壮年百姓,再一次的走上了街头!他们没有队伍,他们没有口号,他们也不需要领头的,他们直接提着菜刀,木棍,以及一切可以找到的工具,直奔刺史府而去!
反正也没有活路了,那就反了,反他娘的!
……
高楼之上,吕绍默默关上窗子,他的心还跳的很快很快,下面汹涌的人潮和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他几乎在军队身上也没有见过。
现在,下面的那群人,不,他们已经不算是人了,他们几乎是狼!能够吞噬一切的饿狼!吕绍毫不怀疑他们的破坏力。
沮渠蒙逊却很淡定,他还坐在小方桌前,桌子上有菜肴四味,沮渠蒙逊刚刚夹了一块鱼唇放进嘴里,轻轻咀嚼,只觉得满口留香,然后他缓缓的举起酒杯,对着看着自己的吕绍轻轻一举,然后优雅的把酒杯里的液体倒入自己的喉咙中。
美酒轻轻流下,沮渠蒙逊只觉得周体通泰,身子仿佛都轻了几分。
“你倒是悠闲。”吕绍看着沮渠蒙逊一副享受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你知道么,就你刚喝的这半瓶子酒,都能养十个兵了!”
“呵呵呵,多谢世子厚赐,不过,让某饮了这美酒,世子大人却肯定是包赚不赔啊,哈哈哈。”沮渠蒙逊自信的笑道。
吕绍哼了一声,没有搭茬。
沮渠蒙逊却捧起酒瓶,仔细看了看,道:“这酒瓶嘛,羊脂白玉固然是好东西,但是西域很多,而且这做工固然精美,但是由于是批量生产,也远远没到**的地步,至于这酒,好喝是好喝,离玉液琼浆,也有些距离,居然能卖恁贵,呵呵呵,这些个商人们。”
吕绍见蒙逊的神色不豫,便说道:“你可别小瞧了这些商人,据说这酒啊,是龟兹那边做的,卖这酒的也不是普通的行商或者铺子,而是一种叫做‘超市’的所在。”
“超市?”
“不错。”吕绍点头,“总之呢,就是比杂货铺子要大很多,商品也很多,什么都有卖,不过东西都是好东西,而且比外面要贵很多,而且据说有专门卖一些好玩意儿的地方,比如这酒,寻常人都买不到,说是凭票供应。”
“票是什么?”沮渠蒙逊一脸的好奇,他发现有很多事情,居然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知道的。
“喏,就是这个。”吕绍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帛片,不过上面被打了一个孔,“这个东西,是这个所谓的‘超市’给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发的,我家也有五张,父亲也就给了我一张,想买这种美酒,光靠有钱,还不行,你必须去了那儿同时出示这票才可以,这张票,可以买三瓶酒,为了防止你买多了,他这儿有三个孔,买一次,就戳破一个。”
“原来如此。”吕绍这番话,不仅解开了沮渠蒙逊的疑惑,也让沮渠蒙逊赞叹不已,“你别说,这个法子,是真的高明,既保证了档次,又让去买的人很有满足感,还能扩大市场和人脉,啧啧,高明啊,这超市背后,是哪位高人啊?”
“我们不知道。”吕绍耸耸肩,“我们查了很久,但是没有查到。”
“那就是段业的产业咯!”沮渠蒙逊说道,“反正现在我是发现了,只要我们搞不清楚那是谁干的,那基本就是段业的。”
吕绍苦笑一下,算是默认。
“这小子,这下子可不知道又赚了多少钱了啊!”沮渠蒙逊还有些愤愤不平。
“好了好了。”吕绍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讨论下现在吧,如今大哥也动手了,这群黔首,居然又被忽悠上街了,大哥的本事还真是被我低估了呀。”
“呵呵呵,那是,却没想到,他是敢这么鱼死网破!”沮渠蒙逊说道,“不过,这不是早在我们的计算之中嘛,反正现在,吕纂既然是选择了这条路,火都点着了,我们也就顺便吹点风就是了,吕由这厮,是不会放任这些人胡来的。”
“只是这一下,可能又要死好多人了吧。”吕绍忧心忡忡的说完,却发现沮渠蒙逊一脸鄙视的看着自己。
好一会,蒙逊才说道:“我的世子大人,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妇人之仁呢?”
吕绍扭过头去,看着外面,低声道:“有,总比没有好,不过,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我是不会回头的!”
“如此就好。”
百姓再次暴走的消息,自然不会瞒过段业,甚至严格来说,这一事情,段业也是这间事情的一个主要推手,反正他已经做好了相关的准备,也做好了各种预案,这桩大戏,既然有这么多的演员很像上台去表演,他当然乐意去成全他们。
反正到了最后时刻,自己在上场,也不迟的,真正的主角都是压轴的,前面的不过是龙套罢了。
趁着这段时间,吕管家倒也把不少吕光府上的事情说给了段业听,其实这些事情,段业不一定是不知道,但是很多细节,自然是没法清楚了,而且毕竟,很多关节,情报人员是不可能打探清楚地,段业就算拿到了准确的情报,其实也不太搞得清楚里面的关节。
但是,吕管家都跟了吕光这么多年了,对于吕光府上上下的什么事情,他基本都心里有数。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段业在这个关键时刻,能够得到吕管家,也的确是幸运之极了。
而吕管家自身也非常震惊,因为他发现,段业对于吕光府上的了解之多,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而且有时候随口一句话,往往就恰好说在关键点上,让自己不得不服气。
况且,段业这人,说话之中,就有一种魔力,让自己不知不觉的就顺着他的思路走,几乎他想知道什么,自己就说什么,自己完全进入了他的节奏,就算是过去自己又怕又敬的吕光,当初也没有这种本事。
一番谈话下来,吕管家对段业,再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听闻外面的消息后,段业笑吟吟问道:“吕管家啊,对百姓再次上街的事情,你怎么看?”
“恐怕大规模流血是不可避免了。”吕管家恭敬地说道。
“你看,这一次吕光还敢镇压吗?”
“敢。”吕管家第一时间的回答道。
“这是为何?”
“大人,吕光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这一次百姓再次上街,摆明了是置他的威胁和警告于不顾,按照吕光的性格,上一次给了他们跑回家的机会,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可是他们还敢闹,那就是藐视他。吕光是一定会惩罚他们的。”
“这倒是有理。”段业摸了摸下巴,“不过这一次的关键,大概不是在吕光吧,亲自出面的,是吕由,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段业之前和吕管家说话时候,为了自然起见,没有刻意去问具体个人的事情,现在,他却有些按捺不住的要问了,实在是因为,吕由和旁的人不同,自己毕竟是射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心里有愧疚。
吕管家说道:“这吕由乃是孤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吕光给带在身边了,是从小培养的,吕光对他寄希望很深,但是从来都只是淡淡的,而那吕由,倒也没有什么欲望,一直以来,就是好好办事,努力效忠,尤其是瞎了眼睛后,据说连出去玩都没有了,办完事情,就呆在自己房间里,也不知道干什么。”
吕管家这话可是1有些意味深长了,段业总觉得,这俩人的关系有点不对,可是又抓不住关键。
而且,吕由一个年轻人,就算瞎了眼睛,难道就消沉死心了吗?凭着他的权势地位,又有谁敢因为他独眼龙而瞧不起他?
段业甚至恶趣味的想到,人都是有欲望的,听吕管家的说法儿,这吕由是相当规矩的人,连女人都不碰,被自己弄瞎眼睛后就更不碰了,他一个小伙子,练得又不是童子功,这么多年了,憋得住吗?
吕管家见段业神色有异,似笑非笑,觉得很奇怪,可是初来乍到,也不敢和崔浩他们那样开玩笑,只好低头不语。
这个时候,他倒是很羡慕崔浩,胡凯等人和段业的关系,他们之间,虽然名义上是君臣上下级关系,但是彼此之间距离很近,偶尔开个玩笑,也没什么关系。而这样的举措,在吕光那里是绝不可能!
吕光虽然也表现的平易近人,但是那是单方面的,是他施舍给你的,他高兴,就对你和颜悦色,开下你的玩笑,和你拉近距离,他如果不高兴,就还是端着架子。
但是不管他高兴与否,你却决不能跟他开玩笑,那叫没大没小,没有规矩,甚至叫大不敬!
光是从这儿,就能看出差距了,吕光讲究规矩,要威严,要气派,可是下面的人,只是怕他,却并不是真心佩服他,也因为这样,连真正忠诚的都不多,连自己都不是也背叛了吗?
可是段业这里,光是看他们现在这种极为和谐的气氛,吕管家就晓得,段业这边是铁板一块!
这个时候,田木回来了,他进来就说道:“大人,我们派去张掖的人回来了。”
“喔?快请他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大概四十岁的中年人,山羊胡子,看起来就和最普通的老实巴交的百姓没什么区别,那对小眼睛也浑浊无神,这样的人,如果丢在大街上,恐怕会去正眼看的人也不多。
但是问题在于,只有这样的人,才真正适合去干特务,不管是器宇轩昂相貌堂堂的,还是一看就不像好人很猥琐的,去做这样的工作,都是自寻死路罢了。
“卑职赵天舒,参见大人!”来人给段业见礼,段业倒是蛮意外的,这个人貌不出众,但是这名字,却是非常有气派呀。
“喔,不必多礼,天舒?哪个天舒?”段业来了兴趣。
“天地的天,舒服的舒。”赵天舒站了起来,瓮声说道。
段业这个时候却想起了一个伟人的名句,“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这一句,一直让段业非常喜欢,而且,段业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小说里,楚天舒也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因此段业打趣道:“天下太平,匪安匪舒,倒是好名字,不过要是叫楚天舒就有趣了。”
赵天舒明显很震惊,他看了一眼段业,然后低头说道:“不瞒大人,卑职这是随的母性,卑职的父亲,却的确是姓楚。”
“喔?”段业也满吃惊的,看来这还真是巧呢。
“不过大人,此乃卑职家事,日后定当详细禀报大人,卑职星夜从卢水胡赶来,还是先说公事,大人以为如何?”赵天舒的神色有些落寞,显然,这事情并不是他很喜欢提起的。
段业自然不会勉强人,而且赵天舒这样先公后私,也让段业很欣赏,因此段业道:“辛苦了,老赵,你且先喝杯水,慢慢说来。”
吕管家在一旁冷眼旁观,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段业虽然并不刻意笼络,但是每句话,总能在不知不觉中和你拉近距离,比如这声老赵,就很让人心里受用,不消说,这赵天舒,恐怕也一定会死心塌地了。
赵天舒坐下后,只是把茶杯沾了沾唇,然后说道:“大人,卑职常年跑卢水胡和河湟的商队,和卢水胡上下很多当家的都很熟悉,卑职有可靠的消息,沮渠蒙逊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
“喔?”段业严肃了起来,“有多久了?”
“至少20天了!这是很少见的。”赵天舒说道。
段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他展颜一笑,道:“我知道了,老赵,你这个消息很重要,呵呵呵,不用查,我也知道,这沮渠蒙逊这个时候啊,一定也在这姑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