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李白——《关山月》
北风刮过,墨云压的破旧的青砖城墙越发的支离不堪。冬雪已至,李长风却忧喜参半。关上士卒历经几番大战早已疲弱不堪,借着冬雪封山之际本可休养生息,以待来年,偏是关上粮尽……
半月前挫败敌军攻关之后,借着捷报就有一份请粮奏章呈上,时至今日却杳无音信传来,想来该是门阀权贵又在较力了吧……
昨夜天寒,关上已有戍卒冻伤,再无粮饷棉衣送到怕是大多数人挨不到明春了!
念及此处,长风解下腰间葫芦猛灌了一口高粱红和着夕阳咽下。
愁绪沓来,一葫芦的高粱红渐渐见底,人已微醺。
想到兄弟们沙场洒血,京中权贵为博利益不顾边关将士生死,渐渐热血上涌。
借着酒精迈到案前,饱蘸浓墨将军中现状和胸中块垒一挥成章:陛下隆恩如日,将士于沙海翘望,圣上仁爱如月,兵勇于荒泽泪看,冷锋过境,温襦何日可待?长饥待毙,饷银几时能来?君上青眼,擢风于化外,臣当舍身,遗骨于北关。生为沙场之士,死为家国之魂。碧血尽于丘垄而无憾,白骨碎于马蹄而不悔。惟不甘怆怆倒毙于冷灶寒锅之前,闭目于残戈破帐之下。军情万急,倘再无饷银解到,万军饿毙半数,绝非危言耸听。差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而去……
夜幕来临,李长风照旧坐在帐中秉烛苦读师傅送的玉牒,却始终觉得晦涩难明。
玉牒似道非道,似儒非儒,字里行间霸道绝伦,亦不似佛家经书,饶是长风师从太白真人,道家典籍烂熟于胸,长成苦研儒学,学名满天下,三教九流均有涉猎,但对于玉牒却还是无从下手。
下山十八载,没有一天断过研习,甚至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早已深深印在脑海,但是文意却似断似连终是参悟不透。
像往常一样,长风拿起玉牒贴身收好,又拿起架上长剑踏月起舞,似是要将这无边无奈一剑斩裂……
舞剑正酣,副将匆匆冲进营门,说是京中新来士卒溜出营门去百花苑快活。
百花苑本是京中贾相产业。莺歌燕舞,灯红酒绿的坐落在此本就与这瀚海兵戈格格不入,偏偏又生意极好。
浴血归来的战士多喜欢去那温柔乡发泄戾气,过往南北的商客也喜欢在美人肚皮上小憩。甚至军中有流言:浴血战场卫国,踏进青楼回家。
李长风实在不愿意看到麾下兄弟保家卫国的钢刀软化在这眠花宿柳之地,为此,几番明令士卒不得踏足青楼,可屡屡仍有犯者。
想到自己在这苦寒之地戍守边关,每战皆有兄弟捐躯沙场,保卫的却是贾相这般以权谋私的小人,想到一万大军缺衣少食,京中门阀却连这苦寒之地的一丝油水都要榨取……
一时悲从中来,义愤填膺,带着副将点足一百亲兵飞马直奔百花苑而去。
行至胡杨湾,突然,迎面一阵乱箭射来。
利箭划破夜空。“咻咻”的声音惊得战马人立而起,出于本能,长风竭力大喊:敌袭!
顷刻间四周的火把伴随着身边的惨嚎声一一亮起。回顾身后,却发现自己带的一百亲兵站着的已零零落落,十不存一……
战马轰然倒地,长风借力从马上掠到右侧,尚未站稳,就发现身边的副将身上横七竖八的都是箭羽,眼睛睁到最大,嘴巴微微翕动,却被大口的血沫堵得发不出声音。
多么能言善辩的一个人,现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长风顺势挽住他倒下的躯体,自己也被带的跌倒在厚厚的杨树叶上。
“哪来的夷兵?关内哪来的夷兵?”长风疑问道。
未及想透,或是根本未想。长风纵身而起,同时利剑出鞘,剑指前边层层叠叠的夷兵。大喊出声:“尔等踏足圣朝疆土意欲何为?”
但是心里却明白,怕是今日和这一百兄弟要埋骨此地了。
果然,夷兵中走出一人,蛮魁梧的,火把映着,看不清具体长相如何。
半响,才缓缓开口:“李帅才高七步,立马千计,想也明白为什么我们大军可以悄无声息的入关了吧?”
此刻长风收摄心神,将前后细细一想,心里也就有了七七八八,但不免吃惊。
遂不动声色的道:“贾南陂怎敢勾结夷贼?这般引狼入室,纵使他父亲贾相来了也护不了他周全。”
那夷人却哈哈笑起:“想不到名震北关的李帅也有这般无知之时,盛名之下,实在不符啊。贾南陂区区边关副帅怎可引我大军深入?现如今你们皇室孱弱,皇帝年幼,这江山易主还不是迟早的事?你觉得区区贾南陂也配虎视王座?”
其实夷人说的倒是事实,李长风虽然一直驻守边关,但是京中事务倒也清楚,永乐张,修德方、金城赵、怀远王四姓门生故吏遍天下,如今尾大,朝堂政令难通地方。
坐上贾天下,朝堂尽爪牙,贾丞相势力充塞朝堂,操纵后宫,皇权尚可代行。
还有虎踞东都的洛阳王,俨然已成国中国……
这泱泱大国尚存在,未尝不是他们相互较力的结果。
见长风眉头皱起,那夷人也不等他开口,又接着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对你说的了,你们贾相早就借助百花苑和我们款曲频通了。我虽不齿他的为人,但他也算个识时务的俊杰了。至于你李帅,今日若降,日后少不了你的裂土分王,如果执迷不悟,今日过后,也就是这北关上的一个孤魂野鬼了。”
看着四周星星点点的火把,估计夷人至少有两三千人吧!果然是天罗地网,走投无路啊。
无奈之际,放下边关战事,也放下举国百姓,更放下了京中那个小家伙,李长风反觉的一身轻松了。
忽然畅怀大笑,而后转身,看着身后尚在残喘的亲兵露出难见温柔。
“弟兄们,百战余生,戍边十年都未博出个功名来,都累了吧?我带你们出来时还承诺河西父老,要带你们披红而归,今日这阵仗……怕是做不到了,长风有愧河西父老!战罢这一场,我们一起上路,再战黄泉,可有人怕?”
都是刀尖舔血的汉子,百战余生的悍卒,许是不习惯这样的温柔,都紧了紧手中的刀柄。
“死战!”
“死战……”
李长风转过身来,对着那个夷人吟了一句“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便仗剑冲了过去。
那夷人淡笑着轻叹一声:“好汉子!”
转到层层夷兵后面。紧接着满天的箭雨蝗虫似的窜到李长风眼前,慢慢在瞳孔放大,穿过皮甲、擦着贴身的玉牒扎进血肉里钻到心脏里面去了,顿时大脑一片亮光漫过,李长风便失去知觉……
几日后,一骑喋报传到龙城,端居九宸的少年天子顿如魂魄离躯,痴痴的在那象征人间极尊的龙座呆坐三日,忽然站了起来,目光望着远方。
喃喃自语:“你为天下丢下了我,我却要替你拾起这破山河……,纵是碧落黄泉,也要把他们挫骨扬灰,挫骨扬灰……挫骨扬灰”
声音逐渐转大、变冷、孤韧,盘旋在禁宫之上,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