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不想看他偶尔露出的软弱，只缓缓开口道：“既然如此辛苦，为何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还会有那么多人觊觎呢？”
康熙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直接，半晌回过神，才应道：“因为不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根本不会知道。”
我笑：“围城吧。城外的人拼命想要进来，而城里的人却一再想要出去。”
康熙愣了愣，笑道：“这个比喻倒是恰当的很，的确，这皇宫，就是座围城。可是，却也是一代代帝王拼尽一切想要守护的城。”
迷蒙的月色中，我看着他兀自饮酒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悲凉。身为帝王，注定是孤独的。这是仿佛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魔咒，不断在一代代帝王身上上演。周而复始，始终逃不出这个轮回。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明明心里万分清楚这个事实，却还是一直坚持着想要挣脱这个魔咒。这过程无疑是鲜血淋漓，需要踩着无数人的尸体，甚至是用自己至亲之人的鲜血铺成前行的路，并且，没有人能够保证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我忽然很想知道，当康熙走到迟暮之年，还会不会想起自己曾经这样执着过，等到老去的那一天，重新想起这往日的种种言行，会不会觉得天真幼稚的可怜。
然而，那时候的我们都不懂，这一切，都是老天爷的一个玩笑。将我们玩弄在股掌之上，圈出一个满是鲜花的沼泽，用表象的美丽诱惑着我们。我们明明深知其危险，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康熙十二年的这个冬天，我沉浸在无边的焦急与等待中，除却每日照例伺候着康熙，更多的时间，我都陪在弋儿身边。冬英也时常会过来，我们三个便腻在一起。看着弋儿一天天从失去母亲的阴影里走出来，我心情也是大好的。只是每每传来前线战报，我都会忍不住地冲进康熙的御书房，眼巴巴儿地等着他转述给我。
渐渐地，康熙也见怪不怪了，只是好消息，他从来都不罗嗦，若是传来的不是好消息，他大抵也不会告诉我。只是他从不骗我，这点我还是很受用的。仿佛是我们之间既定的游戏规则，谁也不曾犯规。不过好在战场上传来的捷报始终占了大部分，我甚至可以想象福全坐在高高的黑色骏马上，俯瞰全世界指挥作战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过了三月有余。
康熙十三年二月，广西将军孙延龄叛。
战争变得越来越激烈，但是前线的战报间隔却越来越长。
这日中午我刚把弋儿哄去睡午觉，想把前些天跟冬英学着打的络子按颜色分好拿去洗洗，才刚捧着彩箩出了门，便看见冬英急冲冲地冲了进来。我看着她脸上凝重的表情，不觉心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来。赶忙迎上去，拉住她急急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竟让你急成这样？”
冬英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却终于还是平静了下呼吸，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道：“裕亲王受了重伤，消息刚刚传到慈宁宫，我知今日你不当值，想必还不清楚，一得了消息我就匆匆赶来了……”
裕亲王受了重伤……
裕亲王……重伤……
我的脑海里反复闪过那张英俊的不似凡人的脸，那轻而易举便能令穹宇失色的眸子，那痞痞的笑容，那总是惹我生气樱色薄唇……
福全，重伤……
我再没有听进一个字，转身飞快地冲了出去。
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我竟然就这样急冲冲地跑到了御书房门口。书房的门大敞着，康熙便坐在正中的御座上，正定定地看着我，仿佛就是在等着我的到来。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欠了欠身道：“皇上，我想知道……”
“你是想问福全还是纳兰？”康熙声音冷冷地打断我的话。
我不得不承认，在他这样问的刹那我顿时愣在了原地，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为什么会这样……
康熙却也似乎并不想难为我，他只缓缓站起身，大步走下来：“若是问纳兰，朕可以告诉你，他毫发未伤。若是福全……”他顿了顿，却并不说下去。我急急追问道：“福全怎么了？”
康熙挑起眉：“你究竟要跟多少个男人纠缠不休？”
纠缠不休？
我顿时有点火大，看着他的目光也开始变得不耐：“若是皇上不肯说，那奴婢便告退了！”语罢，转身欲离开，康熙却在这一刻忽然开口，声音里饱含着不屑还有隐隐的怒意：“你打算去问谁，这偌大的皇宫里，你除了来问朕，还能求助于谁？”
这话狠狠地戳到了我的痛处，我紧紧地握住拳，背对着他。
康熙缓步绕到我面前，站定开口道：“只有朕。在这里，你只有朕！”他的声音很沉，一字一顿，仿佛生怕我听不清一般。
他说的没错，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我只能找他，只能依靠他给我哪怕一丁点儿关于那人的消息。除了他，我仿佛已然没有任何办法。
我低下头，以认命一般地姿态站在他面前的阴影里，他仿佛是看出我的妥协，半晌沉声开口道：“福全胸口中箭，箭上淬了毒。朕已经派了所有御医前去裕亲王府救治，很快就会有消息。”
中箭......
这是我此生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我多么希望这只是康熙用来试探我甚至逗弄我的笑话。这一刻的我，已经来不及想究竟为什么会如此情绪失常，心里隐隐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是因为我。
倘若没有证实，后来的我们，是不是还能在各自的轨道上相安无事地生活。可是，我这样的性格，又怎能不去证实呢？
所以，命中注定。
“为什么……会中箭？他不是自认高手的么？”我喃喃地问出口。
“没有人是天下无敌的。”
我垂下眼盯着脚上新换的绣鞋，半晌开口道：“皇上，我想出宫。”
这一句仿佛是晴天里的一声惊雷，将原本便气氛僵持的宫殿搅得越发地森冷，我能感觉到从康熙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意，那一层层将我包裹起来的冷冽气息，并没有让我有丝毫的胆怯。我本就不大的心脏里全是关于谁的消息，已经再也容不下任何的情绪。
“朕凭什么要准你出宫？”半晌，康熙定定地望着我开口，目光灼热弥漫着大片的不悦甚至愤怒，也隐隐透着几分探寻，仿佛想要将我在一瞬间望穿。
便是早知他会如此问我，我抬起头，定定地望进他的眼底，仿佛想要向他昭示我此刻的决心，想要告诉他，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张开口沉声道：“一件事，若是你愿意，我可以许你一件事。”
康熙看着我，然后终于缓缓开口：“这是你说的！”
